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一件件假货居多的古董,骆东几乎能感受到当年外公捧着它们时的心情,像久违的好朋友,懂自己的知己,跟着一起看的上了岁数的人会让骆东会心的笑出来,外公当年也是如此,遇见好玩意,老顽童一样兴奋的手舞足蹈。
市场上的年轻人渐渐多起来,意味着“鬼市”过了,骆东满足的吃了份炒肝,溜达到了附近的一家挂着老牌匾古玩店,店主还没逛回来,看店的伙计认识骆东,给他沏了杯茶,骆东背着手在店里转悠,主要还是围绕着那些古典家具看,标价百万的明式家具,虽然不是隔了几百年保留下来的,可手艺已经不多见了。
“东子!”一个抱着布兜子穿着大褂的老头健步如飞的走了进来,抄起骆东那杯茶就仰脖喝了个干净。
骆东笑呵呵的走过去:“三爷爷。”
老头不细看,也就五十来岁,行动太利落了,个头虽然不高,可背不驼站不晃,头发不白那是染的,脸上一块块的老年斑倒像是一种权威的标志,而且皮肤发光,皱纹不老少,那是笑的堆积起来的,乍一看,弥勒佛像,宽脑门,双下巴,眼睛眯眯看不见,唇红齿白。
“上礼拜怎么没过来啊,来来,赶紧看看我刚淘奔回来的。”老头带着骆东往后边走,怀里的布兜抱的紧紧的,骆东大长腿也得紧捯饬,老头走的太快,小跑一样,好像怕卖主后悔来追。
老头怀里抱的是个民国年间的笔洗,虽然比不上明代青花,可也是个宝贝,骆东对瓷器懂的不多,能看出来图案确实逼真,徐家振擅长的水族,一条红色鲤鱼,不过既然老头子都说是真品了,那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老头子又是老花镜又是放大镜,足足看了一个多钟头,从柜子里拿出了另一个笔洗,也是徐家振的作品,两个一比较,骆东还是只能看出图案的端倪,要不是这几年老头子教他,这些他都不懂。
因为周末来逛市场的人多,老头子也没能在后边多耽搁,要是平常日口,他能拉着骆东在聊个上午,不饿不放人走。骆东跟着老头招待了一个看家具的顾客,也是个老头,看中了那把仿制屏风,但是嫌价格高,老头子玩笑的一句话,说可以做一扇原料便宜的,顾客当真了,细问了起来,也是个行家,不好糊弄,老头子就把骆东推出来了。茶喝的泛白,这笔生意还真有戏,骆东留了名片,让顾客有空去厂子里看,签了合同付了定金他就能开工,顾客乐呵呵的走了,骆东也心花怒放了,天无绝人之路啊,正发愁关门大吉呢。
第 9 章
送走那位顾客,骆东也想打道回府了,这几天都没休息好,眼袋都出来了。老头子却没放行,店里交给经理和伙计,带着骆东回家了。
老头姓万,排行第三,当年也是被称为“三少”的主儿,他和骆东的外公是生死之交,进过一个牛棚,吃过同一口马粪,后来又一起维修过数不过来的古建筑,所以骆东的外公敢在他这给骆东留了一条后路——骆东开家具厂的钱,就是当年他外公预留在万三这里的。
老头子住的是个小四合院,有年头的老宅子,天棚石榴金鱼缸,布局都很讲究。老头子跟大儿子一家住在一起,也是五十多岁的半老的人了,骆东也不是第一次来,一起吃了午饭,就被老头单独叫进了书房。
事已至此,骆东有点疑惑了,老头子喜欢热闹,单独叫他干什么?难道外公还给他留了宝贝?
“东子,你今年,虚岁也二十七了吧?”老头子在藤椅上嘎悠,怡然自得的派头。
完了,介绍对象,骆东心里“咯噔”一下子,盖碗茶磨了两下,没喝:“恩,差不多。”
老头子笑了一会儿,没言语,后来出其不意的叹了口气,双脚着地,说:“你外公要是还在,应该是七十九啊。”
骆东垂着眼,沉默,老头子今天卖什么葫芦?
“你……”老头子顿了一下,笑不出来了,“你爷爷八十七了。”
骆东愣了一下,反倒笑出来了,原来如此。
“他来找过您?还是王国忠?”骆东喝了一口茶,醇香的大红袍。
老头子眼睛眨了两下,也扭身喝了口茶:“是你爸,你爷爷快不行了,想让你过去看看。”
骆东点头,微笑,但是不说话,心里很想立刻就走,不愿意再听关于他们的一个字,可是他不能惹三爷爷生气,这是他在这座城市,唯一还惦记着的人。
“孩子啊,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么多年我也从来没跟你说过。可是……我年纪大了,最近时常梦见你外公……你说我要见到他,该怎么跟他说你呢?他要是问我,是不是把你安置妥当了呢?我该怎么说呢?”
