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精木偶- 第1部分

　


　　　　妖精木偶
　　作者：刑人

　　第一章　泛黄色的天（上）

　　他记得那一年他们都是八岁。
　　那是一个并不太晴朗的天气，整个城市上空被沙尘暴覆盖。爸爸妈妈走之前叮嘱自己把门窗都关好，乖乖的等他们回来，不要出去玩了。
　　他隐隐约约的知道他们也许会带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朋友回来。就没有淘气的乱跑，就坐在家门口，抱着膝盖安静的等。
　　那天的风并不是很大。他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管这种天气叫做沙尘暴。
　　他只记得，那天的天空泛着看不清的黄。浓浓的，深深的黄。
　　他自始至终不明白爸爸妈妈为什么会带宫默回家来。那个小人有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弯弯的红嘴唇，黑黑的头发，像个小妖精。
　　爸爸妈妈说，他以后是你的哥哥啦。你要和哥哥好好玩，不许欺负哥哥。
　　他滴溜溜的睁着眼睛，看了宫默一眼。
　　那人站在父母的身边，正咧着嘴巴好看的笑着，却并不讲话。
　　孩子都是有些怕生的。但是熟络起来也快。不到一下午的时间，爸爸妈妈在厨房忙活饭菜，他就和宫默躲在小房间里，坐在地板上组装机器人搭火车道和碉堡。你负责这里我负责那里。宫默很聪明，玩具什么的一摆弄就摆的很好。他不是很高兴，故意把一个赛车弄坏了，然后埋怨宫默弄坏了自己的玩具。
　　宫默看着他瞪得溜圆的玩具，依旧笑呵呵的。
　　他说：不是我，是你弄坏的。
　　他生气了，愤怒的站起来，指着宫默的鼻子大声喊：就是你弄坏的！就是你！
　　爸爸妈妈听见声音跑过来。
　　他们看见宫默坐在地上，仰着头望着愤怒的肖恩，柔声说：不是我弄坏的。
　　爸爸妈妈轻声训斥肖恩：不许欺负哥哥。
　　肖恩委屈的看着爸爸妈妈，不知道说什么，鼻子一酸，眼泪就要挤出来。
　　爸爸更生气了，大声训斥肖恩男孩子不许哭鼻子。妈妈无声的制止他，走过去给肖恩擦了眼泪，哄他不哭，玩具坏了妈妈再给你买。
　　宫默看着他们，站起来，走过去拉肖恩的小手：是我弄坏的。你不要哭。我赔给你。
　　肖恩狠狠甩开他的手，哭的更凶。
　　宫默没了笑容。
　　他被甩的退后一步，抿了抿嘴，又一次上前，重新拉住了肖恩的手。
　　这一次他紧紧的拽住了，没松开。
　　肖恩不哭了，转头看着他。
　　宫默又笑：我赔给你。你别哭了。别哭了。
　　那孩子，声音温柔的像美丽的爱人。
　　吃饭的时候，爸爸妈妈给宫默夹了很多好吃的，告诉他多吃点，这孩子太瘦了。
　　宫默双手托着碗接，还扭头看看肖恩的脸色。
　　肖恩正埋头蹭饭，抬起头来，圆鼓鼓的包子脸上沾了几粒米饭粒。
　　他看见爸爸妈妈给宫默夹菜，也站起来伸出小胳膊，在盘子里找了一块很大的骨头，沾着汤淅淅沥沥的夹到宫默饭碗里。
　　爸爸妈妈开心的笑。
　　宫默圆圆的眼睛深深的看了肖恩一眼，之后就端起碗闷头吃饭，怎么都不再抬起头来。
　　晚上他们睡一个小床。肖恩仗着自己力气大，逞能的把宫默赶到里边睡，还像个大人似的给他盖好了棉被，大夏天的给宫默闷够呛，却也不拒绝，只是微笑着看着肖恩。
　　被子里，他的膝盖上隐隐约约的疼。但是他不敢吱声。
　　白天孤儿院的院长说，你们跑赛，谁跑第一就能跟叔叔阿姨走。
　　宫默握着拳头，小小的身体玩命一样的跑，跑到半路一下子摔倒，膝盖蹭到地上一片触目的鲜红。
　　他趴在地上，抬头看着前面落下自己的孩子，眼眶一点一点的就湿了。
　　之后他站起来，擦了眼泪拍了拍膝盖，看着前面，一瘸一拐的蹭到了终点。
　　他跑了最后一名。
　　到终点以后没忍住，院长宣布结果的时候，他捏着脏了的裤子，还是低着头小声的哭了。
　　这些肖恩的爸爸妈妈都看在眼里，肖恩的妈妈看着小小的宫默，眼睛都有点湿润。
