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与他们意中所希望,竟是绝对相反。不但湖北的声势益发浩大,而且南京、上海全有急电到来,说是江宁城已宣布独立,总督庄仁进被迫出走。铁木贤正在南京阅操,也被人家赶跑了。甚至连大名鼎鼎勇冠三军的章绍贤,都无法支持,受外人保护才得出险。这还不算新奇,最令载沣惊心动魄的,是上海也宣布独立,公推民党最出名的青帮领袖程奇迈做都督。他并拍电到美国,将革命党首领孙逸仙请回国来,担当一切。孙逸仙已兼程而至,早晚便可到南京。他并向东西洋各国运动成熟,承认革命军政府是正当团体,与满清政府一样看待。对于他们的行动,绝持中立态度,概不干涉。
这种消息传至北京,可真把载沣同一班亲贵吓坏了,终日像锅台上蚂蚁一般,坐也不安,睡也不宁,直仿佛革命军眼前就要来到北京城。这些王公、贝勒的福晋太太,多有跑到六国饭店去躲避的,因此上海报上才造出谣言来,说某某王福晋,随着唱戏的杨小楼跑了。其实哪里有那么一回事,不过此时北京的人心,已经浮动到了极点。大家黑夜白日所盼望的,就是项子城早早来京。偏偏这位项先生,一再装腔作势,无论如何只是不来。恩王虽去了几封私信,仍然是不得要领。载沣垂问大家,必须如何才能使项子城出山呢?后来还是恩王想了一个法子,说这样吧,派一个平素同子城最要好的大臣,亲身到彰德走一遭,当面询问子城的意思,究竟何在。然后依着他所要求的去做,他当然没有推辞余地了。载沣说派谁去好呢?恩王立时保荐了两个人:一文一武,文的是赵秉衡,武的是段吉祥。因为这两人,全是子城一手提拔的旧属。赵秉衡已经做过民政部侍郎,段吉祥也当过镇统。后来子城被罪下野,赵秉衡也被撤了任,段吉祥的镇统也被别人夺了去,改派他为保定讲武学堂总办。这两人虽然丢了官,可是暗中仍与项子城互通声气。赵秉衡始终不曾离开北京,段吉祥的部下,如曹虎臣一干人,也始终抱定扶保项宫保的志愿,仍然服从段吉祥的指挥。所以自湖北起事,他们就摩拳擦掌,预备乘时而动。这次恩王保荐赵、段两人,代表朝廷的意思,到彰德去慰问项子城,正是投其所愿。
那赵秉衡绰号智多星,本是项子城幕中第一参谋。他正预备着到河南去,当面上条陈,参与机密,没想到朝廷竟选到他身上。摄政王还把他叫至府中,当面嘱托了许多话,不过是叫他转达项子城,竭力劝驾,好早早来北京,担当一切。赵秉衡一一答应了,然后退下来预备起程。顺路先到保定,与段吉祥会面,邀他一同到彰德去。吉祥也正在等候秉衡,见他到了,自然不胜之喜。二人在路上私自计议了一番,依着段吉祥的主意,必须先同载沣交换条件,将来湖北事平,永久保住项宫保的地位,不能动摇,方才给他出力。不然乱子一过去,鸟尽弓藏,又由着他们亲贵胡闹,岂不白白错了这次机会?秉衡听了他的议论,只是笑而不答。吉祥说:“赵大哥,你是有名的智多星,怎么倒不发一言呢?难道兄弟所说,还不妥当吗?”秉衡道:“你所说的很对,不过太老实了,等见着宫保再商量吧。”吉祥心里盘算,我的话还老实,可想他的主意更辣了。二人说说笑笑,到了彰德,下车后便一直赴洹上村项子城的别墅。看门的认得他两人,忙请安问好:“赵大人、段大人,今天这样闲暇,来看我家宫保。”二人笑道:“有劳你快上去通禀一声,就说我们两人,是奉着朝廷旨意,有要事同宫保面商。”看门的将他两人先领至客房,老管家谢大福出来招待一切。