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乐意同他去学,最好是效法外国的大人物,将来在历史上,也可以独开生面。”这几句话触动了秉衡的灵机,不觉跳起来鼓掌笑道:“有了有了,如此这般,与我那第三策也恰相吻合。目前武汉革命,听说孙文已经从美国回来了。他所标的旗帜,是要改为共和民国,废去皇帝名称,改为大总统,推倒专制世袭,改为人民选举。这在我们中国历史上,总算得别开生面。宫保不愿抄袭前人的文章,何不顺水推舟,就实行改起民国来。那第一任的中华大总统,还能跑出你的手吗?既然做了大总统,就是变相的皇帝万岁。我们既得其实,何必再贪其名。将来宫保在民国历史上,做了第一任的大总统,便与美国的华盛顿一般无二,岂不遂了宫保效法外国伟人的志愿。他日如果有了机会,同外国开一次战,如能振起国威,恢复国权,将外人打败了,那时便可再进一步,学一学法国的拿破仑,将皇冠加在头上,谁敢不从。宫保请想,这条计策,可以如你的心愿吗?”秉衡说到这里,子城早欢喜得跳起来,拍着巴掌赞道:“妙哉!妙哉!我决定依着这条道路进行。就算是决定了,不必再游移了。你再把怎样进行的次序,详细研究一回,咱们从明天起,便好实地着手。趁着目前的机会,事半功倍,免得他人先我着鞭。”
秉衡道:“宫保且不要忙,等我再吸几口烟,从容研究,到明天还愁没有妥善的法子吗?”子城道:“好好。”随又将烟童唤进来,替秉衡开烟。他躺下吸了八口烟,喝了一杯茶。子城又吩咐传知厨房,预备宵夜点心。原来他这厨房,夜间也有人值班,无论想吃什么,传下话去,等不到五分钟便能端上来。何况目前住着许多贵客,厨房的人更加多了。烟童传下话去,不大工夫,伺候开饭的小厮先放好了筷箸,紧跟着上四个小碟极精致的冷荤,新开的一瓶老牌斧头白兰地。子城让秉衡先坐下喝酒,自己亲手替他斟了一杯,说:“你尝一尝,这是我家里存放五六年的老酒,比市上卖的滋味不同。”秉衡喝了一口,果然觉着格外沉重。少时小厮又上了四小碟炒菜。秉衡笑道:“我们吃点心,何必要这许多菜。”子城道:“这是照例的,他们从不懂变通。”说着又上来四盘点心,两甜两咸。秉衡好吃甜,恰合了他的口味,吃了很不少,方才住手。小厮将漱口水递上来,他漱过口,便躺下吸烟,也顾不得净面擦手。小厮将酒菜撤下去,子城吩咐不叫不许进来。屋中又剩了他两个人。秉衡只吸了两大口,便停住不吸,坐起来同子城研究进行方法。秉衡道:“目前的局势,只有四个字的秘诀,只要本着这四个字做去,保管不用费力,便可稳坐收功。以宫保的雄才大略,也无须再说那些详细节目,将来随机应变,本着这四个字去做,秉衡敢断定攸往咸宜,无不如意,那第一任大总统,决不会落到别人手中,这是敢具结的。”子城笑道:“照你这样说,真成了四字真言了。你如今且不要忙着说,咱们两个人俱各写在掌中,倒看一看是同意不同意。”秉衡道:“好好,就是这样。”二人一同到书案前,子城取过了一管朱笔,秉衡拿了一支墨笔,全都转过脸去,不大工夫,便写好了。彼此在灯光下,对伸出手来一照,不觉哈哈大笑。子城道:“可称是英雄所见,大略相同了。”秉衡道:“我的主意当然瞒不过宫保去,但是其中还有研究的余地。”原来两人掌心所写的,秉衡是“两利俱存”,子城却是“两面威吓”。大致看去仿佛也差不多,然而其中的性质,却又不同,所以秉衡说有研究余地。因为威吓,是一种临时的手段,两利俱存,却是一种固定的政策。秉衡道:“威吓诚然是得用的,但空空威吓,还不能使他们心服。最要紧的,是得给革命党一个下马威,先打他一个落花流水,然后再停止进攻。