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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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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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林翎想,他永远忘不了刘穆。
  
  枯黄的脸,干瘦的手,稀疏的头发,深陷的眼窝,仍然明亮的眼睛和微笑。
  
  这是他最后的样子,全部的样子。
  
  痛苦而难堪。
  
  什么叫做别离呢?
  
  无非,生离或死别。
  
  他们曾经是那样温馨的恋人。尽管两个男人没有保障没有结婚证没有家庭的认同,却过得很幸福。
  
  两个人的世界,两个人的生活,无关其他。回到家里关起门,是他们最放松也最快乐的时候。
  
  他们这样,过了十年。
  
  如果刘穆没有这样的病,他们还能过很多年,林翎如此确定。
  
  恨么?至少是怨过的。然而,刘穆还是很快地消瘦憔悴,直至结束。
  
  有时候林翎也想:这样的分开与“活着”的分开,哪个更痛呢?
  
  他觉得,他是宁愿死的。
  
  生命消逝,一切成空。总好过等到爱情不再,对着剩下的不堪与荒芜。
  
  然而他活了下来,选择活着,记住他。
  
  很奇怪的一种姿态,近乎自虐。
  
  林翎记得在医院的时候,消毒水的味道,匆匆行过的医生,白色,纯洁又无情。
  
  刘穆穿着病号服半卧在床上,桌上的食物动也不动,只是对着自己笑。
  
  笑到虚弱得再也维持不了那种笑脸为止。
  
  从头到尾,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指望过痊愈。这样的病有什么治愈的几率呢?
  
  并不是金钱的问题,他和他都有一定的经济实力,还不至于负债。只是很累,近于厌倦虚脱的累,一日日的治疗,看不到明天的希望。
  
  看着刘穆的症状渐渐严重明显,直至蜷缩成病床里一个需要被整日照顾的人。
  
  自责,为什么初期的症状自己没有注意,为什么在刘穆的耳炎与偏头痛越来越严重的时候才想起逼他来医院看病。
  
  没办法,太忙;没办法,两人都想给彼此无忧的生活。
  
  以致,失去以后的时间。
  
  却已经无法弥补挽回。
  
  在最后的日子,林翎辞去了工作,每日坐在病床前看着刘穆。刘穆却常常将脸转过去,因为病情而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就这样沉默。
  
  一天刘穆问林翎,你可以把脸转过去么?
  
  林翎问,为什么?
  
  刘穆说,我想好好看看你。
  
  林翎说,看呗,干嘛要我转过去。
  
  刘穆失笑,想了一会儿说,你知道汉武帝的李夫人么?她死前蒙着脸,一直不肯让皇帝看到她的样子,就这样死了。她的婢女问她为什么,她说,她现在的样子很憔悴难看,要是被皇帝看到了,只会厌弃,还不如保留自己在他心中美好的样子。后来果然汉武帝怀念了她一辈子。
  
  林翎说,德性,那是以色事人,色衰爱弛。我比汉武帝好多了!你就快死了知道不?你舍得不见我最后一面啊?
  
  ——我怕你忘了我。
  
  ——你不是该很大度地说祝你幸福么?
  
  ——我嫉妒。
  
  林翎没有接话,转过身去放声大哭。
  
  哭完,他对刘穆说,我记你一辈子,你信么?
  
  ——记我一辈子,我信;爱我一辈子,不信。
  
  于是林翎不说话了。
  
  最后的抢救未能挽救刘穆急速虚弱的生命,林翎走过去攥着他的手,没有哭。
  
  刘穆说,你别死,我等着,看你能记我多久。
  
  林翎说,好,我不死,当然不死,像你这样死那么难看,谁要死。
  
  刘穆说,你别忘了你对我说的话,我把它当真了。
  
  第二天林翎把刘穆送进了殡仪馆,再去的时候,手里捧着骨灰盒。他不知道要把他安葬在哪里,墓地买好了,可他不想把刘穆放到那么远那么嘈杂的公墓里,或是将他放在像陈列室一样的骨灰存放处。
  
  最后,却还是要“舍得”。
  
  他去找刘穆的父母,请他们来参加刘穆的葬礼,却被两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赶了出去。他摸着身上被打痛青紫的地方苦笑。当初他算是离家出走,父母当着家丑瞒了,再不提他这个儿子;刘穆却是闹得人尽皆知。他的父母干脆地与他断绝了关系,鉴于家里还有几个孩子。
  
  刘穆拎着一个箱子敲他们租的房子,说:林翎我现在只能住在这儿了。
  
  他们是该永远在一起的。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然而,该死的病,该死的意外!
  
  知道两个人牵着手前行和一个人行路的区别么?
  
