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惊叫突然从拐角处响起:“抢——抢包!抓贼啊!”
刘博脚下一停,随即看到两个同骑一辆摩托车的男人从拐角窜出来。后座那人手里还拎着一个女装的挎包。他立刻调转车头,使劲儿蹬车追了上去。
陆晃在桥的另一边等候着。方一弘和两个群演一旦越过面前倒数第三个花坛,他就该蹿出去了。
在摩托车高速骑行的情况下把它踹倒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陆晃贫乏的物理学知识告诉他这是个*ug,但剧本这样写了,他就只能这样演。
碾过减速带的摩托车东摇西晃,车上的人完全是条件反射地握紧了刹车。在车子减速的刹那,陆晃蹿了出去。
鞋底踹上车辆轴承的时候,强大的反作用力令陆晃的腿脚震颤生疼。适时放开车把、齐齐倒向一侧的两个群演顺着他踹的方向倒地,摩托车在地面上擦过,撞上桥边的护栏才终于停下。
陆晃没有听到导演喊停。——好,很顺利。
他立刻以手撑地跳起来。帽子都飞走了的小警察赶了上来,没来得及向他道谢就扑向那两个倒在地上不断呻。吟的飞车贼。
在《深渊凝视》的故事里,这是刘博多年之后再见莫光玮的第一面,但对莫光玮来说却并不是久别重逢。
刘博和他同事们的照片在莫光玮家中地下室的墙上贴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个城市的每一个区域、每一个他们必须警惕的“人民卫士”,他们都牢牢地记在眼里和心底。莫光玮早就知道这位高中同桌现在成了自己的死敌,他甚至已经将刘博家住何处和家庭情况告诉了在刘博执勤范围活动的那些人。他们走。私,同时也连接着这个城市地底下盘根错节的黑色关系网,一点纰漏都不敢有。
但此时此刻,在午后明亮得刺眼的天光里,莫光玮一脸惊喜地喊:“刘博?你是高三16班的刘博吗?”
刘博把两个飞车贼拷起来,正拎着那姑娘被抢的包站起,闻言转头,顿时满脸喜色:“阿玮!”
“好!停!”导演大喊,“近景,方一弘陆晃注意,走近景。再来一遍刚刚那一段台词。”
陆晃和方一弘伸腰踢腿松动筋骨,准备将刚刚踹倒摩托车之后的那段再来一次。
这一段对莫光玮有一个内心戏的特写。他站在路边轻轻跳跃,低头俯视着蹲在地上骂骂咧咧拷飞车贼的刘博。剧本里对这个特写只是一笔带过,但陆晃觉得这是个不能忽略的镜头。
莫光玮的残忍、狠辣和毫不留情,在他与刘博的这一次会面中就已经有了形迹。
镜头中的陆晃注视着方一弘。他的站位稍稍逆着光,高大身躯投下的阴影覆盖在方一弘身上。他虽然嘴角带笑,但脸的上半部分却冷静甚至阴沉,整个人的面目呈现出诡怪的不协调感。
“刘博?你是……”陆晃在方一弘背对自己站起来的瞬间转换了表情,热情又惊喜地开口。
他转得实在突兀,站在镜头背后的几个人都冷了一下。
这一条过得非常顺利。陆晃和方一弘迅速收拾,开始准备下一场戏。下一场是两位老友漫谈,一个毫无心机,一个暗藏刀锋。
陆晃接过助理递过来的水喝了几口,眼角余光看到刘大编剧站在自己身边,目光异乎寻常地热切。
陆晃:“刘老师?”
编剧深呼吸几下平静自己的情绪,很认真地冲陆晃道:“陆晃,我要改一改你这条人物线。”
陆晃呆了一会,不太确定地又问一次:“你要改剧本?”
“对。”编剧点头,“你挺有趣的……这个角色也许可以挖出更多内涵。只演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你也觉得没意思吧?”
不得不承认,他说中了。
陆晃把水瓶拧好,眯眼轻笑:“你能说服导演?”