老头子歪头瞄骆东,骆东低着头,还是微笑不说话。老头子又眨眼,故意重重叹气:“人老了,就图一个子女平安都在跟前儿,什么恨啊怨啊,到我这个年纪,你就都明白了,都是浮云呐。”
骆东低低笑,冲着这句时髦的话,老头子也得冲着百岁活。
“我知道了,有空,我会去的。”骆东点头。
老头子乐了,目的达到了,这回是真叹气,欣慰的看着骆东,说:“孙子,你也不老小了,可别让三爷爷我这儿劳神上火的了,赶紧娶个媳妇儿吧。”
得,哪个您也没落下,骆东盖上杯盖起身了:“这就给您找去,您先歇着。”
老头子挥挥手,又招手:“你去厨房拿点驴肉,人家送的,我嫌味儿的荒。”
不用老头吩咐,骆东一出来,老头子的儿媳就在厅上候着呢,地上一个礼盒一个大袋子,都是家里吃不完的特产,回回都不让空手走。
又是三十多度的桑拿天,骆东真怕在路上就馊了,公交车坐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地方,打了个小摩的,五六分钟回到家,东西还好,骆东一身汗馊味儿。
早上庄力走的时候,庄力在电脑后头,现在回来,庄力还在电脑后头,姿势都没变过,若不是黑夜成了白天,骆东真以为只过了一秒。
骆东把手上的东西往茶几上一扔,边往里屋走边说:“吃,挑能吃的吃。”
庄力看着晃动的门帘,轻不可闻的叹气,表情挺冷漠的,看着挺疲倦的,总的来说无精打采的。输赢另说,骆东似乎根本就不想跟他下这盘棋,自己这刚有动静,他立刻就躲了,警觉性真高啊,这是什么生物呢?
吃云南白药也治不好心灵的伤啊,庄力看都没看那些东西,挑帘子进屋等着了。骆东在洗澡,扔在炕上的手机嗡嗡的响,调成震动了,庄力看看号码,是顺子,狐朋狗友能有什么正经事,庄力给按掉了,然后关机扔在旁边了。可没多久,外边的座机又响了,庄力皱眉,出去接电话,顺子说晚上来骆东这烧烤,东西他们自己带,让他俩空着肚子等就行了,庄力不敢擅自做主,自己行情暴跌,惹毛了户主就不好了。
才挂上电话,骆东就边套T恤边出来了。
“谁来的?”
“顺子,说晚上过来烧烤,东西他们带。”
“哦。”骆东坐在沙发上翻那个大袋子,塑料袋哗啦啦响,骆东顿了一下,又继续翻,“吃啊,现在不吃,晚上他们来了就得抢啦。”
骆东扔出来几个袋子,都是干果,还有一只板鸭一袋熏肉,还有那盒驴肉,都得放冰箱。
庄力解开一个袋子,里边是艳红的干果,咬了口,吃不出来什么东西,别的也有不认识的,也不知道是哪的特产。
骆东回来,也抓了俩艳红的果子,嚼巴了两口,说:“知道是什么吗?”
庄力摇头,骆东嗤笑:“累死你也猜不到,西红柿,你也可以叫圣女果。”
庄力还真吃了一惊,西红柿是这个味道?骆东摇摇晃晃的进去了,庄力又吃了两口,也跟进去了。
骆东躺在炕上摆弄手机,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庄力去洗了手,也爬了上去躺下,看到他在翻手机的通话记录,这人还真是面粗心细,不会就因为自己挂了顺子的电话就不搭理自己了吧?