  林翎只觉得莫大的恐惧。
  
  什么小说电视剧,都没告诉自己,最爱的人死了之后还能怎么办。
  
  再后来,过完只有一个人的葬礼,他将墓地的地址寄给了刘穆的家人。
  
  他最后看一眼住了多年的房子,提着行李箱出来。
  
  就像当初的刘穆一样,孑然一身。


2

2、二 。。。 
 
 
  这是阔别了十年的高中同学聚会。张珉在宽敞的歌舞厅中穿梭,找到了约定的包房。一打开门,才发现自己几乎是最后到的。房中的气氛被炒得极热烈,被话筒放大的歌声几乎震聋还没习惯的耳朵。
  
  他捂着耳朵去签了到,一群人围上来寒暄一番,又拥着他灌酒。轮了一圈他才出来,已经是头晕脑胀。
  
  旁边有人打招呼,一上来就是极亲密的拥抱。他晃了晃脑袋,看见一张极其熟悉的脸,那是高中最好的哥们儿,住同寝的。
  
  “哎呀,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来不了了呢。”
  
  “怎么会,同学聚会哪能放你们鸽子!要不能被人念叨死。”
  
  “最近过得怎么样?”
  
  “挺好,除了没钱,都挺好。”
  
  “哈哈哈,你还是那么幽默。”
  
  ……
  
  “我说,你知不知道班上缺了哪几个?”
  
  “好像是少了谁。”
  
  “不知道吧,我告诉你,有几个赚了大钱,今年不敢过来了,怕被敲诈。”
  
  “那是你小子吧!”
  
  “呵呵。不开玩笑了,真有人来不了了。”
  
  “谁啊?”
  
  “刘穆。”
  
  “……谁?”
  
  “就是咱班咱学校有名的才子!后来说是同性恋的。”
  
  “怎么回事儿?”
  
  “死了。”
  
  张珉一惊:“死了?”
  
  “就是。前段时间的事儿。听说是癌症。要我说啊,也是生活太难,他还偏偏是那种人。”
  
  “……也是。”张珉打着哈哈又说了几句,便端着酒杯继续喝上了。一边还用眼光搜索着人群中的一个身影。
  
  十年了。不知道他现在如何。
  
  刘穆……死了。不知道他还是不是他的恋人。
  
  张珉想起十年前的事儿。那是太过久远的记忆,他却还记得清晰。因为他无法忘记那件事情给他带来的震撼,所有的面目都像是一夜颠覆,他几乎陷入自己的套中。
  
  他半夜翻过学校的墙,准备溜进宿舍里。借着明亮的月色远远地看到有人在宿舍楼外的草丛里抱着,他尴尬地经过,两人却立刻起身。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看到的——那是学校为之骄傲的两个优等生,刘穆和林翎。他们,竟然在学校里,拥抱。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信息不再封闭的时代。他那一刻却如此痛恨,自己懂得太多!
  
  三人就这样对视着,一时无话。还是刘穆先开口,说:“你看见了,我们是恋人,你帮忙瞒着当没看见,行么。”
  
  他说,好。
  
  其实他原本想说些什么呢。
  
  ——恶心。
  
  ——变态。
  
  ——滚出学校。
  
  可是一句也不曾说出口。
  
  为什么?他也不懂。只是就那样过去了。
  
  他和他们其实是不算相熟的。只是同班同学,平日里学习忙碌,同学情淡薄,见了面打个招呼的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他没有顾虑,只要他说出口,那样不该看见也不该发生的事情便可以远远离开他的世界。
  
  然而他没说。
  
  没想到十年后,刘穆已经死了。那个,才华让人暗暗嫉妒的人,爱笑的人。表面光鲜,却……是个同性恋的人。
  
  张珉知道刘穆和林翎的事后,过了一年多,正好是高考之前一个多月,刘穆是同性恋的事儿被另一个同学捅了出来,在老师和同学中引起轩然大波。他想,大概他们要退学了吧,却不知道为什么单单是刘穆被曝光。
  
  他恶意地想,大概是背着林翎还有其他人,被看见了?
  
  他不知道刘穆那一个多月是怎么忍受过来的,人们的恶意与风言风语是可以杀人的。而林翎和刘穆依旧同时上学下课,吃饭玩闹,坦然的样子让言语渐渐平息一些。
  
  学校考虑到刘穆的成绩,将这件事压了下去,直至高考结束。
  
  再后来,刘穆和林翎一起离开。毕业的时候刘穆没有来照毕业照,他去打听,却发现刘穆家里已是人去楼空。
  
  林翎也离开了家,他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
  
  现在,却是物是人非了。
  
  张珉终于看见了那个坐在角落的人,有些惊讶。他以为林翎是不会来的。不是说前段时间刘穆才死了么?
  
  他离开身边的人走过去,坐下。林翎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说,张珉?
  
  “好久不见。”
  
  “嗯。”
  
  “有事儿么?”
  
  “听说,刘穆死了?”
  
  “……你可真学会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你们,还在一起?”
  
  “是。”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现在怎么样?”
  