不大工夫,里面高声喊请,二人随着来到宫保的书房。项子城布衣草履,迎至门外,笑道:“原来是两位天使到了,快请里面坐吧。”两人低头进来,先深深请过安,然后才问宫保近来福体康健。说我们早就想来请安,此次倒是借机会了,乐得借他的专车到彰德来。按满清的体制,凡是钦使到来,做主人的不是还有跪请圣安种种的仪制吗,怎么这一次项子城竟自忽略过去,未曾照办呢?咳!要知项子城虽在清廷做了三十年的官,他何尝把清帝放在眼中。至于摄政王,他更看成一个无知的小孩子了。唯有慈禧太后在日,确能驾驭他,刨去这妇人之外,再没第二个了。何况赵秉衡、段吉祥这两个人,全是他的心腹,与当日瑞方来时不同,所以他也想不起那些浮文末节了。
赵、段两人见过他,先谈了几句无关重要的话,然后吉祥方正式问道:“宫保的足疾,近来想已大愈,不知何日方能启行?”子城微微一笑,叫着吉祥的号,说:“瑞生,你何必这样性急,等到晚饭时候,咱们大家议一议再说。”吉祥听他这样答,也不敢再问了。子城却把自己远方侄子项可宽叫来,命他陪着赵、段两人谈话。自己又到旁的房屋里去会客,看神气是很忙的样子。赵秉衡见子城走了,便同项可宽密谈,问宫保有什么事,这样忙碌。可宽道:“好在二位俱不是外人,今天晚间,当然也要出席与议的,不妨实说,家叔这几日分电各省各处,凡当年的文武旧部,一律召集前来,要大开会议,解决时局。内中并有河南大盗王天宠、白郎一干人,也都被邀在内。定于今天晚间掌灯以后,在园内卧雪堂,大开会议。却不取会议的形式,只预备了一顿西餐,宫保坐主位,大家在酒席筵前开会,各抒所见,决定一条收拾大局的计划。你二位来得正巧,再迟一日,一定也要打电报去招呼了。”项可宽正同赵、段谈得高兴,忽见老家人谢大福进来,向项可宽道:“侄少爷还不快去安排座位,厨房的酒菜,已经齐备了。众位大人老爷,我也全请过了,只剩下赵、段两位大人,也请到卧雪堂坐吧。外面已经备好了竹轿,请三位乘轿去,转眼就到了。”原来这座花园,地基很大,从南到北,足有二里多路,东西也有一里半路。因此预备许多竹轿,专为来宾乘坐,省得宴会耽误工夫。赵、段同项可宽步行至门外,早有轿夫在外伺候。三人一同上轿,不大工夫,来到卧雪堂。
这卧雪堂是明五暗十五一座大厅,足可坐开四五百人。当中陈着一条长桌,足有七八丈长,对面全设的是竹椅。项可宽将他二人先让到旁边一座小屋中,笑道:“这屋里的人,全同二位是老朋友,可以先谈谈吧。”二人进来,同屋中人一见面,便彼此哈哈大笑,忙跑过去握手。原来屋里坐的是唐绍怡、段毓芝、倪士成、梁士仪一班人,全是当日北洋的同僚,今天在这里会见,真可称他乡遇故友,自然亲密得了不得。赵秉衡先拉了唐绍怡的手问道:“二哥是在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小弟连影儿也不知道?”唐绍怡笑道:“我从三个月前,就被宫保从原籍叫来,在这里住的日子很多了。你二位今天来的,我倒知道。你一向北京纳福,气色比以前好得多了。”秉衡笑道:“在北京住着便是受罪,哪里有福可享?照二哥这野鹤闲云,才是真有福呢!”二人正说着,又进来两个人,全是瘦如枯柴、弱不禁风的样子。秉衡一看,认得是阮中书同杨志奇,也是项宫保幕中有名的人物,连忙请安问好,说难得今天全聚在一处了。阮中书咬文嚼字地答道:“妙哉妙哉,赵兄何时降临,小弟也不曾郊迎三十里,实在抱歉之至。”段吉祥一把拉住他笑道:“老阮,你总这样酸溜溜的,叫人听着肉麻。”杨志奇插言道:“瑞生,你手轻一点,阮兄的玉臂,要被你握折了。你说人酸溜溜,你却忘了自己的雄赳赳,更叫人难过呢。”说得众人哈哈大笑。梁士仪道:“咱们不要谈吧,快去出席,你看宫保来了。”
