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点心仍然回省城去吧,不必再惦着石麟堡了。”
九锡被大车一席话,说得毛骨悚然。心想,宋大帅这明明是同我开玩笑,你既要带兵去剿,为何又派我去招抚呢?也罢,或者是社会的谣言未必可信。我如今且去探访一回再说。想到这里,又和颜悦色地对大车说:“乡亲的话,全是金玉良言,我听了感激得很,当然不必去了。但是有一样,叫我无法摆脱,因为我来的时候,有朋友托我捎一封信给他,并且这信要当面交,不能托人转递。我既受人之托,就应当忠人之事,哪有半途丢下的道理?如今不求别的,只求乡亲指给我这石麟堡究竟在哪一方,他村前是怎样一种形式。我自要走到了,把这信当面交上,也许即刻就回来,我何必一定同他谈呢。”大车道:“既然这样,我就告诉你:此去向东南,有一条大道;顺着大道走三十里上下,便有一座大镇店,这镇名青龙镇,镇的南边,有一桁柳林,足有三四里长,便是石麟堡的后寨门;你过这林子,见有一座小城,城墙全有枪炮眼,城上有隐身的垛口,那便是石麟堡的围子;围子四面,有四个城门;林子后边,是南门,东西两门,轻易不开,南门倒是时常开的;门的里边,有营房,时刻有兵在那里把守;你到门前,得先将来意说明,有信的投信,无信的投名片;那些兵应许替你回话,你便在营房等候。这就是该村的形式,同求见的手续,你老可要记住。如果错了他的规矩,便免不掉危险。”九锡拱手道:“多谢多谢!”大车还想往下说,只见外边有几个推车的苦力跑进来吃点心,连忙撂下九锡,出去照应。此时九锡点心吃饱了,道路也打听明白了,心中十分高兴。随掏出一块钱来,喊大车进屋里,交在他手中。大车说:“你老连吃点心,带喂牲口,通共六百六十个钱,合三十三枚铜元,洋钱按两吊四百,合一百二十枚铜元,下余的找给你吧。”九锡笑道:“不必找了,下余的全给你做酒钱吧。”大车听了,自然是喜出望外,再三称谢。立时将马牵出来,九锡腾身上马。大车又用手指给他向哪里走。
九锡顺着他指的方向,纵马跑去。不大工夫,便跑到青龙镇,见有许多人,纷纷俱向南去。九锡心中打算,这些人是做什么的?我何不先问问他。随下了马,站在道旁,向一个有年纪的老人和颜悦色问道:“请教老先生,这地方可是青龙镇吗?”老人看了看九锡,回道:“不错,这正是青龙镇。你是做什么来的?莫不是官兵啊!”九锡忙分辩道:“在下并不是官兵,老先生不要错认了,我是来这里访朋友的。请问老先生,章四爷不是在这镇南住吗?”老人听见章四爷三字,看神气,在九锡身上益发注了意。说:“你要访章四爷,可真巧极了。你看这些人俱向南去,就因为章四爷今天阅操,就在那柳林西边的空地上,大家全可以去看。你也不妨随着开开眼界,等操罢了,你再去求见不迟。去早了,他也未必肯见你。”九锡回一声:“领教。”自己牵着马,慢慢地向南走。远远看见柳林西边,果然有许多人围着。他便不慌不忙,向前走进。及至到了人群以内,才看出前面白茫茫一片空地,足有四五百亩,空地之上,插着不少的旗帜,红黄蓝白黑五色俱全。九锡见了,也莫名其妙。不大工夫,忽听得一声炮响,从柳林后边,拥出一支人马,约有四五百人,直驱入那一片空地。为首的人,青布包头,一身短装,骑在一匹白马上,手执指挥刀,将所带的人,全扎在东南。紧跟着又是一支兵,扎在西北。少时东北、西南,也各有一支兵扎住。最后有四五十亲兵模样,捧拥着一人出来。此人穿一身绛紫军衣,却用红绉包头,高举指挥刀,站在空地的中间,发号施令:先叫东北攻西南。西南败下去,西北的兵却赶上来救应。东北有些支持不住了,东南又上来抵抗西北。虽然是一种实地野操,看去如同真的一样。这些兵一个个如生龙活虎一般。九锡远远地看了,不觉点头赞叹,心说国家练的陆军,也没有这样整齐。这样看起来,胡匪也未可藐视啊!直操了有两个钟头,那为首的人,在马上指挥收操。转眼间,四角的兵马各归原防,一丝也不乱。然后,一阵一阵的,仍转入柳林四寨去了。
