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他们无事,轻易也不出来。在店中住了有一个月,明察暗访,知道满清已将政权,完全送与项子城。这一般亲贵,仍然是恒舞酣歌,各自寻他们的乐境,早把国事忘到九霄云外。三人在室中私议,说看这神气,胡运已终,那些无知的亲贵,实在不值一个炸弹。我们这一趟,岂不是白来了吗?彭国珍道:“二位仁兄,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满清亲贵中,只有一个人,是铁中铮铮,佣中佼佼。此人不除,满清的基业决然推不倒,就是项子城有意下手,亦怕不容易呢。”二人忙问国珍,此人是谁?国珍叹道:“要论此人,还是我的拜盟兄长。当初留学的时候,我二人是形影不离,并且对天鸣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论我们当日的交情,真可比桃园结义。当年他亦在铁血团同盟会,后来他回国的时候,还指天誓曰:不扫除满清,决不与我相会。我彼时还认他是汉族的男儿,哪知回国以后,他就现了原形。原来他正是爱新觉罗的子孙,他父亲同他的伯父,全是清室的镇国公爵。他的本名原叫善辅,在‘善’字上加了一个‘赵’字,便冒充我们汉族中人。在日本留学七年,什么陆军学校、士官学校,全卒过业,并且实地见习,日本将官特授他为陆军中尉。这实是因为他的成绩特别优良,要不然,我们在日本留学陆军,照例士官卒业后,只能授为少尉,从没有授过中尉的,他算是留学中一个特色了。只可惜他是满人,要是一个汉人,必能为本党增光生色。到底他还有一件好处,是从来不残害本党的人。他回国以后,我方才知道他的历史,也曾去信骂过他一回,我说他不应当欺骗我。他回来的信,倒是深自引过,只说上天生他为满人,为四周环境所迫,实在是无可奈何,立誓此后决不残害同党。他倒是言而有信,尚不愧为好汉。只可惜这近一二年来,他忽然变了态度,公然帮助满清,出种种的法子,同我们民党作对。并且他部下的禁卫军,专门挑选旗人,想要练成一支劲旅,以便平灭民党。这个人反复无常,太可恨了。我这一次到北京来,专为对付他一个人。大概同日同死的话,就要应验在我们两个身上了。”章、韩二人,听他滔滔地说了这一大篇话,也很动感慨。说人生在世,本来如一场大梦,只要搏一个身后之名,不至与草木同腐,这一世就算不曾白来。至于朋友之间,因宗旨不同,凶终隙末,也是很平常的事。不过照着彭兄同善辅这样死生不二之交,一旦间竟自成了不能并立的仇敌,也就实在出人意料之外了。三人谈了一阵,各自安息。
这天吃过早饭,韩德基提倡,要到文明茶园去看戏,说今天有李鑫甫贴的《一门忠烈》,形容我们汉族好男儿,不可不去看看。彭国珍问道:“《一门忠烈》到底是什么戏呢?”章光培抢着答道:“《一门忠烈》便是《别母乱箭》,周遇吉守宁武关的故事。你怎么不知道呢?”国珍道:“《别母乱箭》不是昆曲的《铁冠图》吗?”韩德基道:“正是正是,《一门忠烈》乃是此戏的别名。”国珍道:“这样我们可去看看。”三人到了戏园子,寻个座儿坐下,直等四五点,李鑫甫方才上场。他去的是周遇吉,他哥哥李寿峰去周母,他二哥李寿山去李虎,这一出戏算是他三个弟兄分着唱了。