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凑不足五万之数,也算替朋友尽到了心,职道还有什么可烦恼的。”说罢起身告辞,回至店中。
过了一夜,第二天午后又来至院署领款。魁鳞一见面,便笑道:“你的时运不错,活该露脸,真凑成五万的数了。”说罢,用手指着一个很大的黑色革囊说:“五万钞票,全在里边,你自己打开过一过手,如果数目相符,然后再具领好了。”会卿兢兢业业地直点了有半个钟头。好在俱是整票,至少的是二十五元一张,也有一百元的,也有五十元的,大清银行的约有一半,其余俱是外国银行的。连点了两遍,果然是整整五万元,一元不多,一元也不少。会卿恭恭敬敬地向魁麟回道:“职道已经点清楚了,是整整五万元。”魁麟道:“这屋中纸笔现成,你写一张领状吧。”会卿应一声是,伏在桌上,写了一纸领状。魁麟接过来念道:“具领状候选道孙会卿,今于与领状事。依奉领得湖南巡抚部院田,筹借钦命查办大臣瑞方名下大洋五万元,遵谕转交应用。一俟钦差到川,即照原借一分六厘行息,派员将本利如数送还,所具领状是实。年月日。具领人孙会卿押。”念完了,点点头说:“很好很好。这现款连皮包全交你带着,将来还款时,再将皮包随带送还。我额外赠你五十元用资。”会卿连忙请安道谢。魁麟又笑道:“这许多款子,你一个人带着,沿路之上难免不出危险。我已经派定一人陪你同往。好在他也是北京人,你的同乡,言语不至隔膜,并且路上也省得寂寞。他还可以伺候你,这真是再便利没有了。”说罢便高声喊道:“秦勇!”只见一人应声而入。会卿举目观看,原来不是旁人,就是他第一次禀见时那个上了年纪的家人。魁麟向会卿道:“此人跟随我多年,向来诚实可靠,他同你走一趟。将来见着钦差,还求你多多吹嘘,请钦差赏他一点小事做做,决然没有差错,我是敢担保的。”会卿连声答应。魁麟又向秦勇道:“你快来叩见孙大人。”秦勇连忙伏在地上,朝着会卿叩头。吓得会卿连说不敢,亲自把他扶起来。魁鳞又嘱咐沿路之上,要好好伺候孙大人,不许懒惰,又嘱他少喝酒,少管闲事,将来到了四川,钦差大人一定要提拔你。秦勇又叩别魁麟,会卿也向魁麟深深请安告别,然后由秦勇提着皮包,一同出了院署。回至店中,会卿对秦勇倒是极其客气,说路上要求管家格外照应。将来到了四川,找在钦差面前,一定竭力保荐,不但差事唾手可得,就是保案中也可填上一个名字,至不济县丞州判,也能稳坐取得。秦勇再三致谢,又请示会卿何日起程。会卿道:“今天已经晚了,只好明天一早吧。”秦勇又叫店家,替雇了一辆轿车,预备明天起程。到了第二天,会卿吃过早饭,车马已在门外催促。会卿开发了店钱,一共四元九毛。店家上来要讨赏钱,会卿道:“我们要住官店,是一个钱也没有的。如今按着规矩给你钱,这便是格外的恩典,怎么你倒多要起来了?”店家道:“我的大人,你当初借画的时候,原说是见着抚台,便多多赏钱。如今抚台也会着了,大事也办完了,连我们当初的画儿,也不知哪里去了。大人说是赏钱,难道借我们的字画,也不还我们吗?”店东这话,分明是挟制会卿,如果不赏钱,便得还他字画。哪知会卿不听这一套,立时拍着桌子,瞪眼骂道:“混账!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借过你的字画。你想着求我赏钱,也得规规矩矩的,说些个哀怜话,怎么竟放出讹诈来了?你自己想一想,我住你这里,每日县里送来的两桌席,总共吃不了一点,下余的全赏给你吃,如今还如数地开发店钱。照这样恩宽的大人,你打着灯笼也没有地方去寻,今而反倒撒泼讹赖,也太没有良心了!”会卿连说带骂,自以为可吓住店家,不敢还言了。