“难。”小刘说,“但我能说服制片人。”
☆、第88章 我戒酒了
对于编辑刘生如何说服制片人,陆晃很感兴趣。但他没把心思放在这件事情上。拍好戏就行了;想得太多他会心烦。简单直接一点的路子比较适合他走:那些事情并非想不明白;只是觉得人间时间太矜贵,花在它们上面很可惜。
在楼小衡面前他倒是详细渲染了一番自己如何把莫光玮这个人物演得令在场所有人都嗷嗷嗷大叫表示“好棒好棒”的。
同样可惜的是,楼小衡不在意。
“是吗。”楼小衡边吃饭边看剧本。他也进入了选剧本的环节,要从三个电视剧里选一个。
陆晃默默看了楼小衡一会;把他手里的平板夺了过来:“不许看;吃饭。”
楼小衡后知后觉地拍了一堆马屁;化身狗腿捧臭脚足足二十分钟;陆晃才满意地表示“好了好了再说下去就太夸张了”。
数日之后,新的剧本摆在了陆晃面前。
编剧果然说服了制片人。他把莫光玮的背景戏份大量增加;但并不影响目前已经拍摄完成的部分。
在新的剧本里,莫光玮从一个彻头彻尾的反派变成了一个因为曾遭受不公而试图通过不法手段敛财的人。他的母亲长期卧病在床;但一直得不到有效的治疗;巨额的医药费让他负债累累。家中的住房因为暴力拆迁被毁,他在未来得及参加高考的时候就已经无家可归。这样那样的种种原因叠加在一起;成为莫光玮铤而走险的理由。
陆晃问他:“为什么背景要这样改?有这些背景的莫光玮更像是一个小人物而不是有能力兴风作浪的莫哥。”
“我写了五个稿。”年轻的编剧带着些许倦意说;“唯一没有被毙的就是这个了。它不是我心里最精彩的一个;但它能通过审查。把莫光玮的背景复杂化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本来这就是一部正义压倒邪恶的电视剧;你却要给反面人物加上那么多引起同情的背景……”
陆晃了然点头。
“所以我处理成了医疗费用和拆迁问题。这两个问题是社会热点,一来正好契合现在发展的大势,二来也可以迎合市场。而且这些背景是有说服力的,它们都能引起共鸣。莫光玮这样选择确实说得过去,也算有理有据。”
“而且这样的背景能把这个剧的内涵深化。从正邪的对抗发展到社会改革的矛盾和冲突。真正造就莫光玮这种人的原因一个在他自身,另一个在……嗯,上头。”陆晃觉得很难选择一个准确的词语。
小编剧的眼睛都亮了:“是的,审查的老师们也是这样说的。这个剧如果真能这样针砭时弊,那它成片之后的审查可能不会那么困难。这种话题是有吸引力的。你,你不错,我们想到一起去了。”
陆晃免不了谦虚几句,随即继续说:“但这个分寸很难把握。”
编剧:“分寸由我来把握,上头由别人来应付。你只要演好莫光玮就可以了。”
陆晃心想怎么个个都跟他说这句话。
“这可能是我写的最后一个剧本了,所以想尽量完美一些。”编剧笑说,“这个剧拍完之后我就不做这一行了,没办法,生存艰难。你认识邓廷歌是吧,他是我的同学。他说你是个好演员,我现在也这样觉得。我不是个好编剧,但能遇到一个好演员我始终觉得很幸运。”
“你能走远的。坚持啊。”他说。
这突然之间转为交心气氛的一场谈话令陆晃有些应对不及。说完这些编剧把剧本塞给陆晃,自顾自走了。
这一行有人走有人留,一切其实都如常。出出入入,是很平常的变化。
唯有故事里的时间径自流淌,事事生变。
莫光玮邀请刘博到家中做客,刘博还记得他家里的地址和楼下的烧鸭铺,这让莫光玮很吃惊。
刘博跟莫光玮说自己的理想,说他每天巡逻的路线和看到的大事小事。事情琐碎、无聊,但他说来却趣味满满。
在一次被内鬼爆出来的走。私活动中,莫光玮看到了抽调到缉私队的刘博。平日见惯了的朋友潜伏在墨一样黑的角落里,仿佛伺机而动的狼。莫光玮明明可以抽抢射击的。他知道自己能击中,然后刘博的左大腿将会永远残留着子弹的碎片,在每一个阴寒的雨天里隐隐作痛。
但他没有开枪。
他跳进了海里,悄无声息地潜水行至另一片僻静海滩。上岸扔掉湿透了的货物时,莫光玮知道自己有些事情扔不掉了。
在面对过太多恶意之后,刘博毫无心机的善意成了他致命的软肋。
陆晃和方一弘配合得越多,两人就越默契。随着剧情的进展,昔日同窗的针锋相对已经不可避免。
这日他和方一弘循例练习时,方一弘突然问他想不想加盟自家的服装店。
陆晃:“……什么?”
