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六叔何尝是疼顾我父亲,恐怕有险?简直是霸持家产,不许咱爷儿两个过问。要知道,子擎父业,父债子还。天大的家私,是我父亲挣来的,我做儿子得花头一份,不能叫叔叔独吞。”这爷儿两个,一唱一和,把瑞锦只气得呼呼地喘气。容他们说完了,自己挺身出来,向瑞方道:“哥哥你听见了没有?我饶是省吃俭用,连一个铜子全不花,所为保持这个家庭,别现了眼。倒招出他叔侄两个这多闲话,仿佛是我安了黑心,把钱全算计到一个人手里了。罢罢罢,我从今不再管了。”说着从怀中掏出两个折子、三把钥匙来,双手递与瑞方。说这两个折子一个是正金银行的;一个是天聚兴金店的,本利存款,全在上面。当初您交给我时候,一个是二十万零五千八百六十元,一个是七万四千九百二十万两;如今,一个是二十四万六千九百五十元,一个是八万九千七百四十四两。总算是涨出来了,我就对得起哥哥。这三把钥匙:一把是开股票箱子的;一把是开房地契同借约箱子的;一把是开金珠细软箱子的。请哥哥一律收下,回头我便把三个箱子,完全送到您屋里就算交代清楚。以后请哥哥自己经管也好,或交给五哥或交给侄儿全好,横竖兄弟是再不闻问了。
在瑞锦交出这两件东西,也并非真要推出,不过借此要挟瑞方,料想瑞方必将瑞琦申饬一顿,仍然安慰他,叫他接管。万没料到,瑞方公然将这几件宝贝全接过去,揣在自己怀中。瑞锦不觉大失所望,登时把脸全气白了。瑞绵、瑞琦本是两个鬼灵精,早看出这种神气来,只在一旁呵呵地笑。五太太同二太太,也都趁了愿,彼此笑逐颜开。只有六太太坐在那里,面如死灰,几乎要哭出来。瑞方冷眼观察,自然也了解其故。心里说:这一来可太对不起六爷了。只因我急等钱用,也顾不得许多,索性对他们明说了吧。遂不慌不忙的,又向大家道:“论理六爷管这个家,可称毫发无私。他虽然事事节省,也是为大局起见,并没有一个钱入他的私囊。就这两个折子的存款看去,足证我这话并不是偏袒他。他今天交出这个来,我本不应当接收。只因内中有一种难处,我方才说的运动开复,兴尚书那一关倒容易通过,只有老恩王同我作对。若不把他打点好了,这件事仍旧是做不到,但是打点他非钱不可。现在有田际云替我说话,倒是有点活动口气了。只因他要的价值太大,又不准减去分毫,实在叫我作难。”瑞方才说到这里,瑞锦便插嘴问道:“他到底要多少呢?”瑞方道:“他张口便要了六十万。”瑞锦听到这里,一咧嘴一伸舌头,说这还了得,他简直要抄咱们的家啊。瑞方道:“多亏际云再三求减,并将自己的一成,也随着牺牲了。老恩王仍旧是咬定牙关,非五十万不可,少一分一厘,也不必再来费话。我的意思,想凑四十万现款,托际云拿进去,一冲一撞,老恩王本是爱财如命,他看见这多现款,占八成可以通过。你们大家想,我这法子可好吗?”此时瑞绵同瑞琦叔侄两个,本希望瑞方把这家接过来,交给他们管。再不然瑞方自己管,他们也可以想法子弄钱,决不至照在瑞锦手中,滴水不漏,没有一点活动的余地。却没料落叶归根,瑞方说出这么一套话来。叔侄两人,不觉大失所望。瑞绵先拦道:“算了吧,还得出这么多钱去运动。有这四十万,够我们弟兄怎样乐的。与其给老恩王,莫若给兄弟我。我有了这四十万,一定能叫哥哥事事如意,比做官还舒服得多呢!”瑞琦也在一旁赞成,说五叔说的果然一点也不错,你老人家就照这样办吧。瑞方冷笑道:“你叔侄两个到底安着什么心?方才听说我要出外做官,便一力赞成;如今听说要拿钱了,又一齐反对。你们到底有准宗旨没有呢?”这时瑞锦已经气得乱颤,便脱口说道:“哥哥你要明白,兄弟也并不是看财奴,要是吃喝嫖赌吸大烟,胡乱糟钱,我一个也舍不得;如果为运动官,能开复原职,不要说四十万,便是一百八十万,兄弟决不心疼,你自管去办。如果现钱不够,可以拿股票去押。多了不成,押十万八万,还能做得到。”瑞方万想不到,六爷居然能说出这样话来。不觉欢喜得手舞足蹈,说到底还是老六,能知大体!将来哥哥如果放了外任,一定带你出门,总账房一席,非你莫属。你也不必在这里同他们啰唣了,赶紧替我收拾行李去吧。