在清室方面,先给他一个欢喜,等到了时机,却给他一场意想不到的惊恐。到那时,进退伸缩,自然无不如意。要言不烦,就是用兵力威吓民党,再拿民党来威吓清室,保管叫他两方俯首帖耳,全都得听宫保自由处置。可是说真了,两面全得保全。倘然去了一面,只留一面,将来与宫保前途便要发生许多不利。必须两面全都存在,宫保的威严势力,便也可以永久存在,这便叫两利俱存。不知宫保以为何如?”子城连连点头说:“你的策略实在高明,而且稳妥。咱们就是这样决定了。这时天已交四更了,你再吸口烟,也该休息休息了,咱们明天午后再谈吧。”说罢起身告辞。又吩咐烟童好好伺候赵大人,他才回转卧室。
秉衡又吸了几口烟,便安然睡去。第二天午后一点,方才起床来,自有家人伺候一切。他吃罢点心,又吸过烟,方才出了这屋子,去寻大家闲谈。此时大家俱都吃过早饭,段吉祥一见便埋怨道:“赵大哥你真不对,怎么一个人藏起来,连影儿也看不见了?”唐绍怡在旁冷笑道:“他掉在云雾窟里了。”阮中书道:“美哉快哉,喷云吐雾。乐在其中矣,尚何暇顾及朋友哉?”秉衡笑道:“我有这点嗜好,倒有你们开心的了。”杨修笑吟吟地答道:“谁敢拿老先生开心,老先生圣眷优隆,高出王镇恶竟夜之谈,犹如严子陵以足抵腹,当日孔明如鱼得水,也不过如先生今夜这一片话。”咬文嚼字的,说得秉衡面上微微一红,其余新派的人,也帮着鼓掌大笑,只有几位老官僚,却沉默不发一言。杨志奇忙用旁的话岔开。后来这几位新进,全都不甚得志,就坏在杨修的几句话上。可见做官一道,也是很不容易的。
当日晚间,赵、段两人专车回京。果然这一吓真有效力,第二天,老恩王同拉同、余双仁辞职的奏折便递上去,并面恳摄政王准其辞职,保项子城继总理大臣之任。载沣此时,但求项子城肯来京,没有不能依从的事。便即日下了三道上谕:第一道是,恩亲王奕劻、拉同、余双仁,坚请辞去内阁总协理之职,以避贤路,情词恳挚,着均准其辞职,钦此;第二道是,内阁协理大臣一职,着即裁撤,钦此;第三道是,项子城着补授内阁总理大臣,即日来京陛见,毋再迟延,钦此。这三道旨意,同时颁布下来,北京全城的商民,欢声雷动,全说这一来国家可要好了,项宫保出山,保管马到成功,革命党绝不是他的对手。可见当时舆论,对于项子城的狂热。这也是因为满清无道,老恩王又招权纳贿,无所不为,人民久已抱着一种厌弃之心。项子城又借这时机下了一番鼓吹的功夫,所以能得人心归向。
闲话休提。却说这旨意拍至彰德,项子城见了大喜,立刻召僚属商议何时起身。大家异口同音,俱赞成即日专车晋京。又拟了一封谢恩并报告起程的电报。另外一电,是保荐文武官僚,最要紧的,是荐段吉祥为两湖总督,并节制北洋六镇。这在清末是破天荒的举动。因为满清时代,文武界限很严,做武官的无论有多大才学,有多大功绩,要想改文职,是绝对做不到的。段吉祥以一镇统,竟保为总督,若非项子城的势力,如何能做得到?一切全布置好了,定于午后六点,从彰德专车晋京。所有府县各官,俱到车站欢迎,这是不消说的。项子城率领文武僚属,乘马车来至车站。他此时却是行装打扮,穿一件宝蓝宁绸团花夹袍,八团龙的黄马褂,内联升的青缎长筒靴子,头戴着呢官帽,一品宝石顶珠,双眼花翎,摇摇摆摆地步上花车。众随员如众星捧月一般,也都陆续上车。另外只带七八两房姨太太,还有几名丫鬟仆妇。府县官在站台恭送,项子城倒是很客气的,连连说:“请公祖父台早早回城,不敢劳驾了。”府县只有诺诺连声,那敢回句话。