方一弘大笑:“很挣钱的。比做这一行挣钱多了。”
他给陆晃算了一笔账。陆晃的片酬和方一弘差不多,虽然因为《大唐君华》的火热,他的酬劳上涨了不少,但除去被抽走的部分,均摊下来一集也就一万多块。
“二十集,我算你每一集一万五吧,也就三十万。”方一弘一边练拳一边说,“拍差不多两个月,还要做各种宣传,而且拍的时候又累又苦。这三十万的营业额,我们家那个店一个月也就挣回来了。”
陆晃震惊了:“方哥你这人不厚道啊。你说你开店贴补家用,这是贴补吗?你拍戏才是贴补家用吧?”
“当时不熟,怎么好意思说实话。”方一弘承认了,“你可能以后还有很多机会,我不行了。家庭压力大,现在我老婆说要开分店,让我看着点。我又舍不下拍戏这个兴趣,所以想找找合伙人。”
陆晃倒是认真思考了方一弘的这个提议,最后拒绝了。
“我还是喜欢这个工作。”他说,“你知道我以前是拍什么类型片的。那时候比现在累得多苦得多。都挺过来了,我扔不下。”
方一弘再不提起这件事。只是后来在《深渊凝视》的宣传中,他不止一次跟记者强调:陆晃是个很好的演员,他是真心喜欢演戏。
那时候陆晃已经很有名气,他说的那些话在外人听来只是一些锦上添花的形容而已。
但方一弘真的说了许多遍,甚至在他年迈后写的回忆录里,也详详细细地把这件事写了下来,洋洋洒洒十多页。
《抚天》宣传片开始在各大网站和影院播出的那天,《野狗之门》的审查结果也下来了。
“不能公映。”谭辽很平静地跟陆晃转述,“本来希望就不太大,所以,无所谓了。”
陆晃:“哦。”
“黑锁链奖对是否公开放映没有要求。”谭辽继续道,“老冯说后期制作即将完成,一旦做完我们就立刻寄送给黑锁链奖组委会。到这里为止,能做的就那么多了。黑锁链不会看你的放映时间和长度,所以也不看票房效果。这是个很主观的评比。”
他笑笑,继续道:“亚洲的邪典电影还没有入过他们眼的,就是因为太主观了。”
陆晃盯了他一会,很肯定地说:“但这次我有信心。老冯也有信心。”
谭辽静了。他摸着手里的茶杯,良久后才轻声回答:“我也是。”
虽然不能公开上映,但欢世为《野狗之门》组织了一次内部看片会。
看片会邀请了二十多位邪典电影圈中的资深观众,以及在圈里颇有名望的创作者,当然也不乏小有名气的演员。整个看片会仿佛cult片爱好者的一场小型聚会。负责这个看片会组织工作的谭辽和木木连续忙了许多天,陆晃和楼小衡抵达包下的放映厅门外时,正好看到木木一个人满头是汗地在往放映厅里搬纸箱。
两人连忙上前帮忙。纸箱里有液体的声音和玻璃器皿撞击的轻响。
“这什么道具?”楼小衡大为好奇。他第一次在影院的放映厅里观看cult片,兴趣盎然,以为每一部cult片都能得到这种高规格待遇。
木木毫不留情地冲他翻白眼:“你想多了,老娘浸淫邪典圈那么多年,也是第一次参加这么高大上的看片会。以前和老冯还去别人的地下车库看过片,没听过吧?”