  “该怎样还怎样。”
  
  张珉又一次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做什么。
  
  正尴尬,却是原来的宣传委员跳上桌子闹开了。


3

3、三 。。。 
 
 
  “大家好不容易来了这么多人,我们都很开心!今天,是高中毕业十周年……”一群人有说有笑,吃的喝的,舞的唱的,谁也没提来不了的人,怕冷场,怕破坏气氛。
  
  只有这一角,安静得有些不寻常。
  
  林翎和张珉喝着酒,什么也不说。狂热的气氛在这里冷场,同学都挺识脸色地没有过来。
  
  人总是喜欢围着热闹的地方转。
  
  林翎终于忍不住对张珉说:“你快点和其他人去玩吧,装什么呢?。我知道你是群体生物。”
  
  “我们不熟吧?你说话真不客气。”
  
  “抱歉,心情不好。”
  
  “……你和刘穆后来去哪儿啦?”
  
  “就在临市。现在又住回来了。”
  
  “改天去看看你?”
  
  “……可以。”
  
  “这是我手机。”
  
  林翎有些奇怪地看着过分热情的老同学,仍是把他的名片拿了过来,收进衣服的口袋里。
  
  “你都不看一眼?”
  
  林翎顿了顿,尴尬地笑笑:“太暗了,回去再说吧。”
  
  “你在学校不是‘歌王’么?不上去唱一首?”
  
  “十年了你还记得?现在不行了。”
  
  房中卡拉ok的声音越来越大,淹没了两人的谈话。经过十年的同学聚会毕竟不同以往单纯的高中生活,只能是暂时忘了不快之事,寻欢一场,又奔向各自的人生。
  
  酒醒,人散。旧同学相互搀扶着走出大楼,有清醒的开着车回去,崭新的豪车惹得众人又一番羡艳调笑;有住得近的,相约以后再常来往;有的还要赶火车赶飞机,匆匆挥手作别。
  
  还有几个玩得疯的要去续摊,吆喝一阵也走了,就这样话别十年。
  
  林翎正要招手叫的士过来,张珉的车已经停在眼前:“上来吧,我刚只喝了两杯,没醉。”
  
  “我不惜命。”林翎笑了笑,坐上车。
  
  一盏盏街灯洒下的冷光在透明干净的车窗上流过,时近凌晨,再没有行人走过。林翎的家住得近,十几分钟就到了。
  
  张珉送他下车,说看看房子。一看,发现房子有些旧了,也不大,就是普通的住宅区。
  
  他皱起眉问:“你就住在这种地方?”
  
  “刚搬过来。”
  
  “刘穆的病花了多少钱?”
  
  “你能别提这事儿了吗?”有些恼火的口气。
  
  张珉惊觉越了界限,却也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要不你来我那儿工作?你不是刚搬过来么?我……”
  
  “多谢。”林翎直接上了楼,张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只觉得晚上的湿冷让他难受得很,也转身上车,走了。
  
  他安慰自己,人和人,也就是缘分说了算,缘分浅了,算了。
  
  他们,只是很久以前的老同学而已。顶多,算是帮忙保守过秘密的人。
  
  各有各的生活。
  
  ************************
  
  早上,林翎一面吃着简单的早餐,一面看手上握着的一个熟人推荐工作的纸片。
  
  那人也是同性恋,清楚刘穆和自己的事儿,之后一直有联络。这次来了旧地,正好算是他的地盘,就给介绍了一个公司,正需要林翎这样专业的人。
  
  去不去?
  
  林翎本来想继续休息几个月,昨晚却改了主意。张珉问他,现在怎么样?
  
  他说,该怎样还怎样。
  
  生活不就该这么过?
  
  他自嘲,就这样想通了。
  
  洗了把脸,林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没戴眼镜,模糊一片。他隐隐约约就觉得身后有一人越来越近。猛地回头,空空的,只有洗手间洁白的瓷片。
  
  没看清,他只是无来由地觉得那是刘穆,还不放心呢。
  
  林翎不是个迷信的人。出幻觉了,他知道。他太想他了,就是现在。
  
  三十岁再找一伴儿难么?
  
  不难。
  
  再找一爱人呢?
  
  太难。
  
  不找爱人呢?
  
  更难。
  
  ……
  
  林翎一遍遍地自问,纷繁的思绪翻涌着掠过脑海,最后剩下的还是刘穆的笑。
  
  以前林翎总是对刘穆说:“你笑那么勾人干嘛?笑那样儿,显你牙白啊?”
  
  刘穆就会对着镜子笑得更好看,眼睛眯起来,下巴上没剃干净的胡茬刮得人脸生疼。
  
  林翎想,光是这个笑,也够他记一辈子。
  
  又哭了,他擦去眼泪,毛巾狠狠地按在脸上。
  
  没出息。
  
  整理干净,他下楼开着车去纸上写的地址。二手车不比原来开的车舒服,路上颠得人有点疼。
  
  他到了地方,把车停了,走进明亮宽敞的大楼一层。一批批穿得光鲜亮丽的男女经过,他的西装显得有些旧了,却还是齐整没有皱褶的,并不引人注目。
  
  他看一眼手表,正好提前了十分钟到。坐电梯时最后整理了一下领带,他走进面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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