瑞锦得了令,喜滋滋地领着太太回他自己屋中去了。二太太也有了希望,知道早晚定能随瑞方到外省去享福,便也不争长论短,慢慢地立起身来,向瑞方笑道:“咱们既有信出外,所有随身应用的东西,还是散堆破垛一团糟,我更得早一点收拾去了。这个会议,不是也完了吗?我要告辞了。”说罢便也回自己住房去。
此时过厅里面,除瑞方之外,只剩了瑞绵同太太少爷,还有小厮柱儿、马儿。瑞方见六爷、六太太同二太太全走了,只把这三个人木在厅中,面子上也不能不敷衍几句。因笑向瑞绵道:“老五,你也不用生气。常言说:有行者就有守者。将来我同老六到外边去,这看家的责任,便要完全托付于你。你要知道,这个责任较在外边尤其重大。你总要规规矩矩,帮着你嫂子过这份日子。至于你侄儿荒嬉无度,你更要随时管教他。”瑞方的话尚未说完,瑞绵早跳起来,说:“哥哥,你不用拿这冠冕堂皇的话来扣我。咱们打开壁子说亮话,你叫我当这家,你可把银钱全花光了,一个钱也不留,难道这一家大大小小上上下下,全喝西北风?这个家我不能当,你再另请高明吧。”瑞方笑道:“老五,你何必这样性急。我既然叫你当家,就有相当的办法,万不能叫你为难。”瑞绵忙追问是什么办法,瑞方道:“我所用的,不过是这两笔存款。再若不够,也只能搭一点股票。至于房子田地,那些个不动产,我是一处也不能让人。你算一算:咱们在北京的房产,就有三四十处,每处平均租二十块钱,一个月便有七八百元了;再加上河南的地租,每年还有上万银子。这两笔款,够你怎样过的,还至于叫合家老小喝西北风吗?”瑞绵被这一说,倒有点满意了。
瑞琦又站起来,突然问道:“父亲,你把家完全交给五叔,我花钱向谁要去?”瑞方发急道:“你爷儿两个,怎么啰唣不完了?每年这许多进款,难道没有你花的吗?你用多少,向五叔要就好了。”瑞绵忙摆手道:“不成不成,我如何供给得起?他在小班子里摆一台酒,便要花一千多。高了兴,一赏人便是三百五百。你给我这几个钱,还不够他一晚上花的呢!你把这个宝贝兑给我,不是活要命吗?”瑞琦也说得好:“父亲你听见了没有?五叔是只要银子,不要人。这样吧,索性我随你老人家到四川去。好在那一班革命党,全同我有交情。你要带我去,保管一切事全好办得多,也省得在家里手背朝下,向叔叔要钱花。你想这主意好不好?”瑞方一听更急了,说:“你是存心同我过不去呀!你随我出去,打算安心闯祸,好害死我,是这个主意不是?我豁出官不做,也不带你出门。你要怕没钱花,我兑给你两笔利息,每月有二三百块,还不够你用的吗?再不够,家里的东西,你随便出卖,就把书画字帖留着一件也不许动,其余你想出脱什么,自请随便。”瑞琦得了这句话,他也不再争了。心里说好好,等你走后,我先卖书画字帖——大概除去这个,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了。瑞方见他叔侄二人不再争论,便说你们去吧,我也要办正事去了。说罢便出了过庭,去寻瑞锦。弟兄二人,在密室中又商议了一回。然后由瑞锦拿着存折股票,到外边走了一遭,居然开了四十万元的一张支票,回家来双手奉与瑞方,说:“这一来,咱家可要算席卷一空了。哥哥拿这钱去,您自己得加细斟酌,如果没有把握,还是不办的好,为什么白白便宜人家呢?”瑞方接过来笑道:“老六,你只管放心。哥哥又不害精神病,为什么要白给人家钱?错非今日交钱,明日见上谕,我决然不能撒手的。”瑞锦道:“但愿如此才好。”
