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了你烟账的那个少年,他就是章春林。彼时你为什么不逮捕他呢!却跑回旅馆来胡出主意。你这岂不是一误再误吗?”九锡听罢,不觉又拿出他那粗人的面目来,跺足懊悔道:“罢了罢了!我真糊涂极了,为什么要将他放走!”耳顺笑道:“慢来,慢来,你先不必后悔。你自己问一问你的本事,能够擒获他吗?他身边那大汉,名叫杨四虎,有万夫不当之勇。照你这样,有一百八十,也敌他不过。何况那章春林,别看他吃大烟,也是一身好功夫,不但身体矫捷,有飞檐走壁的能力,而且枪法极妙,百发百中。你幸亏不曾捕他,如果捕他,性命早就没有了。”九锡冷笑道:“大帅看职道无捕盗的能力吗?职道还真不把他们放在眼中。职道虽非绿林出身,却自幼习学武术,一切软硬工夫,俱有深造。区区那几个匪徒,职道可自信手到擒来。可惜当时错过了机会,此时后悔也来不及了!”九锡说这话时候,吐气扬眉,又显露他的本色。耳顺笑道:“老哥且不要着急,听我慢慢地对你说。你那捕盗的能力,兄弟也早有所闻。不过目前的形势,与往来又不大相同了。那马二麟同章春林,他们党羽很多,势力很大。你倘然办得太鲁莽了,就许激成意外之变,这不是闹着玩的。你我要从长计议一个妥善的法子,给东三省除一永久之患,那才对得起人民。若只图眼前快意,纵然将章、马二人擒获正法,安知以后没有更甚于章、马的出来捣乱?老兄你要平心静气的,三思而行。”
耳顺一席话,说得九锡闭口无言。少时酒菜摆上来,耳顺拱他上座,自己却在下面相陪。喝了几杯酒,耳顺笑道:“那一天你老哥怎会看出破绽来,疑惑我同金环是匪呢?这事倒很有研究的趣味。”九锡很惶恐地答道:“叫大帅见笑。职道哪里有什么把握?不过看那少年来势很突兀。他走了以后,职道隔着板壁窥看,见大帅同袁金环正在低声秘密地谈话。大帅问那少年住在哪里,金环却不肯说。看他那张目四顾的神气,不难一望而知,金环同那少年必然熟识。因此,当时便决定了,必要从金环嘴里讨供,实不曾疑惑到大帅身上。后来因为金环咬定牙关不肯说出一字,职道这才想入非非,疑惑大帅也同他们是一伙,必然背地里教唆金环,不叫他说出实话来。职道也是为事所迫,情急无聊,所以才想起从县衙门借人,威吓一番,或者能得一点线索。却没有想到撞在钉子上了。”耳顺大笑道:“你老哥真是快人快语。那教唆两个字的罪名,真真给我加得切当。实对你说,袁金环所以不说,实在是我不叫他说。要不然,一个小孩子家哪里禁得住威吓呢?后来连传我到案,种种情形,全是我预先料定,故意要这样做。要不然,我那护兵焉能看着我被人捕去,他袖手不管呢?到底这其中很有深意,假如在旅馆中,金环说出重要的话来,他那党羽众多,耳目极灵,就不免要打草惊蛇,将他放跑了。”九锡到此才恍然大悟,说:“到底是大帅眼光远,能沉得住气,不似职道那样鲁莽灭裂。看起来二匪的下落是有了,但不知大帅怎么逮捕他们?”耳顺叹了一口气道:“逮捕的话休提了。这在座没有外人,咱们说自己话。试问这沈阳地方,可有一支可恃的军队吗?七拼八凑,连巡警算上,不足六千人,军械还是老式的,怎能同胡匪见仗?何况章、马二匪骁勇绝伦,他们随便一号召,三五千人连军械,立时就能整队出发。我们要是不度德,不量力,轻自同他们挑衅,倘然军队接不住,把省城失陷了,你我身为地方长官,便是碎骨粉身,也对不起皇上家啊!”九锡听到这里,把一团高兴霎时间化为乌有,不觉踌躇道:“依大帅,可有什么高明法子呢?”耳顺道:“据兄弟想,此时除去招安之外,别无他法。”