要检查我,岂不出了大险。就是不检查,那几个同我交好的兵士,倘然拦着不放我走,也不免又有许多麻烦。何如偷偷地一走,神不知,鬼不觉,免去多少是非。师父请想,我说得是不是?”月空沉吟了片刻,答道:“李老爷虑的未尝不是。但要据我想,内中还有不妥的地方呢。”虎臣道:“师父既看出有不妥之处,咱们还得另想法子,千万不发生后患才好呢。”月空道:“不是旁的,你在庙里住了这许多日子,一班军官士卒,同你的感情全很好。你无缘无故地不辞而别,从此一去不回头,他们不疑惑你是偷跑,一定疑惑你遇着路劫,被人害了,说不定就派军队向四乡跟踪查访。这一来,把我们资州城乡,全得闹得四邻不安。倘然再被他们追上,究问你因何逃跑,不要露出马脚来吗?”虎臣道:“师父虑得很是。但是不暗走就得明走,可能有什么妙法,不至绊住脚吗?”月空想了一刻,忽然笑道:“有了有了,咱们来一个明暗双兼、嫁祸东吴的法子吧。”虎臣道:“什么法子?请师父教给我,我必然照办。”月空附在他耳边,如此这般地讲了。虎臣道:“这个主意果然很妙,但恐怕李小四未必肯做吧。”月空道:“你不知道,那李小四本是游民地痞,平常日子,就专好同军人结交,好借势唬人。如今有这机会,这正是他求之不得,哪有推辞不干的理。并且你的货物,肯贱价出倒给他,他凭空得这一宗便宜,更合他素日爱小的心性,还愁他不是百依百顺吗?”虎臣道:“好好,既然这样,就求师父做介绍人,应当怎样办,你自管主张。讲好了,我便写信。”月空答应着,便出门去寻李小四。
李小四正在村头的小茶馆里亮画眉呢,一见月空,先笑道:“师父好自在啊。”月空用手招呼他道:“老四,你这里来,如今有一件便宜事,特来寻你,真是千载难得的好机会,错过就没地方寻去了。”李小四笑道:“什么便宜,有便宜你还不拾着,能白白地让给旁人吗?”他嘴里虽这样说,身子却不由己地站起来,迎上前去。二人立在茶馆门外,月空道:“那一天你带着太太向货郎赊货,还记得吗?”李小四一听,认着是向他讨账呢,一扭头说道:“记得怎么样,你莫非帮他来要账吗?”月空道:“你这人总是贼心,他赊给你的账,我犯得上帮着要吗?我如今寻你来,是因为那货郎昨天接到家信,他娘病得很,今天便要起身回家,他还有几十块钱的货,想成总脱售出去,甘心赔几个钱。我想你是一个闲身子,大可接续着做他这笔买卖,因此来寻你商量商量。”李小四道:“原来是为这个,可惜我不曾做过生意,纵然倒过来,到哪里去卖啊?”月空道:“这个不必发愁,他近来住在我们大佛寺中,早晚两顿饭,全是军队供给他,用不着自己赔垫。白天爱到什么地方去卖,全都可以随便;晚上仍回庙里安歇。同院的四位军人,全是他的好朋友,夜间还能放开量喝酒。又赚钱又交朋友,哪里寻这舒服事啊?”李小四一听,能同大兵交朋友,又有人管酒管饭,心里立刻活动了。笑道:“果然这样,我立刻就去。”月空道:“你上哪里去,得先同我去见货郎,同人家讲好了倒价,才能说到做买卖。再者你对军营,得说是替他几天,人家才能一样地看待你。你要说是倒过去的买卖,人家认得你是谁,不驱逐你出庙,就很好,还能管你饭吗?”李小四笑道:“多承师父指教,我一定依着你的话去说。”月空道:“既然这样,你就随我到汤家去吧。看好了货,你赶紧去办钱,人家是不能久候的。”李小四答应着,随月空去见虎臣。虎臣本来剩了没有多少货,是同妇人商议,将送给她的货,拣那不可心的,又剔出一大半来,言明卖了钱,按原价还她,同赠东西也是一样。妇人哪有不爱钱的,自然欢喜赞成。等李小四来,并不曾废话,三言五语便搞成了。要凭这一堆货,实值五十块,虎臣特别减让,只算了三十块钱。