九锡牵着马,在野地上出神。四围看的人,也陆续散净了。他这才转过头来,想到寨门去求见。猛可地从柳林内冲出十几个人,全是少年精壮,手执枪械把九锡团团围住,大声喝道:“你是何方派来的奸细!快快束手就擒,免得我们动手。”九锡笑道:“诸位弟兄,不必这样小题大做。在下此来,是特为来访章四爷的,有要事同他面商,绝不是奸细。诸位如果不信,自请过来搜我,如果我身上有一件兵器,杀剐任听你们自便。”内中有老成一点的,便问你来访章四爷,是有人介绍吗?九锡道:“我是慕名而来,用不着有人介绍。烦你诸位领我到寨中,同章四爷见一面,我的话非面谈不可。”众人说既然这样,你先随我们到第一门看守处,有话慢慢地说。说着便将九锡的马接过来,前拉后拥,把九锡引入柳林。举目细看,见这一桁柳林,是个月牙形式,恰恰将这后寨门圈住。从外面看,只看见树林子,却看不见门,必须进至柳林以内,才看见一片石头砌的群墙,东西相距,有一里半路。墙上果然有枪炮眼,上面果然有架炮的垛口。中间一个寨门很大,简直就是城门。九锡随他们进来,门内站岗的兵,俱都怒目相视。为首那人,将九锡带到一所宅院里,见门前挂着一个木牌,上写第一门出入稽查处。九锡进来,由那人引至上房西屋,见屋内陈列着不少兵器。那人让九锡坐下,吩咐倒茶,向九锡道:“朋友,你既然来到此处,有什么事也不必隐瞒。如果是受人之愚,前来充当奸细,你自管实话实说,我必设法保全你;你要肯将那边的预备,说与我知道,不但不能加害,还要特别酬劳。朋友要想开了,咱们全是同胞兄弟,犯不上给那些恶官僚当走狗。”这人一席话,把九锡招得哈哈大笑,说:“老哥,你错认了人。凭我的身份,不必再指着当汉奸升官发财。只因为生平爱惜英雄好汉,知道章明夷是一个奇男子、大丈夫,特地来访一访他,有几句话相劝。他如果肯听,我便在此住上几日;他要是不听,我甩手就走,连一顿饭也不讨扰,老哥自管放心。如今只求你向章四爷禀报一声,别的话也不必细讲。”九锡说到这里,从怀中掏出一张名片来递给那人,说:“请你拿这名片上去回话,见与不见,立候回音。”那人接过名片,先看了一看,很惊异地睁大了眼,向九锡浑身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问道:“这名片是你本人,还是介绍人呢?”九锡笑道:“是我本人,用不着介绍,请你去回好了。”
那人急忙忙地跑出去。不大工夫,折回来向九锡道:“我们东家,亲自带人出来迎接王大人,已经到了。”九锡忙出屋门,自己迎上去,果然看见一群人,远远地来了。全是袍子马褂,家常装束。为首的那人,紧行几步,已经到了九锡面前。他穿的是蓝布夹袍,青布马褂,头戴青缎子六辫小帽。年纪在三十开外,赤红脸,浓眉大眼,五官端正。见了九锡,忙深深请安,只称:“大公祖驾到,生员不曾远迎,实在有罪得很。请大公祖到客房坐,生员再行叩见。”九锡听他这样称呼,知道他必是一个在学的秀才,便也和颜悦色地说:“本道久闻贤契大名,要过来拜访,只因总不得闲。这次进省来,有许多事想同贤契商议,因此专诚拜访。我们到后边谈话好极了。”