当日夜间,田际云又来了。瑞方将为难的情形,详细对他说知,这四十万已经是抄了家,再多一个也筹不出来了。务必请你多多美言,把老王爷哄欢喜了,一冲一撞,也许能够成功。我只要开复原官,得了优差,一定格外孝敬王爷,你脸上也有光彩。际云想了想,说:“这件事得要使一点手法了。如果直冲直撞,他答应了,固然是很好;倘然不答应,当面决裂,便没有挽回余地。这样吧,我先见侧福晋,求她允许了,然后再见王爷,当面交钱。老头子纵然不乐意,架不住侧福晋替我说话。他惧内的人,一定不敢驳回,这事就算成了。”瑞方鼓掌称妙,拍着际云的肩头,说老弟,此事若非你这般为力,决然不能成功。愚兄今生今世,也忘不了你的好处。际云惶恐道:“我的四爷,你怎么欢喜得胡说起来了?我们是何等之人,怎敢同你老人家呼兄唤弟?”瑞方笑道:“谁不知你是老王爷的义儿干殿下,我同你论弟兄,还许不配呢!”际云发急道:“四爷,你这是有意同我开玩笑了。咱们正事要紧,别打哈哈。我明天还是下午去先见了侧福晋,这事自然好办。”说罢便要告辞。瑞方说:“你把这支票带了去吧。”际云道:“我明天吃早饭时候,到这里来取,今天先不必拿。如此巨款,我家里人多手杂,倘然有点闪失,我卖老婆也还不起。”瑞方道:“你这人太小心了。”际云道:“小心无过失,银钱大事,不同旁的。”说着便起身告辞。第二天十一点,际云来取支票。瑞方留他吃早饭,自己陪着吃过了饭,连茶全没顾得喝,将支票接过来,放在票夹中,贴身带好,然后这才到恩王府去。
瑞方在家里静候好音,直候到掌灯时分,际云方才回来。这一次不像上回的垂头丧气了,笑吟吟的,满脸都是喜气。瑞方一见,便料到有九分成功。果然际云先深深请安,口里说恭喜四爷,贺喜四爷,三天以内,准见上谕,不但开复原官,还是督办铁路大臣。这一回总是连升三级,保管不出今年,总督一准到手。瑞方此时如同驾了云一般,拉住际云的手,不知说一句什么才好。此时瑞锦也从里间出来,际云又给六爷请安道喜。倒是瑞锦替他哥哥周旋,说:“难得你这样出力,不辞辛苦,将来我们弟兄如有寸进,必当格外酬劳。但不知老王爷那一边,可曾完全应允吗?”际云道:“今天这事,别提多顺当了。我一进府,王爷还不曾下朝,我先到后宅见侧福晋。她老人家正用午膳呢,见我来了,叫我也随着吃。我已经吃过早饭,又不敢违背老人家的意思,我只得勉强又吃了一点。一壁吃着,一壁同她老人家说这笔买卖。我是再三央求,无论怎样,得请王爷赏脸,将这支票收了。并声明瑞某人这是倾家破产,孝敬老王爷的,如能多凑一个,他也绝不敢可着四十的数儿送来。侧福晋听我说得这样恳切,到底是妇人家心慈面软,随对我说:‘你就把这支票交给我吧,回头老头子回来,自有我对付他。他无论怎样发脾气,你就给他一个不理,我自有法子叫他收下。’彼时我巴不得有这一句,便立时将支票取出。侧福晋接过去,揣在怀里。少时老王爷回来,一见我的面,迎头便问:‘你为何两三天不到我府里来?大半瑞某的事是取消了吧?’我忙回说,已经办妥,今天特来给爷送款。王爷追问款在哪里?我说已经交给侧福晋了。王爷此时很现出不悦的神气来,但是又不敢说我办得不对,只用眼望着侧福晋,追问倒是多少?