李小四见人家这样大大让价,又兼自己想借此为由,好去结交军队,便慨然拿出三十元来,钱货两交。虎臣并将自己的信,也交给他,说你有这一封信,便可拿着去见孙哨官,就说你暂时是替我做买卖,早晚我还回来,他们一定深信不疑。从此你便住在庙中,好在事事有月空师傅指教,并且我同院住的四个好友,你诸事同他们商量,没有不好办的。李小四欢欢喜喜,虎臣说一句,他便答应一句。说完了,他又向虎臣借那木柜使用。虎臣道:“这事可不能从命,此柜乃是我家祖传之物,无论何人,也不能借的。”月空道:“老四,你不用为难,似这种柜子,他们汤家有两个呢。回头叫汤大嫂替你寻出一个来,便可装货,何必再向李大哥借呢。”小四千恩万谢,说诸事全仰仗师傅维持,我先把货运回家去,回头再来,随你一同进庙。月空道:“好好,就是这样吧。”李小四抱着一大包袱货,回家去了。这里由虎臣从洋钱包里,取出三十元来,双手奉与汤大嫂。妇人还再三谦让,说这是李大哥卖的货钱,我们怎好同你分呢?虎臣道:“大嫂差了,这原是我送给你的东西,又从你手里借过来的,货钱当然得归你,不必让了。”月空也帮着说:“李老爷是实心实意,我们犯不上再作假了。”妇人这才收下,却自己下厨房,给虎臣煮饭妙菜,张罗他饱吃了一顿。虎臣抬头看看太阳说:“天已不早了,我还要赶一程呢,咱们有缘再会。师傅这样热心帮我,李虎臣今生今世,决忘不了你的好处。”月空还有些恋恋不舍的意思,挽留虎臣,在这村住一夜,明日早晨再起身。虎臣道:“这却使不得,今天晚上,你还得带着我那替身回庙去呢。我如果不走,倘然露出一点风声,被营里查着了,倒显着无私有弊。莫若我早早走,师父也可以放心。”月空点头称是。虎臣遂背起柜子来,将手铃也放在汤家不要了,声明送给李小四。他一个人大踏步,便出村子去了。
虎臣这一面,暂且按下不提。却说李小四兴兴头头的,吃过晚饭,仍到汤家来寻月空。此时月空已叫妇人寻出一只木柜来,比较虎臣的略小一点,好在货物不多,也足装下了。月空在前,李小四在后面跟随。月空笑道:“你也摇一摇铃,从此高升,是洋广货的经纪了,也省得终日游手好闲,人家拿你当流氓看待。”小四果然听话,哗啦哗啦地摇起卖货铃来,嘴里还大喊着谁买洋广货,货高价廉,童叟无欺。他一边喊着,早招了许多人,远远地围着他看,仿佛看耍狗熊的一般。大家交头接耳,说李小四许是疯魔了吧,为什么背着柜子,摇着铃儿,满街上乱嚷乱叫。有那上几岁年纪的说:“你们不知道,李老四是要改邪归正,做老实买卖人了。常言说:败子回头,万金不换。这也是他们老李家有德行,受了菩萨的感化。要不然,凭他那种人,还能做买卖吗?”李小四见大家围着看他,有点怪害臊的。紧行几步,出了村子。月空对他说:“你一个人先回庙吧,军队问你,你就照着李大哥的话说,决然没有差错。可千万不要说同我认识,因为我在庙里当知客,又兼管着庶务,他们时常向庙里借钱借东西,我总用话拦挡,他们全恨我入骨。你要说同我有交情,他们当时不高兴,就许不收留你了。你一个人去,他们必定不疑心,好在你还有李大哥的信,怕什么的。”小四听月空这样说,又犯起踌躇来,说师父不肯同我去,他们怎能信得及呢?月空道:“你真是一个笨人,现放着有书信,有货物,有手铃,难道他们还信不及吗?你要一定拉着我,倒要撕出旁岔来了。”李小四听这话很近情理,便不勉强月空,一个人背着柜子,直奔庙来。到了庙门前,把门的军士睁眼细看,不认得他,却认着木柜同手铃,便横身将他挡住,大声问道:“你是干什么的?”