在前清时代,官礼官规,是非常讲究的。自己本身无论做了多大官,对于祖籍本省的大小官,一律须尊以公祖父台之称。当日张文襄身为中堂,有一次回南皮祖籍省墓,离他住的村子还有一二里路,他便下了轿子,吩咐人马仆从,俱停在此间别动。他却换了一件粗布袍子,命他的公孙在前引路,祖孙二人慢慢地向前步行。才一进村,遇着一位拾粪老者,张中堂便止住脚步,同他攀谈,先问张中堂府可在这个村子里吗?他本来三十年不曾回家了,那乡里的人,哪里还认得他,何况他又穿着粗旧衣服,人家做梦也想不到他是中堂啊。老者听他问张府,便将粪筐放在地上,答道:“你打听张府做什么?莫不是想去打秋风借钱借粮。”张中堂道:“我们是从此路过,想要瞻仰瞻仰中堂府,并不是想借钱的。”老者道:“中堂府此时也不容易进去了。当年府中待同乡极好,凡借粮借钱的,有求必应,中堂在外边挣的钱,差不多全周济乡邻了。近十年以来,却大大变了宗旨,少爷同一班管家,终日专讲究置地买房,除此之外,别的事一概不问。有时旱涝不收,乡里的人想到他家赊几石粮,势比登天还难,就是勉强答应了,也得要加二加三的利钱。平常人休想进他门,唯独房地牙子,终日踢破了门槛。你这老头儿,如果要看看他的府,最好假充地牙子,就说邻村有一块地,要想出售,特派你来接洽,不但能进他的门府,碰巧了还有赏饭吃呢。”中堂听了这一套话,早已气得直翻白眼。偏巧这时候又来了一位倒霉的四衙,是南皮县新升来的典史,当日因为有一桩盗案,县官特派他代理本人去踏勘。这典史姓薛名叫鹿鸣,是一个书吏出身,加捐典史,补了南皮县的缺,初次做官十分高兴。因为是县官委派,便借用县署的轿子,也是前顶马,后跟马,捕班皂隶带了一大群,好像一窝蜂似的,便直奔张家庄来,从中堂眼前经过。此时中堂同拾粪的老人,恰恰站在大道上,挡住了他的行旌。差役便大声吆喝:“太爷来了,还不快快闪路!”拾粪的老人,吓得提起粪筐来,三脚两步躲在道旁一株树底下。张中堂不但不动,反倒坐下了。差役还认他是耳聋,又大声地吆喝:“走开走开!”又朝着张中堂的孙子发威,说:“你这小孩子,也这样不晓事。他走不动,你不会把他拉开吗?太爷的轿子已经到了。”此时典史的轿子,离中堂坐的地方,已经剩了几尺。中堂仰起头来说:“叫他绕两步走吧,难道总得走这条路吗?”此时薛典史如听话绕开,也就省得碰钉子了。偏偏他不识趣,还拿中堂当一个乡里老农。听他说叫绕开走,不觉勃然大怒,立刻吩咐停住轿子。轿子停了,喝令衙役快把老人传过来问话。张中堂不等他传,便自己立起身来,走到典史的轿子前边,拱一拱手,笑问道:“你就是南皮县的父母官吗?”薛典史本是书吏出身,非常乖觉。见老人问的话很奇特,又细细打量老人的面目精神,不像是个务农的人,更觉有些诧异。随答道:“我是南皮县的典史。”中堂笑道:“我还认着是老父台呢!原来是小父台。”典史喝道:“胡说!父台还有什么大小的分别!你这老头子,见了本官,也不下跪,还要信口胡说。若不看你年老份上,就该掌嘴。”中堂笑道:“我这老头子,可着中国只能跪一个人,再寻不出第二个来了。不像你们做小父台的,终日请安、磕头,见了官儿就得下跪。”薛典史听他的话越出奇,忙追问道:“你到底姓什么,叫什么,快快地实说。”中堂只拈着胡子,微微一笑,说:“你问我吗?东阁大学士、两湖总督部堂兼陆军部尚书、都察院都御史衔,张之洞,那就是我。”薛典史一听,立刻吓得矮下半截去,跪在地上,只是磕头,说:“卑职瞎了眼睛,冒犯老中堂虎威,罪该万死!求中堂只拿卑职看作一个无知的猫狗,您愿意踢愿意打,卑职甘心乐受。只求您保全卑职这个芝麻粒儿的功名吧。”中堂哈哈大笑,说:“岂敢岂敢,治晚怎敢踢打父台。再说我也没有那闲工夫啊!