果然义烈之处,有声有色,连听戏的人,无不大动感情。彭、章、韩三人正在听得入神,忽然座旁一个人叹息道:“天下事真巧极了,今天文明园演唱宁武关失守,恰恰陕西今天宣告独立,听说巡抚鲁中屹也殉难死了,还带累他的大公子一同尽节。这同宁武关的周遇吉,还有什么分别?”三人一听这话,也不愿看戏了,立刻凝神定志,接续着听他们到底谈些什么。只听有一个答道:“各省纷纷独立,只怕克复了汉阳,也未必能挽回厄运吧。”那一个又叹道:“克复汉阳,不过是项宫保先声夺人,究竟以后怎样,只怕他一个人也未必济得什么事。”这一个问道:“外边全说项宫保并非忠于大清,这话未必靠得住吧?”那一个郑重地答道:“你快不要胡说。项宫保真是忠心耿耿,竭死力地报效皇家。外边人不知底细,信口胡云,还听得吗?这事瞒了旁人,瞒不了我们内扇的朋友。就以克复汉口这件事说吧,项宫保得到捷报,马上就具折入奏,安慰皇太后、皇上的心。若非精忠保国,焉能如此。由这上看起来,可见外边的话,全是无根之谈,千万信不得的。或者革命党故意造的一种空气,所为摇惑听闻,也许有的。”那一个又问道:“照你这样说,似乎大清的江山社稷,也许不至有什么危险吧?”这一个又答道:“要据我看,只要项宫保在京一日,革命党决然不能得志,大清的天下,也决然丢不了的。”二人谈到这里,戏台上一阵锣鼓乱敲,正是周遇吉大战一只虎,鞭打虎臂,热腾腾的,杀得难解难分。那两个人,也顾不得谈话了,直瞪着眼向台上看。此时章、韩两人,似乎有点心事,人家看戏,他两人却一定要走。彭国珍道:“看完了再走,忙的是什么呢?”章光培道:“你乐意看,请随便吧,恕我们不陪,回头在店里见好了。”说罢两人便扬长而去。彭国珍心里虽不乐意,面子上也不好说什么,便独自在园里看戏。及至歇台后,一个人信步游行,走到大李纱帽胡同东海居,进里面寻了一个雅座,随意要了两样酒菜。他的酒量是很大,又兼一个人闷闷无聊,便放开了量,尽兴喝了一回,足足喝了四斤女贞陈绍。意思还想再喝一斤,堂倌劝道:“先生你喝的不为少了。我们家的南酒,向例是隔年的,后力很大,这四斤足可抵他家六斤。请先生不要再喝了。”彭国珍笑道:“难得你这样好心,不替柜上多多卖酒,倒替我们喝酒的打算。”堂倌道:“先生你不要多心,我确是一番好意。你如果一定要喝,我这就给你温酒去,不要屈了尊量。”国珍道:“不用了,我吃一点饭,就要走了。”堂倌给他上了一碗三鲜汤,盛了两碗饭。国珍只吃了一碗,便开付饭钱,回至万隆店内。自己的门户仍然锁着,心中很诧异,怎么章、韩两人还不曾回来吗?店伙开了房门,国珍问他,章、韩两位先生不曾回来吗?店伙道:“不曾回来,你三位不是一处看戏吗?怎么你老回来了?”国珍道:“他们两位因有同乡的客人,约了去看货,说少时就回来,因此我一个人去吃饭,没想到他们这时还不曾回来。”国珍进到屋里,叫店伙沏了一壶热茶,自己慢慢喝着等候章、韩两人。直等到夜间三更,仍不见他两人回来,此时酒也醒了,不免有些着急。心想这两个人,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他们从来不曾住在外边,也不曾听他们说外边有什么朋友,怎么会不回来呢?国珍一个人辗转反侧,一宵也不曾合眼。章、韩两人,却真的一宵不曾回来,难道两个活条条的人,还会丢了不成?