小四忙赔着笑脸答道:“两位总爷有所不知,那卖洋广货的李老大,从前同小人住在一个店中,今天他回店去还房钱,恰赶他家中寄来有信,说是他老娘病得很重,他见着信,一刻也不敢耽延,便起身回南京了。他还剩了不少的货,急切间哪里销售得出,因此雇小人权且替他。他不过两三个月,一准回来,还另外带一点新鲜货来,再接续着做买卖。小人因无事可做,乐得替他几天。他并且写信给小人,叫呈与哨官孙老爷,就求两位总爷,替小人回禀一声吧!”看门的军士,听他说话很柔和,脸上便有了笑容,问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小四道:“小人姓李行四,人家全管我叫李小四。”军士道:“既然这样,你随我来吧。”带着小四去见孙哨官。小四把虎臣的信呈上,孙哨官看了看,说你既然是替他的,就暂且在这庙里住吧,也省得花店钱。不过这个庙的主人却是和尚,回头你得见一见管庙的和尚月空,只要他肯收留,我们军队里没有旁的话说。小四叩头谢了,又托那军士带他去寻月空和尚,恰赶上此时月空已经回来。军士同着他见了,彼此全作为不认得,反倒由军士把这事说明。月空假作踌躇,说小僧同他,并无一面之识,论理我可不敢收留。但既是孙老爷送来的,一切事全由孙老爷担保,只当是贵营里多添了一位弟兄,与本寺毫不相干的。求总爷上复孙老爷,就照小僧的话说,小僧是担不起干系。兵士听了,很不耐烦,说本来我们孙老爷太好多事了,想收便收下,何必问你和尚呢,无是无非的,招你这许多闲话,却是何苦呢?月空道:“总爷不要生气,小僧怎敢说闲话?常言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是不能不慎重的。”兵士也不理他,赌气带着小四走了。果然照这话向孙哨官一回,孙哨官道:“这也难怪他。本来营盘的事,谁也不乐意管,你暂且把他带到那一间草棚去,早晚叫他随着弟兄们吃饭好了。”小四再三致谢,随那兵到虎臣住的草房,又同二史、王、马也都见过了。从此李小四便住在庙内,白天出去做生意,晚间回到庙里同一班军人鬼混。在他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专为的是结交军队,过了三五天就渐渐地亲热起来。
哪知他正在得意之时,竟自出了意外大祸。原来杨得胜自从杀了瑞方之后,本打算即日折回湖北,是罗秋士替他出主意,叫他派人回去请示。去了许多日子,不见回音,心中正在急躁,忽然总司令部章兴文,派了一个军官、一个马弁,假扮作商人模样,赶到资州,调这一旅军队回鄂。这军官复姓东方,单名一个雄字,现充十三镇中队教练官,为人极其精细,所以才派到这个差使,连夜赶到资州,直奔大佛寺见杨得胜。得胜听说是总司令部派来,怎敢怠慢,立刻请到后院他的住室会见。东方雄先向他声明,你派去请示的那两个人,全被总司令部留用了,有意给统领来电报,又怕半路转差了,走漏消息,因此派末将扮作商人,兼程而来。一者是调统领急速回鄂,好帮同防御北军;二者因为瑞钦差死在这里,主帅李公知道了,很动感慨,念当日僚属之情,叫用上好棺木,把他弟兄装殓了,带回湖北去,俟等时局平定,仍令他家属领回。这原是李帅宽仁大度,不料荀、章两位统领全不赞成。说咱们此番起义,原是“兴汉灭胡”,瑞方既系胡人,便不能因私情而害公义,必须将他首级带回武昌,悬挂在城门上,做一个杀胡的榜样。至于他的尸身,暂为保存,将来由他家属领去,也就算格外的宽典了。李帅依他两人之言,叫末弁告知统领,此番回鄂,务必将瑞方的首级一同携回,要紧要紧,并吩咐浸在火酒里,免其损坏。杨得胜道:“到底还是李帅想得周到。”便赶紧派人到药房去买火酒。