　　后来，宫默被他们带走了。
　　现在，他躺在这里。有了一个家。
　　肖恩今天晚上特别精神。他侧着头，瞪着大眼睛很近的距离观察着宫默。
　　他问：你从哪里来啊。
　　宫默想了一下，说：孤儿院。
　　肖恩点点头，脸上立刻出现了一副很难过的表情。
　　“你真可怜。都没有爸爸妈妈。”
　　宫默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不喜欢这个问题。于是他就跟肖恩笑了一下。
　　肖恩又说，“不过以后你不用怕啦。我爸我妈就是你爸你妈。”
　　宫默凝视他漆黑的小眼珠，又笑了。
　　肖恩想着想着就开心。有这么一个年龄差不多长的又好看的男孩子和自己作伴，就不愁以后无聊了。
　　他细细的看着宫默：你长得真好看，像个小女孩似的。
　　宫默还是笑，你长得也挺好看的。
　　肖恩可得意的笑了一下，是吧。
　　肖恩问，你上过学吗？
　　宫默摇摇头。
　　肖恩说，爸爸妈妈说过一阵要送我上学去，我明天跟他们说说，你也跟我一起去吧。
　　宫默的眼睛转了转，然后弯起。
　　他轻轻的回答：好呀。
　　肖恩乐的蹦高高。男孩子好动的劲头现在就显示在了床上，本来就不大的小床被他活蹦乱跳的腿一折腾，吱呀吱呀的响。
　　“太好了！以后我有伴了！真好！”
　　“哎呀——”
　　肖恩低头一看，宫默好看的眉皱了起来。
　　他赶紧问他，“你怎么啦？”
　　宫默小声说：我腿疼。
　　肖恩把被子掀了，小心的卷起宫默的裤子，看见他白天的伤口透了创可贴，又渗出血来。
　　“呀，很疼吧。”肖恩看着宫默的脸，小心的问。
　　宫默微微点了点头。
　　肖恩看了他的伤口一会，跟他说，你等我一会，就一骨碌下了床，哒哒哒的跑出了屋子。
　　宫默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然后抱着膝盖，轻轻的触碰自己的伤口。
　　碰了一下，钻心的疼。
　　他赶紧迅速的缩回手，不敢再碰。
　　过了一会，他听见屋外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接着灯亮了。丝丝灯光从门缝里照射进来，投影在地板上。
　　肖恩爸爸的声音：
　　“肖恩晚上怎么不睡觉？都吵醒爸爸妈妈了！”
　　“……算了，爸爸来收拾，赶紧回屋去。”
　　一阵拖鞋的哒哒声。
　　肖恩飞快的闪身进来，又飞快的锁上了门。他捂着肚子一下跳上床来，脸上居然挂着笑容。
　　宫默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肖恩从背心地下掏出一个透明的瓶子，手里还攥着几张创可贴，十分有成就感的呵呵笑。
　　“他没发现这些。”他跟宫默显摆手里的东西，“腿伸过来。”
　　宫默听话的把腿伸过去。
　　肖恩拧开了酒精的瓶盖，拿着药棉一下子沾了好多上去，滴到了床单上。他一看，伸手挤掉了一点，然后借着月光一点一点的点在宫默的伤口上。
　　宫默疼的轻叫出来。
　　肖恩赶紧拿开了酒精棉，紧张的看了宫默一眼，跟他做了个嘘的手势。
　　宫默死死的咬住了唇。
　　肖恩问他，疼吗？
　　宫默说：疼。
　　肖恩给他解释，疼就对了。这说明伤口在好。
　　宫默就忍下来。
　　肖恩想了一下，伸手给他，要他握住。
　　“还疼的话你就咬我。”
　　宫默紧紧握住了肖恩的手，但是没有咬他。
　　创可贴歪歪斜斜的贴在伤口处，肖恩看了一眼，抬头直视宫默的眼睛，
　　“我们是一家人了。以后谁欺负你，你就告诉我。”
　　宫默也看着他，仍旧呵呵的笑。
　　温柔的月色中，他微微苍白的脸颊上跳动着清寂而欢欣的快乐。
　　那晚上，两个孩子相拥而眠。年少时候的懵懂与美丽，在静默中洒上了美好的光辉。像是经历了洗礼一般的，无任何杂质的纯爱，和着点点星光，即使闪耀，也只做陪衬。
　　许多年后，肖恩仍记得那个美丽的如梦的夜晚，记得宫默天使一样的睡颜，以及那个外面包了好几层透明胶带的创可贴。看着蠢蠢的。人看着却想要掉泪。