哪知开店的全是泼皮,他们哪里能忍这一口气。到底看会卿的势派,又有点惹不起,便扑地跪下,向会卿磕了三个响头说:“孙大人,你老的恩典真不小,是我开店的不知好歹。我那几轴破画,本来是被没良心的混账杂种偷去了,却昏了心,往大人身上赖,真真该死已极。求大人高抬贵手,饶恕了小人吧。”说罢又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闹得会卿发作也不好,不发作又真真难受。还是秦勇过来给解了围,一脚把店家踹开,骂道:“还不快快滚蛋,大人有要紧事等着起身,哪有工夫同你胡缠,再打搅把你送县。”店东被秦勇吆喝一顿,不再说什么,噘着嘴嘟嘟囔囔地躲到一边去了。然后会卿乘上车,秦勇跨着车沿,赶车的一摇鞭子,便出了城。
顺着大街向前行走,当日晚间宿在一个镇上。这集镇名叫灵均店。据传说,当年屈原被贬,曾在这里盖过一所茅屋,隐居二年。后来屈原沉了汨罗江,本地人追念他的道德学问,便给这村起名为灵均店,也是召伯甘棠永志不忘的意思。会卿到这镇上,住在一座小客店中。这店便叫屈家店,主人姓屈,自说是屈原的六十九代孙,到底这些事,也无可查考。店家弟兄两个,长的叫屈明,次的叫屈锐。屈明守着他祖父留下的店,规规矩矩做生意。屈锐自幼好武,从十八岁上,便入伍当兵,在湖北武昌张豹的部下,充当卫队。因为武汉革命,他担了一点嫌疑,便连夜逃回长沙。原来屈锐的脾气最不好,时常喝醉了殴打同伴,大家恨他刺骨。后来武汉起了革命,便有人造出谣言来,说他是长沙的驻防旗人,偏巧他的姓名,又有点像旗人,更兼他自幼在长沙时,常同旗人来往,学会了半口京话,到此时可就成了真嫌疑犯了。他眼看着旗人被杀的不少,倘然自己也绕到里面,岂不是有冤无处诉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便收拾了收拾,夜间逃出来,没命地奔回长沙。偏巧会卿下店的这一晚上,他也赶到了。他哥哥屈明,见他这种狼狈样子,料想必是闯了祸回来,吓得什么似的,把他拉到一间密室,郑重地问他,说兄弟,你又闯了什么祸,快快地告诉我。咱们这店中人多口杂,决然隐藏不了。趁早打主意,我把你送一个背静地方,也省得受连累。屈锐笑道:“我的哥,你何必这样胆小。实对你说,这一次可不是我闯的祸,却是他人闯祸,连累到我头上了。”随把武汉革命的情形,对屈明说了一遍,又说自己怎么担着嫌疑,不得不逃。屈明诧异道:“这样滔天大祸,怎么此地连影儿也不知道呢?”屈锐道:“这是他们一种手段,暂时不向各省拍电,所以三五日内决然得不着消息。至于外国人,多一半同他们表同情,愿替他们严守秘密,因此各省更不容易知道了。必须他们布置妥协,然后一声霹雳,才能天下响呢。”屈明点头叹息,说难得我们汉族,也有出头之望了。既然这样,你哪里也不要去,老老实实的,就在店中帮着我做生意吧。方才来了两位客官,一个车夫,还有一车一马。客官在上房,还不曾吃饭呢,你快去问候人家,想吃什么,咱们好打点着。王小二我已经派他去喂马,你走一趟,就省得我去问了。屈锐掸了掸身上的土,便一直奔上房去寻客官。