原来他们自从在戏园中听了那太监的一套话,便信以为实,出了戏园门口,先寻一个小饭馆,草草吃了一顿饭。章光培说:“今天咱们须寻一个秘密地方商量大事,我看连彭国珍也要背他一点才好。一者万隆店内人多耳杂;再者国珍同咱们不是一个宗旨。咱们商议的事,倘然不赞成,便有些难办了,你以为怎么样呢?”韩德基点头道:“你说得很是。但是机密地方,向何处去寻呢?”章光培笑道:“你是初次到北京,所以东西南北全认不清。我在八年前曾来过一次,前门外的地方,没有不认得的,要寻机密地方,你只可随着我走。”德基道:“好好,就是这样。”光培在前引路,从煤市街进了大李纱帽胡同,拐至火神庙,又溜入青风巷,从清风巷折出来,又奔留守卫,来至一家二等茶室。看看灯上的字号,却是宝和。章光培缓步进来,德基在后面随着。才进门就听喊了一声,韩德基生平不曾到过花界,骤然听见一喊,不觉吓了一跳。忙拉住章光培问道:“这一家姓什么,同你是亲戚还是朋友呢?”光培听这一问,又是生气,又是好笑,忙拦道:“你不要多说话。”随后见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妇人打起帘子来,笑着说:“请二位老爷里面坐。”光培在前,德基在后,进了这屋子。却见耀眼争光,四壁全糊洋花纸,用电灯一照,格外好看。再看铁床上悬着湖色洋绉帐幔,紧靠床边是一架很大的穿衣镜,穿衣镜旁边,便是梳妆台。德基见了,不觉愕然问道:“这是人家小姐的绣房,咱们随便跑进来,可使得吗?”这两句话说完,屋中人全招得哈哈大笑。光培禁不住也笑了,说你少言语罢。紧跟着见有七八个花枝招展的女子,全跑到屋门前,挨着班次一站。那个胖大妇人在旁边报号数,这个排六,那个排五,这个排四,那个排一。她报全这个,这个便走了,又唤那一个,一连唤了七八个。然后笑向光培道:“全齐了,老爷招呼哪一个?”光培道:“谁是这本屋子的人?”胖妇道:“就是第三个那排一的,老爷招呼她吗?”光培道:“好好,我们这位韩老爷招呼她。”德基到此时方才恍然大悟,忙推光培一把道:“胡闹胡闹,我从来不干这事。咱们好好的朋友,你为何拉我下水呢?”光培道:“逢场作戏,这有什么?你屈尊一回,回头我有要紧的事对你说呢。”德基虽然不乐意,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勉强应了。少时排一的过来,问贵姓,张罗茶水,极力周旋。可怜德基生平没到过这种地方,总觉得局促不安,左右皆无所可。少时排一的又出去见客,屋中只剩了章、韩两人。德基很埋怨光培,不应当到这种地方来。光培叹道:“老弟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这种地方虽然极乱杂,却是极机密。咱们策划大事,只得暂借她这屋子一用。明天便是我两人的生死关头,难道还有心来寻花问柳吗?”德基道:“大哥说的虽然很是,但据我看,她这屋子,出来进去不断的人,恐怕不能谈机密话吧。”光培道:“不要紧。咱们多坐一会儿,到时候你只装作疝气痛,躺在床上不动,我便有话对她们说了。”德基点头会意。两人坐了一个多钟头,光培对排一的说:“我们多坐一刻,回头喊四个铺,决不叫你吃亏。”排一的听说给她喊四个铺,不觉笑逐颜开,忙说二位老爷赏脸,自请坐着,多喊少喊的有什么关系呢?原来北京茶室的规矩,是五吊大钱一铺。寻常客全是喊一铺,少阔的喊双铺,再阔的四铺、八铺、十六铺,越多越好。光培说这话,是为稳住了她,省得下逐客令。果然排一的同姨娘们听了这话,格外欢迎。二人坐到快一点钟了,德基忽然啊呀一声,说不好,我的疝气病犯了。光培一听,假作惊惶失色,说这个可怎么好呢?排一的忙问是怎么一回事?光培道:“你不知道,这位韩老爷,他生平有疝气痛的病根,一动便有性命之忧。只要躺在床上,有人看着他,也许一天半夜就好。今天却在这里犯病,这是从哪里说起呢?”排一的踌躇道:“照章老爷这样说,是一步也挪动不得了。”光培道:“谁说不是呢,他这一挪动就有危险,不挪动,到了时候自然会好的。”排一的道:“啊呀!这样说,我这屋子,今天不能再让旁人了。”