果然是项子城坐着竹轿,已经来至卧雪堂门前。众人见了,哪敢怠慢,一齐迎出来。子城向大家笑道:“快请里面坐吧。”众人陪着他一同进来,却见里边已经是高朋满座:左边的一行,有杨修、顾黾、曹玉琳、章敬宗、金国安、路绍祖,全是东洋留学的新人物;右边一行,是吴昆生、殷洪胜、李培基、曹虎臣、卢长瑞、王占魁、李粹、张庆澜、马隆标、何景濂,全是北洋系著名的武将;其余还有一二十人,可就不大认得了。好在各人的座位,全是预先派定,桌子上俱都粘着红纸条儿,大家各寻指定的座位坐下。项子城却坐了东首主席。各人面前全放着一杯红葡萄酒。子城举起杯来笑道:“请饮这一杯,祝诸君进步。”诸人齐说了一声谢谢宫保,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摆台的家人,又挨着次序斟上,紧跟着上燕窝鸡丝汤。子城向家人说一声:“退下去,不经呼唤不准上来。”家人应一声者,忙退出门外。子城这才立起身来,向大家说道:“众位仁兄不弃嫌兄弟,今天聚首一堂,使蓬荜生辉,实在荣幸之至。兄弟不嫌冒昧,电请诸兄远道而来,一者自恃是金石患难之交,二者是为国家设想,必须借重长才,并非为兄弟一人一家之事,想诸兄必能体谅这番意思,也无须兄弟赘述。我中国近年来的情势,可称江河日下。诸兄爱国有心,回天无力,料想未必不日夜疚心。但是我们既生在中国,便不能眼看这国,败毁在少数人手中,袖手不问。何况这中国乃是我们乃祖乃宗留下的山河社稷,若听别人断送,我们就是死了,何以对祖宗,何以对先哲?所以兄弟每逢想到此处,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只可惜手无斧柯,徒唤奈何。如今天假之缘,湖北起了革命,朝廷起用兄弟为两湖总督、钦差大臣。兄弟虽有报国之心,却不知从何处做起。所以,约请众位仁兄齐聚舍下,大家筹一个长治久安、一劳永逸的法子。兄弟有了把握,方才敢当此重任。倘诸兄不肯赐我南针,兄弟也就从此终老山林,不再出而问世了。”
子城的话才说完,只见武人队中,有一位立身起来,高声说道:“末将以小贩出身,受宫保知遇之恩,相随二十年,无一时一刻,不盼望宫保当权执政。这并不是出于个人的私心,实因满清亲贵,任意胡为,处处排挤我们汉人,使贤才英俊屈在末僚,宁肯以主权国土让给洋人,也决不许汉人少参末议。似这等糊涂昏聩,反倒执掌国权;宫保雄才大略,盖世无双,却被他们放还乡里。如此长久下去,我中国的江山社稷,非被他们断送不可。依末将的主意,趁如今湖北起了革命,我们北洋众将登高一呼,大家集合起来,率领三万健儿杀至北京,将满清推倒,就扶宫保早登帝位,料想各省谁也不敢相抗。革命党如果知趣,早早投降,也封为开国元勋;他们要是逆天而行,末将率领人马前往征讨,谅他们乌合之众,怎能敌北洋节制之师?保管马到成功,指日便能统一全国。宫保如采纳末将计策,我们在座文武便可分头进行。这正是千载难得的机会,万万不可错过的。但不知宫保意下如何?”