　　泛黄色的天（中）

　　一年后，肖恩的爸爸股票生意不景气，家里赔了不少钱，还有些外债欠着。
　　肖恩记得那时候，爸爸总是摸着自己和宫默的头，微笑着说，过一阵就好了。过一阵子，爸爸带你们去吃好的。
　　宫默总是好看的笑。似乎他什么都懂。
　　黄昏，放学的路上，两个人路过一家工艺品玩具店。
　　他们背着小书包，踮着脚，趴上玻璃去看。
　　最显眼的位置上，放着一个制作精美的琥珀色士兵木偶。他的表面被涂着一层透明的清漆，士兵帽子上的徽章自豪的闪烁着，士兵湛蓝色的眼神伸向前方，肃穆而坚定，像是荣誉在闪光。
　　肖恩抻着脖子，看不够的看。
　　宫默扭头：很喜欢啊。
　　嗯。肖恩点头。上个月它就被放在那里了。我很怕他被人买走。
　　宫默看着他。
　　肖恩收回了目光，揽了宫默一下，我们走吧。
　　宫默边走边问他，不再看看么？
　　肖恩摇摇头。
　　越看就越喜欢，越喜欢就会越想要。
　　我不能跟爸爸要。他会为难的。
　　金色的黄昏下，宫默看见肖恩的眉眼间闪烁着的情绪。那是单纯的失落。无关悲伤。
　　他低着头，漆黑的头发被染上一层霞光，金色跳跃在发梢，一寸一寸的阳光透过来，勾勒着少年俊美的侧脸，一点点点缀着他的淡淡忧郁。
　　温暖的夏季里，他美好的不真实。
　　几天后，肖恩的家里来了一个陌生的女人。他们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坐在客厅里，和肖恩的父母交涉着什么。
　　她身着一件长长的筒裙，上面是各色的碎花，裙摆轻轻覆盖在雪白的脚踝上。女人的指甲上涂着一层红红的指甲油。她的长发微卷的披散下来，他们只能看得见她的侧脸，那轮廓精致中透着点点妖艳。
　　她的话不多，多数时候是在静静的听。她在看见宫默的瞬间，眼睛亮亮的，嘴角似乎微微的扬了一下。
　　肖恩和宫默被肖恩的妈妈迅速的赶到了屋里子，并叫他们不许出来。
　　两个孩子好奇大人们在说什么。在房间里呆了一会后终于决定一起去偷听。
　　走到门口的时候，门被敲开。
　　做了坏事被抓个现行，肖恩的妈妈进来，却把宫默领了出去，并再次警告肖恩不许偷听。
　　宫默回头看了肖恩一眼，就被肖恩的妈妈领出了屋子。
　　不知道为什么，那眼神中带着告别的意味。
　　小小的孩子，一个在门的这边，一个在那边。
　　之后，在门内的孩子从门缝中，第一次听到了叫做恨的疼痛。
　　“……妈妈给你买了好玩的东西。妈妈有很多的钱。会给你买好看的衣服，给你好的生活。你要不要跟妈妈走？”
　　“……这是别人的家，不属于你。”
　　“……我们默默要懂事，你抢了别人的东西，分享了别人的东西，别人也会不开心的。”
　　“宫小姐，您这样和孩子说是不是不太妥当。他还小，更何况我们家对于默默都是抱着爱护的心态。小恩和他相处的也很……”
　　“别人的东西终归是别人的。你们难道不承认你们给宫默的多少有怜悯的成分吗？我的孩子不需要那个。”
　　“……”
　　“你很有钱？”
　　“对默默，妈妈很有钱，妈妈会给你很多你想要的东西。”
　　“我跟你走。”
　　“……默默……”
　　“叔叔阿姨。我要和我妈妈在一起。”
　　不知不觉的，天都黑了。
　　小卧室的门被打开，客厅的灯光一下子冲进来，肖恩躲避不及，眼睛被晃的睁不开。他下意识的用胳臂挡住了眼睛，另一个胳臂被无法抗拒的拉了出去。
　　“小恩，来和默默告别了。”
　　肖恩被爸爸妈妈带着，和宫默面对面的站着。
　　肖恩直直的盯着宫默微笑着的眼睛，死死的咬着牙不出声。
　　宫默的妈妈长得很漂亮，宫默长得很像她。
　　就像现在，他们都一样好看的笑着，尤其是宫默，他那么开心的笑，比第一天来到这个家的时候还要开心。
　　爸爸妈妈把他们送出了家门。
　　宫默走的那么匆忙，那么急不可待，连行李都没有拿。
　　走了无数次的门口，他冲着肖恩欢快的挥挥手，
　　再见哦。
　　肖恩站在妈妈的身边，往后躲着，死死的盯着宫默一眼不眨。依旧稚嫩的脸上，居然没有一点情绪。
　　妈妈提醒他，哥哥跟你说再见呢。
　　宫默的手停留在半空中，等待着他的回应。
　　而肖恩就只是那么死死的看着他，看着宫默。一直一直的看着。
　　最后宫默觉得有点遗憾的放下了手臂，冲着肖恩微微的笑了笑，耸耸肩。
　　直到门外的那辆车子开走了好远，肖恩还站在门口，死死的抓着妈妈的手指，固执的不肯移开目光。
　　那眼神里是大人们无法言喻，也是他们永远都不会正视的情愫与记忆。