侧福晋冷笑道:你这人真是贪得无厌,要多少就得给你多少?人家倾家破产,给你凑钱,差个十万八万的,你自当积阴功,闭闭眼也就过去了。何必争长论短,不依不饶呢?侧福晋这个雷头风,倒把老王爷拍笑了。说我何尝争多论少来着,不过是问一问,你就这样排揎我,也太沉不住气了。果然是现款,便差个十万八万的,我还能一定不依吗?侧福晋听她这样说,随从怀中将支票取出来,递给老王爷笑道: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赶紧替老瑞想法子,早早把旨意请下来吧。王爷把支票接过去,看了一看,便撂在旁边桌子上,向我点头笑道:你真成,错非侧福晋替他说好话,短一个也休想我答应。你回去对瑞某说吧,叫他在家里候信,不出三天,一定有旨意。我得了王爷这句话,心里如一块石头落地,连忙深深地请了两个大安,谢过王爷同侧福晋,方才告辞回来,给四爷报喜信。”
瑞锦拱手道:“多谢多谢!像你这样至诚,在如今的年头儿,真要算少有了。别看他们那做大官的,一个个全是滑头。没事的时候,你兄我弟,亲热得不得了;及至一旦人家失了势,不要说求他们想法子,连见一面都比登天还难。就以拉中堂说吧,谁不知道他同四爷是拜盟的兄弟?当年他在工部,跟四爷共事多年。那时候他家里很穷,本来他父亲(按:拉为柏中堂科场舞弊案中房官铭某之子,铭与柏同斩于市)遭了那场凶祸,他家从此就败落了,后代虽有做官的,始终并没缓过这口气来。到了老拉本身,益发不能过了。在部里干那份穷差,还不够他个人应酬的呢。彼时他花四爷的钱很不少,四爷并不曾向他讨过一个。如今他做了国务大臣,居然拿出宰相的派头来。四爷去见他,三回倒有两回挡驾。就是见了面,张口总是老王爷专权,他个人做不得主,无力照应朋友。其实四爷也并不曾托过他什么事。似这样的人,要比你田际云,人格还差得远呢。到底可佩服的,就是人家项四爷,无论在朝在野,对待朋友,总是一个样子。这回四爷回京运动官,还是他一力撺掇的。照人家这样,方才够朋友呢。”
瑞锦唠唠叨叨,说个不清,瑞方拦道:“老六,你还提这陈谷子烂芝麻做什么?拉同是什么人?也配同项四爷开比例!我们说正经话吧,事情总算借重际云的力量,九成是可以做到了。只是我们弟兄,难道白欠人家这个情吗?多多少少,也要对他有一份人心,才是交朋友的道理。”瑞锦道:“这是自然,也不用哥哥吩咐,我已经有打算了。”际云不待他说完,先问道:“六爷,你有什么打算,打算花多少钱?请你明白说一说吧。”他弟兄二人,听际云这样问,倒不觉一愣。心想,你为何这般急,难道怕我们送的少不成?瑞锦便回道:“万对不起!本应当多多送你一份,只因目下这四十万,已经力尽筋疲,多了实在筹不出来,仅仅就筹了一个整数,送你一万元,请你避委曲吧。”际云听了,哈哈大笑,说:“六爷,你太小看人了!我方才问你,并不是争多论寡,我是另含着一番意思——老王爷那一面自然是没得说了,可是兴尚书也不能白了人家。常言说,现官不如现管。眼见铁路的事,是应归他那部里管辖。将来摄政王就是开复四爷的原官,至于这铁路督办,总不能不同兴尚书商议一番。此时如不点缀一下子,将来问他时候,他不加可否,这事又临时变卦。你二位请想,我这话对不对呢?”瑞方不觉鼓掌赞成,说:“难得你心思这样周密,此事果然得办。但是怎样办法呢?”际云道:“这样吧,方才六爷不是说送我一万元吗?莫若把这一万元,买几样上好的礼品,给兴尚书送过去,比送干礼强。因为区区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