同章明夷来的这些人,也全过来请安,九锡一一还礼。仔细看了一遍,那一天随章春林在烟楼上的大汉,也在其内,却不曾看见章春林。这些人如众星捧月一般,将九锡捧进第二个大门。见里面的房子,是四面相连,并不分层。中间的院子,足有七八亩大,一概全是起脊的瓦房,房间非常高大。章明夷将他引到西间一座客室里边,是三间明着,陈设得非常华丽。桌椅家具,全是最新式的。九锡进来,章明夷拱他上座,一定要行叩见之礼。九锡再三阻拦,方才拦住。明夷在下首坐下相陪,家人献上茶来。九锡喝了两口,意思要等明夷张口问他,此来所为何事。偏偏这个宝贝,真不愧叫作哑巴,只瞪着两只大眼,一言不发。九锡只得先开口笑道:“贤契一向行侠仗义,乡里闻名,如今见了,果然是名下无虚。方才柳林外的操法,就是陆军也望尘莫及。这样劲旅,将来如能效忠国家,捍御外侮,贤契便可与宗悫、班超,后先媲美了。”明夷听了这一套奉承话,只微微一笑,答道:“大公祖过奖,生员不过是闹着玩罢了。”九锡又进一步开话勾搭他,明夷却假装不懂,三番五次,总是极含糊的话来敷衍。
当天预备极丰美的酒席,给九锡接风。席间只说了些不相干的话,闹得九锡倒有些进退两难:说破了,有些碍口;不说,岂不是白来。明夷只是竭力劝酒,他的量非常大,九锡随着喝了不少。实在耐不住了,便乘着醉意,向明夷道:“本道有几句冒言,想要规劝贤契,不知可说得吗?”明夷大笑道:“大公祖自请赐教,生员当洗耳敬听。”九锡道:“本道这番来,一者是慕名拜访,二者有一件为难的事,得要求贤契帮忙。贤契府上住的章春林,本道访他不是一天了。费了许多周折,经了若干时日,才晓得他寄居尊府。因此要求贤契,介绍同他一谈,决没有丝毫恶意,但不知贤契能慨然允我要求不能?”章明夷听了,只微微一笑,说:“大公祖来得太不巧了。今天早晨,马二麟有急信到来,不知约他什么事,他匆匆地便去了。可说是三日以后,仍然折回。到底他回不回来,生员也没有把握,不敢在大公祖面前撒谎。大公祖如能耐性等他呢,不妨在生员村中,暂住几日;若不能等,只好改日再会吧!”九锡一想,我是做什么来的,自能同他见面,等几日又有何妨。便回道:“既蒙贤契不弃,本道正想领略野村风景,只好在宝庄打搅几天,等候春林回来,我们大家还要开怀畅饮呢。”明夷道:“这样好极了,生员也可以多领教几天。”吃罢饭,明夷做向导,领着九锡,前前后后,在这石麟堡中走了一回。果然布置得井井有条。
当日晚间,明夷将九锡引至一间卧室,拾掇得很干净,明窗净几,角枕锦衾。九锡见了不觉连连称谢,说贤契这样优待,叫我心里更觉不安。明夷道:“诸事简慢,大公祖不见怪就好极了,怎么倒客气起来。”九锡见炕上陈列的是两床被褥,忙问明夷,莫非还有人同住吗?明夷道:“确是有一位朋友,他也在这屋里住。但是有一件,他必须三更以后方能回来。大公祖如不耐烦,可以叫他迁至别处,省得半夜三更搅你老的清梦。”九锡道:“没要紧,我极喜有人做伴。”明夷道:“既然这样,生员就不陪了。”随吩咐一个随身的小厮说:“二楞,你在王大人面前伺候一切,茶水点心不要缺了。二更后才准你去休息。”九锡一个坐在屋中,心里闷闷地猜想:看这章明夷,举动很文雅,不像一个匪人;并且尊敬长官的礼貌很周到,仿佛没有恶意似的;但是提到章春林,他不但毫无怕惧之意,而且直认不辞,又像不知道春林是胡匪头儿,你说这事怪不怪呢。况且自始至终,他也不曾问一问,我寻章春林,究竟是有什么事,难道说他已经知道了不成?这葫芦中到底装的是什么药?实在叫人捉摸不定。