楼小衡:“寒酸。”
木木炸毛了:“寒你个鬼酸!气氛!气氛懂吗!看《地下切割》和《人头大会》不在车库在哪里!”
楼小衡:“……”
真是听到片名就敬而远之。
等纸箱开启,冯越广、陆晃等人都是一愣。
箱里都是酒,红酒。
冯越广几乎要跪了:“我的天!老谭!这不是你的命吗?”
谭辽和还不太清楚怎么回事的木木把酒一支支拿出来:“我戒酒了。”
“什么时候?”冯越广抓住一瓶不放。
“没多久。”谭辽醒酒,招呼懒洋洋坐在座位上的观众们到前面来喝酒,“自己喝没意思。”
陆晃和楼小衡帮着他醒酒倒酒。厅中许多人并不知道这酒的意义,只是纷纷表示味道醇厚,非常值得。
在酒香与微醺的气氛中,灯光熄灭,放映机开始转动。
谭辽坐在陆晃的前面两排。人少而厅比较大,大家坐得都比较空。谭辽身边并没有人,他独自安静地观看电影,投入又认真。
☆、第89章 老板,我中意你。
《野狗之门》当初因为出事而半途夭折,期间片场发生的事情被欢世压得很实;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在场的几乎所有人都将它当做一个全新的故事来看。
一个多小时的片长很普通;故事却足够跌宕。
城市废墟中游走的野狗,以狗的形态爬行的人类,在脆弱的建筑物内试图抵抗攻击的正常人,还有隐身于研究院内苦心钻研的白衣人。一个个干枯憔悴;又一个个地执着激动。
电影以插叙切入;从主角在研究院中生活开始讲述;其后才缓缓把他遭到野狗袭击但没有被感染的事实道出。这个奇特的人类极可能拥有抗体:获得这个信息的研究员全都激动起来;他们三番四次敲开主角的家门,甚至跪下来乞求他伸出胳膊;让他们抽一管,或者无数管血。
楼小衡安静地坐在陆晃身边;看得非常专注。陆晃几次想跟他说话都被他忽略了;心里觉得有趣。
这人不知说过了几次不喜欢看cult片,结果不仅自己主动向木木借回去一堆;现在居然还那么投入地坐在自己身边看。陆晃怎么想都觉得十分奇妙;仿佛冥冥中有种被称为宿命的东西;一点点将楼小衡改变;将他推向自己。
陆晃自己是不相信宿命的,他只相信人本身的力量。但总有某些时刻他会转而信任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
这是楼小衡第一次在大银幕上看陆晃的表演。
间中有无数次他完全忘记银幕上的那个人是他每天都会见到、每天都恨不得亲几遍的男人。陆晃化了很浓的妆,尤其在逐渐被病毒感染出现犬化症状之后。化妆之后的陆晃面容惨白,眼圈永远是红的,口涎从嘴角垂落,只能跪爬在地上,僵硬的四肢根本无法伸直站立。
楼小衡在意识到“啊这是陆晃”的时候会心疼,而在忘记演员名字只记得他角色的时候他感觉很可怕。
无论是这个没有丝毫希望的故事还是被病毒同化成一头非人怪物的男人都很可怕。
因为配合做了许多人体试验导致抵抗力下降,在抗体研究开始出现成效的时候,一直留存在男人体内的病毒开始逐步吞噬男人的正常细胞,侵蚀大脑。失血过多的他非常虚弱,负责照顾他的年轻护士在为他擦洗身体的时候发现他背上长出了粗硬的毛发,慌忙掰开他的嘴巴,果然看到了从牙龈中长出来的数颗尖锐牙齿。
“这人不能留。”得知男人的情况之后,一直负责研制抗体的教授立刻说,“带着抗体都能被感染,病毒极有可能已经发生变异,绝不能留。”
下一刻镜头一闪,被按在轮椅上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