九锡道:“大帅不要把招安看容易了。前任大帅在这里,也曾招安过章匪一回,后来他依然背叛了,连省城地方,几乎遭了很大的蹂躏。这时候要再说招安,无论章春林未必肯俯首纳降,就算他答应了,这省城中的官吏,全是惊弓之鸟,谁敢担这考成啊。”耳顺拈髯微笑道:“这一层你老哥倒不必虑。兄弟要没有十分把握,也不敢冒这个险。如今只需有一个居间奔走的人,这个人既须有姜伯约的胆子,还得有苏季子的口才。兄弟想了三四天,实在难乎其选。最后想到你老哥身上。要论大胆,得推为第一了;至于口才,你是老于官场的人,一定也不弱。所以这说降的差使,只好委托在你老哥身上。无论如何,你得要辛苦一趟。将来事体办妥了,兄弟必专折保荐,藩臬两司,保管你不出三个月准能升到。”
九锡听罢,倒吸了一口凉气,回说:“大帅抬举职道,就是赴汤蹈火,也决不推辞。所怕的是徒劳无功,白送了自己的性命,也不能使他们回心转意,以后反叫他们把官府看轻了,这岂不是有损无益、枉费心神吗?”耳顺道:“你自管放心,我授给你锦囊妙计,你要处处依照我的计策而行,保管你既无危险,又可成功。你也就不必游移了。”九锡道:“果然这样,职道情愿前往。”耳顺道:“你肯去好极了,但是必须一个人前往,万不可多带一人一骑。我给你三封密信,你拿了去,千万不可预先拆看。你临起身的时候,拆看第一封;到了目的地,拆看第二封;俟等到了急难时,方可拆看第三封。保管你马到成功,兄弟在家里专候喝你的庆功酒。事不宜迟,你明天就去好了。今天的酒席,权当与你送行。”九锡到此时,又不觉高兴起来,连饮了十来杯,有些醉意了。问耳顺道:“职道在东省数年,到如今并不知章、马二匪究竟住在何处。大帅才来十几天,竟自调查得这样清楚。虽说是大帅才大,职道究竟有些不解,还求大帅指示迷途,开我茅塞。”耳顺大笑道:“天下事不是人力所能强求的。我初次来,何尝有一点成见,要打探他们的下落,好预备招降。不过是事机凑巧,于有意无意间,竟自撞着了。这也是天助成功,我们大家也该当跟着露脸。”他说到这里,便用手指一指袁金环,说:“线索全在他一个人身上,只是眼前还不能向你说清。事到临时,你看我的锦囊,自然就明了啦。”九锡也不便往下再问,心中却打算,到底我的眼力不差。他若错非通匪,如何能知道匪的下落。自己草草吃过饭,便向耳顺告辞。耳顺从怀中取出三封信笺来,交与九锡,说:“可要保藏好了,不止关系你的前程,还关系你的生命。你务必要照信而行,千万不可自作聪明,误了大事。你可要牢牢记住了。”九锡连声答应,恭恭敬敬地把信接过来,藏在自己怀中,然后告辞回寓。自己踌躇了半晌,有心同师爷葛先生商议一番。继而一想,这事万万商议不得,商议不过徒乱心曲,莫若勇往直前。常言是福不得祸,是祸躲不过。我王九锡一生以剿匪起家,从步卒致身监司,老天爷总算不亏负我。如今年逾知命,纵然为国捐躯,也值得了,何必畏首畏尾呢!想到这里,勇气立刻鼓起来,便决定明日清晨,出马办事,自己带来的人,一概不叫他们知道。于是安稳睡下。五更天便起来,先把第一封信拆看了,只见上面写道:“出东门行三十六里,至石麟堡,寻章明夷。此人与春林同姓不同宗,为春林之盟兄,且为谋主。彼颇有纳降之诚心,唯因同盟志趣不一,未敢造次,且亦不得其门。兄如得见此人,先与之接洽一切,不必遽见春林。俟有阻力时,再拆看第二信。”后面又缀着一行小字,是:“兄入龙潭虎穴,彼将以种种方法,试验兄之胆力与技能。可持以镇定,随机应变,千万不可慌张。”九锡看了,仍旧装入函内,揣在怀中。此番出门,只带了二十元钱,作为缓急之用。