　　泛黄色的天（下）

　　宫默离开的第二天晚上，肖恩缩在自己的小卧室里，听见窗子被敲响。
　　他爬到窗边，打开窗子看下去。
　　有一个小人，他站在楼下。他身穿一身好看的白衣，月光下他冲着窗子仰望着，红红的嘴巴因为兴奋而微微张开。他正往上奋力的张望着，不住的踮着脚。
　　看见肖恩打开了窗子，他不再往上面扔石子。他冲着肖恩兴奋的挥手，叫他的名字。
　　“肖恩！肖恩！我是宫默！”
　　“我的衣服好看吗？是妈妈给我买的新衣服！”
　　“肖恩，妈妈之前答应我了，她帮我们买走了那个士兵木偶，你看你看！它不在橱窗里，它就在这儿！你快下来拿呀！”
　　肖恩趴在窗子边，冷冷的垂着眼帘，默然的看着下面兴奋跳跃着的小人。一言不发。
　　下面的小人见他没有反应，说了句“你等等我”就跑向了身后的车子。
　　之后，他拿过来了一个盒子，里面，那个午后，他们一起眼巴巴的看着的橱窗里的士兵木偶。正安安静静的呆在里面。它很精致，外面涂了一层清色的漆，眼睛依旧望着前方，专注笔直。
　　他费力的往上举着，胳膊因为木偶木制的沉重而歪斜颤抖，
　　“你快下来拿走呀！你不是很喜欢吗我帮你买到啦！送给你肖恩！”
　　“你快下来拿呀……”
　　肖恩一直沉默的看着他，突然间抓起窗沿上的一块石子，朝着下面的宫默狠狠的扔了下去。
　　宫默被石子狠狠的砸中，疼的哎呀一声叫了出来。木偶没有拿稳，跟着宫默一起摔倒在地。
　　陌生女人赶紧从远处走过来，要扶起他。
　　宫默仍然紧紧的抱着木偶。他摸了摸额头，出血了。小手脏乎乎的触到了皮肤，又一次疼痛。
　　这一次，没有人再像上次一样冒着被骂的风险给他消毒，给他贴创可贴了。
　　他站起来，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然后把木偶放在了肖恩家门前的台阶上。又冲楼上轻轻的喊，
　　“我把士兵放在楼下了，肖恩你要记得来取哦！”
　　肖恩啪的一声，狠狠的关上了窗子。
　　宫默又仰着头，呆呆的向上留恋的望了好久。
　　妈妈问他，伤口痛不痛。他没回答。
　　他小声的问了一个问题，
　　妈妈，你说他为什么那么讨厌我呢。
　　女人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说，他打了宫默好看的头。他是坏孩子，我们也讨厌他。
　　宫默还是怔怔的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