光培道:“没有法子,只好屈尊一点,将这屋子让给我们两人。我们多花几块,算不得什么,但求他这病平平安安地好了,比什么全强。”排一的尚未答言,那姨娘尤嫂,先赶着说道:“谁还乐意生病,这是赶上了,可有什么法子。依我劝姑娘你,只当留下韩老爷在这里住一宵,也没有什么使不得的。”排一的皱眉道:“我们留客原是应当的事,没有什么稀奇,况且照韩老爷这样体面人,我们留还留不到呢。难道说他病了,我们好意思一定叫他走吗?不过有一件难事,今天白日,水二爷就定好了,晚间在这里住,两点一准来。我要再留下客,他来了岂不要打吵子。”章光培听到这里,忙接口道:“这事却倒不妨。我们不过占这间屋子,并非是一定叫你陪着。你有客自请随便,不妨再寻一间房头,我们在这屋里忍半宵,他哪时好了,我们哪时就可以走。至于一切花钱的规矩,我们不但不少花一个,还要加着倍地开付,你看不好吗?”尤嫂同排一的一听,这真是财神上门,还有什么不乐意的,立时慨然允许。光培掏出小皮夹来,照着小班子的规矩,开了八元。尤嫂等欢天喜地喊下去,又好好地沏了一壶热茶,备了四碟点心,表示优待之意。
屋中只剩了章、韩二人,这才低声开起谈判来。光培道:“咱们今天在戏园中所听的那些话,大有研究的价值。据我看,项子城这个人实在靠不住。他到底还是忠于满清,咱们党中人,也受他愚弄了。若不先将此人除掉,恐怕革命没有成功的那一天。你想我这话可是吗?”德基道:“你的话诚然不错,但是要除掉他,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如果打草惊蛇,白送了自己性命,那就犯不着了。”光培道:“虽然说不容易,到底也要看机会。如果有下手的机会,还不是举手之力吗?”德基道:“机会哪有现成的,只好慢慢去等。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得到,这又是一个难题了。假如三天、五天之内,要没有机会,咱们是回店呢,还是老在这里住着呢?”光培笑道:“你又说呆话了,这是什么地方,岂有久住之理。你纵然乐意住,也不见得人家天天留你啊。”德基听这话,很不高兴地答道:“我何尝乐意在这里住,不是你诱我来的吗,怎么到如今反倒讥笑起我来?”光培见他急了,忙安慰道:“贤弟你快不要生气,愚兄不过说着玩。你要知道,我们除非到这地方,不能畅所欲言,连彭国珍全要避讳的,你想今天怎好回店。我们是将大计决定了,然后再等机会。哪时有机会,哪时伸手便能做。因为这件事,是牺牲性命的事,不能再叫第三人知道。只要咱两人通过了,便一言为定,以后随时随地,全好去做。所以这个两头会议,必须在这种地方来开。虽然于老弟的操守道德上,似乎欠缺一点,到底为临机应变,也就顾不得了。”光培开诚布公地说了这一套话,德基也只好点头称是。又问光培道:“这样说,你的意思是决定了?”光培道:“我想非走这一条路不可,但不知你赞成不赞成?”德基道:“我有什么不赞成的。我们三人从东京来时,原是拼着一死,好成就党中的大事。原意本想炸满清亲贵,如今仔细一调查,那些亲贵并没有挨炸的价值。除善辅一个人,算得是角色,其余连摄政王全是酒囊饭袋,我们炸他有什么用处。如今善辅已经有了对头,不是我们责任以内的事了。我们要寻一位主顾,那项子城自然是再好没有的了。我们能将他炸死,从今以后,满清失去了这根柱子,用不到几天,便须倒塌。将来革命史上,我两人总要算第一功。这样好机会,是轻易遇不着的,难道还游移不成吗?”光培见他志向决定,心中非常欢喜。说这样我们也就不必议了。明天先到项宅左右,探一探消息。大概要混入他府门,是很不容易的,只能够等他出门,在半路上邀而击之,万无一失。德基道:“只好如此。我们却不可露一点形迹,最好咱们二人分开走,不可在一路谈话,免得叫人注意。”光培道:“你我吃过早饭,先到隆福寺。那里离项宅不远,我一个人去采访,你只在隆福寺小茶馆坐着。我得着什么消息,再回来寻你。咱们喝着茶,只用手指蘸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