其余手枪、兵器等,一概未带。因为此去投身胡匪巢穴,如带兵器,反招他们疑忌,倒有种种不利;莫如赤手空拳,反可表明此来的诚意。主意打定了,只穿了几件很质朴的衣裳,戴上一顶大草帽,所为遮蔽日光,足登鹿皮靴子。吩咐吕升,备马伺候。吕升想问他到哪里去,却又不敢问。只见他起得这样早,出门又不带人,未免心中疑惑。便一面备马,一面知照葛师爷亮如,同曾副爷得胜,请他二人去问一问。曾得胜也不敢去。还是葛亮如因为宾东相处七八年,感情很好,无论什么话,全可对九锡说,说的对与不对,九锡也不见怪。所以他爬起来,连脸也没顾得洗,听了吕升的话,便过来质问九锡:“东家到底上哪里去?为何这般早,又不带人?”九锡道:“我想骑马到郊外散散步,一者吸一点新鲜空气,二者操练操练身体,也省得马闲坏了。”葛亮如道:“既然这样,咱们带来的,还有马呢,晚生情愿陪伴东家到郊外跑一遭,岂不比一个人去的好吗?”九锡摇头道:“不劳驾了。我今天很想一个人出去跑跑,人多反倒没有意思了。”亮如此时还想向下追问,他已经大摇大摆地走出店门,只向亮如托付:“好好看我的屋子,不要出去。今天早晚,我准回来,倘然回不来,也没有甚大耽搁。你们安心看家,不要多虑。”亮如才要答言,他已经腾身上马,一松辔头,箭一般的便没有影儿了。
本来骑马是九锡的专门学问,无论何人,也比不上,所以才叫快马王三。何况他骑的这匹黑马,真不减项羽的乌骓,所以眨眼间风驰电掣,已经不知去向了。葛亮如无法,只得回到九锡屋中追问吕升:“他昨晚休息以前,同今早起床以后,是什么情形?”吕升说他昨天从督署赴宴回来,便愁眉不展,有时叹息几声,有时又狂笑一阵,也不知他心里怀着什么事。今天五更起来,是他先把我叫起来的。我去替他淘净面水,回来见他正拿着一封信观看。见我进来,他便将信藏起,看神气是不愿叫人看见。他净面漱口后,师爷便赶了来。以前的情形,只是如此,究竟有什么事,他连师爷全不肯告诉,我们当下人的,哪里知道呢。亮如点点头,嘱咐吕升好好地看屋子,无事不得出门,他自己一个人,想到督署去寻袁金环,探问一切。
作小说的,暂将葛亮如放在一边。如今单说王九锡,匆匆忙忙地出了旅馆,连点心全没顾得吃,一抖缰绳,便走出十里开外,到了一座镇店上,太阳才上来。个人心中打算:这个石麟堡,我并不曾到过,知道哪里是呢?这样吧,我先在这镇上打个尖,吃些点心,顺便问一问本镇的人,自然就明白了。想到这里,用眼看一看,那边有一座油果铺,正在早起烙烧饼、炸油果之时。心说我何不去吃一点,随跳下马来,自己牵着来至油果铺门前,向里面招呼道:“请你们把我这马拴好了,我在你们这里吃些点心。”里面的伙计,答应着出来,说:“客人请里边坐,我们这里边有热粥咸菜,你可以吃饱了再走。后面有马棚,你的马如果上料,我们也能替你喂,决不多算你的钱。”九锡道:“那好极了。我们行路的人,但求人马不受委屈,多花几个钱,算不得什么。”伙计听这话,益发高兴,亲自接过牲口去。九锡随他到铺里来,见后面很大一个院子。院里陈列着条桌、板凳,桌上摆着碗箸,看神气就知道是卖饭的。九锡拣一副座头坐定。伙计问他怕冷不怕,如果怕冷,可以请到屋里坐。九锡身体健壮,其实并不怕冷,只因他想要访问事,恐怕外边坐着,少时来了吃饭的人,人多耳杂,问着不便,便假装怕冷,说好极了,我到屋里坐吧!伙计把马拴好,陪九锡到东厢房。屋子很宽,配着一座大炕,地上放的是方桌圆凳。九锡随便坐了。伙计拿过一盘咸菜、一双白竹筷子,放在他眼前。问九锡是喝高粱米粥,还是喝小米豆粥?九锡说:“我生平最喜喝高粱粥,你盛过两碗来凉着吧!”不大工夫,伙计用油盘托着两碗高粱米粥、一盘烧饼、一盘油果,一样一样地,全放在九锡面前。