会卿正在上房同秦勇闲谈,屈锐突然进来,在面前垂手一站,恭敬地问道:“请示老爷们吃什么饭,店家好去预备。”会卿猛然抬起头来,同屈锐一对眼光,不觉诧异地问道:“哦!你这人好面熟,仿佛是在哪里见过?”屈锐听了,也仔细向会卿端详,不觉失声叫道:“你不是孙大人吗?从前在武昌时,我们统领请大人吃过饭,手巾把儿还是我递的呢。你老人家怎么会来到这里?真是巧遇了。”会卿这才想起来,说对啊,你是张统领的卫队,我这才想起来了。我到湖南来,是因为这古玩铺有几卷字画,要想卖给钦差。钦差没工夫来看,特派我来替他收买。我看了看全是假货,便连夜赶回去复命。你为何不伺候统领,却跑回家来做什么?屈锐道:“小人在统领部下七八年,始终没有一点升迁的希望,又赶上家兄多病,便把我叫回来,替他开店,军营的饭是再不想吃了。”会卿点头道:“也好,这样你替我们烙几张饼,炒几样菜,对付着吃饭吧。”屈锐答应一声下来。少时饼菜全好了,端上来会卿吃过了,便打听湖北的情形。屈锐道:“方才那一位在座,小人不敢乱说。如今大人亲自来问,我只得实告诉你吧。现在湖北已经乱得不成样儿了。”会卿一听,不觉吓得变色,忙追问屈锐,到底湖北起了什么大乱子?屈锐是一字不隐,将武汉起义,祥呈、张豹被囚,种种情形,详细报告与会卿。会卿听了,不觉称愿道:“活该活该,这两个坏小子,也有今日,看他们还能倚势横行吗?”屈锐道:“我的大人,你先慢着点欢喜,你不知道,这一回并不是专对祥、张两人。他们的旗号,是排满革命,光复汉族。只要遇着旗人,就不留活命,甚至连会说京话的人,全跟着遭了殃。小人跑回来,就为的是这个。据我看,将来如果蔓延大了,连瑞钦差也很危险呢。”一句话提醒了会卿,不觉吓得抖起来。屈锐道:“据小人看,湖北这个乱子,一定越闹越大。大人要一定随着钦差,恐怕自身全脱不得干净。常言说,见机而做,等到祸临头上,再想法子可就难脱了。”会卿道:“话虽这样说,但我随钦差多年,怎能半路上自己逃生,却把他抛弃了呢?无论如何危险,我一定得赶上前去,决不游移的。”屈锐叹道:“照大人这样忠心事上,只怕踏遍中国,也寻不出几位来。”会卿叹息着,回到自己屋中,却暗暗打算:目前出了这样乱子,我还去寻钦差吗?凭杨得胜、张成功那种为人,他们要知道武汉起义的事,必定要杀害钦差,好回湖北去擎功受赏。那时候连我也讨不出公道来,岂不是白送死吗?罢罢,我一定不去了。继而又一想,有这五万现款,或者能保住钦差生命。我跟随他十几年,功名富贵,全是他一手提拔的,如今到危难之时,我如果撒手不管,似乎对不住天理良心。无论如何,我还是赶回去的对。正在思索间,忽然一抬头,看见了那黑色革囊,仿佛白花花五万大洋钱,在那里向他招手说,你这人真呆了,现放着这千载难得的机会,伴着我一同走,咱们做一个永世不分的伴侣,岂不比送给瑞钦差强吗?洋钱在对面一怂恿,会卿本是商买出身,并不曾读过多少书,了彻那人禽义利的界限,一看见大洋钱,便有些摇摇不定。何况现在夹杂着自身利害的关系,要想叫他奋发忠义,如何做得到呢?方才的回想,正是良心萌动,古人谓人性皆善,便是这个道理。因为上主造生一个人,必是完完全全地交给他一副良心。至于人世之后,自己能否保守这个良心,这就全系乎人为,老天爷也不管了。但是保良心的有赏,不能保良心的有罚,赏罚之权,仍然握之上主。在那昧良心的,只图眼前快活,却忘了永远的苦恼,看起来也就太可怜了。会卿盘算了半夜,落叶归根,到底叫利心把良心战败了,决定拐着五万现款,跑回北京。并料定瑞钦差弟兄没有活路,必死于军人之手,将来是死无对证,这五万块钱,便安安稳稳为孙会卿享受,决无可虑。想到这里,心中非常快活,什么叫忘恩负义,什么叫拐款潜逃,算是满不顾了。但是还有一样为难,这身边的秦勇,是魁麟派了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全瞒不过他的眼。得用什么法子,才能把他开发走呢?又思索了一刻,忽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说眼前有这好机会,何必再向旁处去寻呢?我只需如此这般,将他吓回省城,只剩我一个人,加紧先跑回上海,住上一两月,看一看风头。如果无事,我再投奔四川,只扯一个谎,说半途之上遇了土匪,不但把钱抢去,并且将我这人也拐走,辗转随从,不知走了若干远。幸亏我得间脱逃,跑至上海,然后才由上海奔来四川,料想钦差也没得说。如果出了旁的乱子,我便从上海回京,神不知鬼不觉的,五万元便下腰了。这真是天赐的黄金,成就我孙会卿发此横财。