你的功名,自管放心,我决不因此小事,记恨于你。不过你的威严太大了,我们这乡里草民,哪里见过,怕不被你吓坏了。以后请你稍微收敛一点才好。”薛典史诚惶诚恐,叩谢了中堂。中堂叫他起来,他也不敢再坐轿了,再三请中堂坐轿回府。中堂说坐不惯,你自管坐上,办你的公事去吧,我这里也用不着你伺候。薛典史羞惭满面,拜别中堂,随着差役步行去了。张中堂回到他的宅第,便大发雷霆,将子侄管家等,叫至面前,问他们因为什么刻薄乡里,得罪邻居,定要以家法从事。后来多亏了孙少爷,把拾粪的老者硬拉了来,替大家讲情,才算息了这一回事。中堂又杀猪宰羊,大请其客。所有本村的男女老幼,一概都请来吃酒。拣那穷苦的,又周济银钱粮米。几天的工夫,一乡之人,莫不歌功颂德。花了有限的钱,便把名誉恢复过来了。足见彼时做大官的,外面极其谦和,胸中却很有权术。较比现在,但知作福作威,骄傲自恣,肚子里却没一点真才实学,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也。
却说项子城从彭德府上了车,一直开行。走了二百多里路,来至一个大站,忽然传令停车。车停住了,大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却见宫保亲手摘下车窗,伸出头来向外张看,高声喊道:“仲陶,仲陶到这边来。”只见一位花白胡须的老先生,手中提着一个小包,东瞧西看,正在站上打旋。一听有人呼他的号,便随声赶来。在车外便看见子城,作了一个大揖,问道宫保可好?子城一面还礼,一面迎至车门前,吩咐卫队快快搀扶陈大人上车。两名卫兵跳下车来,轻轻把这位先生架至车上。子城恭恭敬敬地将他肃至客厅以内,连说:“老先生真不失信,子城心中快慰已极。”那老先生答道:“山野之人,久已无心问世。因为宫保此次出山,实关系圣清的治乱兴衰,我们做臣子的,岂能袖手不问,因此勉强应召而来。将来革命党平定,职道仍须归隐乡里。做官一道,是久已灰心了。”子城笑道:“老先生既怀忠君之心,岂忘救世之志。将来大乱平定,借重的地方还多得很呢!”老先生只淡淡地答道:“将来再看吧。”此时子城仔细向他身上打量,只见他穿着一件老洋绉的夹袍,外面却罩一件实地纱青马褂。当此深秋之际,虽说河南气候温暖,怎当得夜间一阵阵的秋风,早吹得老先生面目青白,身上有些发颤。子城笑道:“夜深了,老先生在此久候,风露欺人,想情一定冷得很呢!”说罢,从自己身上脱下黄缎子夹马褂来,亲手披在老先生身上,说:“这件衣裳还能搪寒,老先生暂且穿一刻吧。”那位先生却吓得战战兢兢,双手推辞,连说:“使不得,使不得,这是皇上御赐给宫保的,职道如何担当得起。”子城道:“没有什么,这是我仿照御赐的衣裳做的,并不是皇家之物,请老先生随便穿,不必畏惧。”那先生听子城这样说,便勉强穿了,然后坐下谈话。
说了这半天,这位先生倒是何人?以项子城的尊严,因何这样恭敬他,一口一个老先生,可知他绝不是一个寻常人了。原来这人姓陈名叫学潜,字仲陶,也是河南人。从二十几岁,便会进士,点翰林,后来散馆编修。在翰林院中住了二十年,不曾放过一次差事。家里有两三顷地,一所住宅,全赔在宦途中了,仍然是一点起色也没有。想放府道学试差,虽然够资格,却没有人肯替他说话。穷急了,想放个州县官,也对付着可以吃饭,偏偏又没有这降补的例,可真把老先生制住了。后来项子城做了山东巡抚,专折保荐他才堪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