九锡一面吃着,一面同伙计闲谈,问他是哪里人。伙计回说是山东荣成县人。九锡笑道:“原来咱们是乡亲,并且还是近乡亲。在下原籍是文登的,离家已经三十多年了。”伙计道:“怪不得你老的口音全变了呢,没请教你老贵姓啊?”九锡说姓王,又问伙计姓什么,伙计说:“姓车。因为自幼会赶大车,人家便随口叫我大车,在这省城也十多年了。不知你老这早赶路,是要到什么地方?”九锡回说要到石麟堡。大车听了,登时现出很诧异的神气来,二次睁大了眼,将九锡浑身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低声问道:“你老到石麟堡,寻访何人?”九锡道:“我是去会章明夷的。”大车一听章明夷三字,立刻现出一种很恭敬很害怕的神气来,说:“原来你老是章四爷的朋友!恕小人眼拙,实在失敬了!”九锡道:“我同章明夷并不是朋友,只因有人给介绍,特地去拜访他一回。只是道路生疏,倒要请教乡亲,离这里还有多远路?他那村子可有什么标志?我到了以后,怎就能够认得呢?”大车见九锡这样殷殷动问,便老实不客气,同他对面坐下,低声回答说:“你老寻章四爷,是想入伙?还是访他闲谈呢?”九锡听大车问得突兀,便反过嘴来问大车说:“入伙怎么样?闲谈又怎么样呢?”大车道:“小人是一个老实买卖人,并且同你老是乡亲,想进几句忠言,不知你肯听不肯听?”九锡道:“你我既是近乡亲,我如今是在迷途之中,恨不得有人指给我明路才好,哪有不听的道理呢?”大车道:“你既然肯听,我就可以说了。假如你是入伙的,或为饥寒所迫,或是遭了屈官司,有什么血海冤仇,想要投在他的部下,将来好图报复,那我也就不便说了;你如果是慕名访友,我却不能不告诉你底细——但凡能不去,总是不去的好。”九锡道:“我原不懂得什么叫入伙,不过朋友谈起来,说这章明夷行侠仗义,不愧是一位好男子大丈夫。因此就起了好奇之心,想要同他会一会,瞻仰瞻仰侠义的风采。别的思想,却是一些也没有,哪里能说到入伙呢?”大车道:“既然这样就好极了!你老是不知道,这位章四爷,诚然是一位侠义,平日挥金如土,仗义疏财,并且抑强扶弱,排难解纷,做了不少惊天动地的事。因此,奉天人全景仰他,提起章四哑巴来,没有不知道的。他生平最不好说话,见了人只点一点头;人家说话,他就会瞪眼看着,说一百句,他也不准答一句,因此大家管他叫章哑巴。别看他嘴里不说话,心里可真有劲,无论什么大事,不动声色,他就办了。他今年也不过三十四五。明着他是一镇的绅士,暗着他就是胡子头儿。什么杀官劫库,没王法的勾当,他全能干。他手下有三四百人,是时刻不离的,打一个招呼,三五千人,即刻便能聚齐。凡关东各路英雄,到省城来的,全住在他家里。他能保险,决然担不着一点危险。他那石麟堡,是一座很大的寨子,犹如铜墙铁壁,几千官军是决然打不开的。这里军警官儿,多一半同他有往来,通声气。这次宋大帅前来,我听人说,有信带兵剿他。所以我劝你老千万别去,一者倘然赶上官军到了,困在寨子里,岂不玉石俱焚;二者你此时前去,他如果疑惑你是宋制军派来当奸细的,性命更是难保。为什么单拣这个时候去同他闲谈呢!依我劝你老,吃过点心仍然回省城去吧,不必再惦着石麟堡了。”
九锡被大车一席话,说得毛骨悚然。心想,宋大帅这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