自己越想越快活。回头看秦勇,正在浓睡之际,便过去轻轻摇了他两下,并唤道:“秦大哥快起来。”秦勇尚在梦中,听见有人叫他,哼了两声,又睡着了。会卿又摇他两下,秦勇才睁开眼。一看是会卿叫他,连忙爬起来,说大人有什么事吩咐?会卿道:“你先醒一醒,等明白了,我有要事同你商量。”秦勇揉一揉眼睛,自己拿起茶壶来,斟了一碗茶,一气喝下,这才清醒了。然后问会卿道:“大人有什么事,请吩咐吧。”会卿道:“你自请坐下,听我细细对你谈。因为这件事说起来很长,关系也很大,不是三言五语能够说完的。并且说完了这事,咱们两人,还得加细地商量一番,大概今夜是不能安睡了。”秦勇听这话摸不着头脑,但断定了一定是大问题,便也不敢怠慢,聚精会神地坐在床沿上,同会卿对着脸问道:“大人说得这样郑重,一定是要事了,请你仔细告诉我吧。”会卿未曾开言,先叹了一口气,然后用手巾拭着眼泪说:“没想到咱们北京的朋友,眼前就要遭杀身之祸,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也要算在数难逃了。”会卿开口说了这几句,闹得秦勇又是惊慌,又是害怕,忙往下追问道:“我的大人,好好儿的,你这话从哪里说起呢?莫非是住了贼店,有人要暗算咱们吗?”会卿道:“不是,不是,就是有人暗算,吃亏的也不过你我两人,何至于连北京人全包在里头呢?你要知道,如今湖北武昌城,已经起了革命,祥大帅同张统领,全被他们杀害了。并且实行排满主意,所以省城的旗人,一个也不留。凡遇着一个人,得先叫他说话,听一听口音,要会说南方话呢,便算逃了活命;如果说北京话,便立时要你的命,就这样不知死了有多少人了。他们已经调兵遣将,攻取邻省,看起来用不了两三日,就快到湖南了。你我全是北京人,要遇见他们,岂不白白送了性命?你想这事够多么危险呢。”秦勇猛然听了这一套,不觉吓得惊慌失措,忙追问道:“这事真确吗?”会卿道:“岂有此理,这是什么事,有敢造谣言的吗?你如果不信,我把屈锐叫来,叫他再详细说一说,你就了然了。他是张统领的卫队,新从湖北逃回,全是亲眼看见的。”秦勇道:“既然屈锐新从湖北回来,亲身经历,当然不能假,何必再问他呢。但是大人可有什么法子,解脱此难吗?”会卿摇头道:“我哪有什么法子,只好听天由命。咱们走到哪里说哪里。遇着了也算命里应该,只好到阎王爷驾前诉委屈吧。”秦勇听这话急了,说大人这话不对啊,你是钦差的随员,该当同他共患难。我们一个当跟役的,为什么要往火坑里跳呢?要去大人自己去,我是仍然回长沙的。会卿叹道:“本来你太冤枉了,在院署里多舒服自在,凭空却得了这一份险差,难道真拿性命当儿戏吗?我是只好认命了,你愿意回长沙,自请随便。不过有一样难处,我不能不替你筹划万全。你原是奉着帅命,随我去的,如今半途折回,田帅那里,你怎么交代呢?我替你出一个主意,明天一早,我一个人上路,你带着屈锐去见田帅。将湖北情形,详细禀明,不仅担不着不是,似这样军情大事,你能采着消息,即时回转禀报,当然还有重赏。大帅如果问到我,你就说我自从得着这消息,心中益发焦急,深恐款到迟了,钦差担着危险,因此连夜赶奔前程,向四川去了。”秦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