少时火酒买来,得胜吩咐差官王强,快去到跨院中,把首级拿来。王强来至跨院,会同王、马二史四人,用钥匙将房门开了,一同进至屋中,来到放首级的瓦盆旁边。王万胜一伸手,将头提起,只听他哎呀了一声,又撒手放下了,抹头便跑。口中山嚷怪叫的,说不好了,有鬼有鬼,快跑快跑。这一来,把那四个人也吓慌了,随着他夺门而奔,霎时间闹得全军都知道了。杨得胜、张成功、东方雄及罗秋士一干人,全跑出来,喝问是什么事情,恰同那五个人撞在一处。五人见统领出来,吓得全立住脚。王只得上来回话,说:“沐恩同他四个人看管首级的,到屋中去提取,也不知因为什么,王万胜竟自大惊小怪地喊起来,说有鬼快跑,所以大家全随着他跑出来了。”得胜啐了一口,骂道:“混账糊涂东西,你们要到了两军阵前,也怕鬼吗!快随我一同去看看,到底鬼是个什么样儿。”他一壁说着,便向前走。众人见统领不怕,也都壮起胆子来了,跟随他一同到那屋中。罗秋士又出主意,说这间屋子光线太黑,快点两支洋烛来,照一照,自然就不怕了。少时洋烛点进来,大家不约而同地向那盆中观看。哎呀!是有点蹊跷,为何这头颅竟涨大了,胡子也长了。大家虽然乱说,却没人敢去提动。高低还是统领胆大,他一伸手抓住胡子,向起一提,失声道:“怎么这样轻啊!”提着对烛光一看,不觉勃然大怒,用力向地下一掷,喝道:“快把看头的四个人,给我绑起来,连同这假头,到前边问话。”众人到此时,才认出是假的来了。可怜王、马、二史,全吓得目瞪口呆。众军官士卒,见统领动了真气,哪个还敢怠慢,立时把王、马、二史,全用五花大绑绑起来,押到统领住的院子。杨得胜升了公座,四人跪在面前。得胜拍着桌子,喝问你们受了何人运动,使了多少钱财,将钦差的首级盗走,却拿这假套头前来顶替,快快实招,如有半字隐瞒,即刻用军棍打死。四个人此时早吓得软瘫在地上。王万胜本是头目,只得硬着头皮回道:“回统领的话,小卒四人,自奉命后,时刻不敢出这院子,并且锁门的钥匙,也在小卒手中。凭空竟会失去头颅,连小卒们也莫名其妙。要说到勾结外人,暗中顶替,小卒们天大胆子,也不敢做这事。谁不知统领军法森严,难道我们拿自己的脑袋当儿戏吗?再说我们如果贪图贿赂,得钱之后,还不快快逃走,难道等着犯案不成?当时王差官叫我们开门取头,小卒连一刻也不曾停留,直待开门之后,我提起头来,看着很大,掂着很轻,这才疑心生暗鬼,吓得跑出来了。假使小卒们要预先受贿,还能这样吗?统领圣明,小卒们失察之罪,万死不辞,要说到勾通受贿,可真冤枉极了。”回罢又连连叩头。杨得胜一想,他这话很近情理,大概绝不是他四人监守自盗。便又改口问道:“你们说并无勾通,我暂时也不深究。如今只问你们,这个院子,可有什么人时常往来?你们要说实话,如有隐瞒,便是同那人勾通。”杨得胜这几句话,提醒了马得英。原来李小四自进庙之后,虽同那四个人极力联络,唯有马得英却看不起,说他是流氓地痞,轻易不同他交谈。小四本是小人之流,见那三人全同他要好,便不把得英放在眼里,因此两个人益发有了嫌隙。如今得胜一问这话,他便首先回道:“小卒们住的院子,并无他人往来,只有一个卖洋广货的李小四,也住在这庙里,而且他住的屋子,就紧靠着院门。或者是此人有什么毛病,总怨小卒们防范不周,请统领把他抓来,问一问就知道了。”得胜即刻传令,快抓李小四前来问话。
可怜这倒霉的李小四,才卖货回来,高高兴兴地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