看这屋子里,放着两份被褥,那个人却又不在,明夷也不肯实说那人是谁,其中恐怕有些蹊跷,我却不能不加意提防。想到这里,忽然忆及耳顺给他的三封锦囊,明说有为难之时,再拆看第二封,我何不秘密地看上一回,省得临时吃苦。主意打定,便叫二愣去沏茶,自己从身旁取出第二封锦囊,在灯下拆看。见上面写道:“到石麟堡之第一夜,彼必施威吓手段。要大胆抵抗,不可少露惧怕之意。能渡过此关,即能与春林会晤,磋商招抚条件。此乃紧要关头,切勿大意。将来磋商不能就绪时,再拆第三信,自然能得极大助力。切嘱切嘱。”九锡看完了,心里略微放下,却不解宋大帅为何能知道这样底细,真是奇怪极了。但不知是怎样威吓的法子?我手无寸铁,可怎样抵抗呢?正在为难,猛然一抬头,见墙上挂着一口双锋宝剑,不觉喜出望外。忙将剑摘下来,想抽出看一看,继而一想,这种举动,落在二愣眼中,有些不便,忙将剑藏在被后。多时,二愣沏上茶来。九锡对他说:“你安歇去吧,我这里没有什么事了。”二愣始而还不敢去,是九锡对他说:“你自管去。明天见了你家主人,我必说你二更以后走的,决不叫你受气。”二愣这才欢喜去了。他走了,九锡重将宝剑取出,抽出来在灯下观看。只见寒光闪烁,冷风飕飕,确是一口古剑。上面隐隐还有血斑,必是杀过人的利器。分量也格外重,没有气力的,一定舞它不动。九锡气力武术全好,拿着这口剑,立刻壮起胆来。心说自有这东西,就是有十个二十个人,也不怕他。古人说,得剑乍如添健仆,今天对景生情,实在一点不错。宝剑宝剑,你便是王九锡的防身宝了。看玩了一刻,却不装入鞘内,只放在身旁。心说,我今夜是不能脱衣安息了,只将长衣脱下,将腰带束了一束,把灯熄灭,坐在炕上,脊梁靠着墙,宝剑放在手下,闭目合睛地养神。门早用椅子顶住。
此时还没有三更天,院中微微起了风,吹得树梢乱响。九锡哪里能睡得着,正在凝神定气之间,忽听窗间微微有一种声响。九锡随着睁眼,随着将宝剑把在手中。眼才睁开,见迎面一条黑影。黑影一晃,紧跟着便是一道白光,迎自己头顶落下来。九锡微一侧身,白光却擎住不曾落下。九锡趁势便立起来,也挺宝剑,冲那黑影刺去。黑影并不还手,却向墙边一闪,用力一推。只听咯吱一声,原来墙壁上有门,被那人一手推开,立时灯光射进这一间卧室。可是推门的人,却蹿进隔壁那一间去了。九锡此时已经跳到地上,随着灯光人影,也追入那一间。举目细看,原来是很大的一间广厅,空落落并无一点陈设。后檐墙上,却安着一盏很光明的煤气灯。灯下立着一人,手执明晃晃的短刀,穿一身青衣服,青布包头,相貌十分凶恶。并且连鬓络腮,一部红胡子,乱蓬蓬的尤其难看。九锡心想,方才刺我的,一定就是此人了,假如我要没有防备,此时早受了他的暗算。看起来那章明夷真不是好人,你万不该面子上欢迎,暗地里却下这毒手。但事情已经决裂,我杀死一个够本,杀死两个便是赚的。想到这里,也不向那人问话,挺手中宝剑,便一直扑过去。那人也举刀相迎,两人在这大厅上鏖战起来。九锡见那人刀法精熟,自己这口剑仅仅能抵住他。战了不到两刻工夫,还不分胜负。九锡真急了,抖擞老精神,用尽平生武技,这口剑立时变作一团白光,上下飞舞。那人有些敌不住了,虚晃一刀,转身便往东败下去。只因这屋子很大,离东边门墙尚有二三十步远近。那人向前跑,九锡向前追。一转眼间,那人离墙不远,眼看要蹿进门。那边九锡紧追过来,不提防跑得太慌了,却被脚下一物滑倒,仰面朝天摔在就地,手中的宝剑也扔了。只见那个人一转身回来,举手中刀,便朝九锡的顶门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