此人海阔天空说了这一大套。大家见他不是别人,正是北洋第一勇将曹虎臣。他当日本是贩粮的客人,同子城相遇在一个店中,彼此结了不解之缘。原来虎臣的拳术很精,这一年他因为贩粮来至河南卫辉府滑县的瓦岗集上。这瓦岗集便是当年程咬金、秦叔宝在此落草的瓦岗寨,直到而今,民风依然强悍,两句话不投机,便讲动武。也是虎臣福大命大,无意中却遇着项子城。子城那时还是少爷,他只带着一个家人谢大福出来游玩,住在那店的上房中。虎臣住的是东厢房,西厢房中只住着母女两人。听说是投亲不遇,困在这店中。那女人的丈夫,将妻女托付给店家,自己到卫辉府去访朋友,说是不出半个月,准能回来,所有店饭钱,等他回来,如数清还。店家王小三,也答应了。哪知他一去不归,直过了两个月,还不见一点踪影。王小三算一算账,说欠他一百三十多吊了,非逼着妇人还钱不可。妇人哪里有钱还他。后来挤急了,王小三便出主意,说你现放着女儿,不会将她卖了还账吗?妇人始而不肯,怎当得王小三终日吵闹,实在急得无法,只可答应了。王小三便寻来人贩子冯七,相看了一回,言定身价一百五十吊,刨去还店饭钱,下剩十余吊,做妇人回家的盘费,定于某日人钱两交。前一天夜里,母女因为生离死别,彼此抱头大哭。吵得项子城半夜不能睡觉,便起来打听消息。店家王小三,见是项公子起来追问,怎敢怠慢,忙出来赔着笑脸,述说已往的情形。子城听了,很不以为然,说她就是欠你的店饭账,何致逼人家卖女儿,怎见得她丈夫就不能回来还钱呢?你告诉她母女说,这笔账在我身上,用不着卖人了。王小三见项公子应起来,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立刻笑逐颜开,跑到西厢房,将这话对妇人说了。妇人自然是特别感激,忙领着女儿出来,向子城大磕响头,说这位老爷,真是我们的重生父母,再养爹娘,生生世世亦报不过你老的大恩。此时东房的曹虎臣也出来了,看见这情形,也不住地夸赞项公子慷慨大义,济困扶危,自己也情愿拿出五吊钱来,叫他母女眼前过渡。妇人无可无不可的,说难得好人全遇在一处了。直吵了多半夜,大家才各自回房安歇。
不料第二天早晨又出了岔子了,那人贩子冯七,乃是著名的土棍,第二天套车来拉人。王小三将有人还账、不再卖人的话对他说了。他伸手便打了王小三两个嘴巴子,破口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拿老爷开心。既然讲好了就得拉人,天爷出来,也管不了我的事。姓项的有多大胆子,敢出头拦阻。”他在院里跳着脚大骂,把项子城吵醒了,侧耳一听,立刻无名业火高千丈。揉一揉眼睛,赤着臂一个箭步便至院中,大声喝道:“哪一个是人贩子?快滚过来,老爷有话问他。”冯七正在骂得高兴,忽见一个少年跑出来,问谁是人贩子。他料定此人必是那姓项的,便也毫不客气,挺着胸脯喝道:“老爷是人贩子冯七,你是谁家无知的小孩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子城活了二三十岁,哪里听见过有在他眼前自称老爷的?这真是头一次。他如何不气,也不答言,抢上去,上边一拳,底下一腿,便把冯七摔出一丈多远,如同倒了一座墙壁一般。冯七挨这一摔,仍然不服气,爬起来饿虎扑食般又扑过去。子城早有防备,将身子一闪,借着他向前扑的猛劲,用力一推,立刻又向前倒下。这一次不容他起来,连踢了好几脚,踢得冯七山嚷怪叫。这时随他同来一个车夫、一个伙伴,全赶过来要打子城。子城哪把他们放在眼里,三招两式,便全被打倒了。可是冯七借着这机会,早已跑得连影儿也看不见了。子城向两个人骂道:“混账东西!老爷看你们不值一打,放你们滚吧。如其再来,一定要你们的命。”两个人起来,抱头鼠窜去了。子城得意洋洋的,在院中站着,却把王小三吓坏了,战战兢兢地对子城说:“我的少爷,你可惹下塌天大祸了,那冯七是著名的土匪,他岂肯白挨你的打?这次回去,一定邀集多人,前来报仇。少爷虽会武术,也只怕寡不敌众。依我劝你,快快躲避躲避,不要吃这眼前亏吧。”谢大福在旁边也连连催他快走,省得受土匪的包围。项子城笑道:“谅他能有多少人,我一条木棒,全把他们打倒。”谢大福发急道:“我的少爷,你不可这样任性,倘然出一些危险,老奴如何当得起?”子城道:“快快滚开,不干你的事。”说罢回至房中,取出一条白蜡杆子来,有七尺长,握在手中,喝道:“他们有千军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