“我不会用你手机,刚才顺子打过来我当接听按的。”
“恩?他打过我手机?”骆东嘎嘎往回翻。
庄力一阵阵的无力,翻滚到他肩头,耍赖:“困死我了,脑袋都不好使了。”
“你还没睡觉?”骆东很吃惊。
庄力不说话了,委屈的在他脖子上蹭蹭,蹙着眉头睡了,真是太累了,多少人都在算计着自己,自己也要算计着别人算计着钱,以前以为这是活着的动力,才过了几天舒坦日子,居然就力不从心了。
骆东看着他眼角的干纹,想起头一天看见时婴儿一样的皮肤,过不惯自己这种苦日子吧?那就玩够了早点走吧。骆东把枕着的胳膊抽出来,手掌盖在了他骑在自己肚子上的大腿上,小白脸胳膊腿都凉,这是病,可这大夏天摸着挺舒服的。
庄力得寸进尺的往骆东身上拱,眯眼看了一下,是不是有机会做做运动,可骆东虽然摸着他的大腿,却目不转睛的看着手机,目光疲倦深邃严肃若有所思,就是没有自己想看到的欲望,算了,睡了睡了,先养精蓄锐吧。
俩人这一觉睡得还真是放纵,骆东也累吋了,手机在手边唱“毛驴”都没醒,后来庄力不知道做的什么梦掐了他一把,这才疼醒了。其实他也没睡多久,不到三个小时,但足够恢复精神了,精神到有勇气回拨那个未接的电话。
大姬和顾爽是最先到的,烧烤架子是顾爽的,炭也是买好的,大姬从朋友店里拿了一百多个肉串,牛肉鸡肉羊肉还挺全,顺子带的是酒,后备箱里都是青岛箱啤,扔在水槽里自来水哗哗冲着,不像冰箱里放的那么蜇舌头,景卫和田雪飞就纯粹是来吃的,车都没开,别人都在鼓捣烤架子忙活,他俩就敢反客为主在客厅里吃那堆干果啥都不干。
庄力说他们是狐朋狗友,其实有些冤枉,除了景卫,一个个嘴里的人民币符号跟着唾沫飞出来,争着要当骆东的债主,也不知道顾爽是跟他们怎么说的,骆东倒最后才听明白,他们都当自己为钱愁得想自杀了。
我就那么财迷?做人真失败。骆东把人一个个的往炕上扔,他们今天不是来安慰自己的,都是来落井下石的,听说他丢钱又挨雷劈,都兴高采烈的就差放鞭炮了,自己吃的肉还没大狗多,啤酒更是没喝两口,东西带的不少,可架不住这些人胃口大开了,鲁迅说,损着别人牙眼儿的人不值得深交,自己怎么就交了这群败类呢?从万三老头子拿的驴肉都被打了牙祭了,茶几上就剩下一堆瓜子皮,倒是那些啤酒瓶还能卖几个钱。
庄力也喝了不少,可心情不好,所以醉不了。看着骆东收拾一室狼藉,冷冷的说了一句:“你的朋友都很仗义嘛,求着借钱给你。”
“屁!买的都是二手车住的都是爹妈房,拿屁借我啊!”
“那你要不要问我借?”庄力放心了,放个债都有人抢,绩优股啊。
“你也想求我?求我跟你借钱?那你求我啊,求我啊。”骆东撑着桌子把庄力包围了,耳廓上细小的汗毛都很清楚。
庄力没想到骆东会靠过来,鼠标点击了一下,用网页盖住了屏幕,骆东本来是看着他的耳朵的,屏幕一闪,没看到也大概明白了,小白脸在干见不得人的勾当,那就闪开吧。
还没好好感受,身后的热源就离开了,庄力满心遗憾,追随者骆东的背影看,再回到屏幕上,内容真枯燥。玩物丧志啊,正经事都提不起自己的兴致了,精神越来越难集中,可只是看到他的背影,浑身就都舒服了,当然,如果有机会进一步接触,那就更好了。
不过庄少经历过磨练的理智还是很牢固的,正经事必须的干,输掉的大片江山得连本带利的讨回来,不是为了让谁崇拜,只是为了自己尊严,一个把进攻标榜为信仰的人,输了斗志,就消失了全部。
骆东煮了一锅绿豆汤,桑拿天,晚上也不凉快,端给庄力一碗,盛了很多豆,因为庄力晚上没怎么吃东西,啤酒喝了不少,也像进了下水道。
骆东进去睡觉没多久,景卫揉着眼睛出来了,水没找到看到茶几上晾着那碗绿豆汤了,端起来就要喝,庄力不知道喊不知道抢,抓起手边的文件夹就砸——谁都没得喝了,碗都碎了。
景卫是很记仇的,当年因为挨了个流氓警察的巴掌发誓要当更大级别的警察,然后给打自己的警察穿小鞋,可学习的太狠,一年眼镜增深了250°,警校体检都过不了,那就当律师吧,公检法嘛,都一家的呀。就在景卫为了那一巴掌埋头苦读时,人家因公殉职了,景卫不干了,那分明是作恶太多被欺负太久的地痞流氓报复恶有恶报的结果,一门心思要剥了人家的烈士称号,律师资格被暂停了两年,他就拿起了笔杆子,事情越闹越大,眼看就要有个结果时,死者的妻子玩自焚了,剩下一个9岁的小女孩成了孤儿。就因为一个巴掌,景卫忌恨了人家十多年,家破人亡虽然不是他干的,可也带着他的咒怨呢。什么伸张正义扬善除恶那不是他关心的重点,从小的枕边书就是一本主席语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主席还说过: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景卫看了看“罪犯”,什么都没说,拿扫帚把东西都扫了,然后什么事都没有的回去睡觉了。
不打没准备的仗,其实景卫再也没睡着,默念着主席语录,越念越兴奋: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我就最讲认真!为什么今天唯独他对骆东没提借钱的事呢?哼哼……上次骆东顺走的杂志他自掏腰包给补上的,事务所里的东西都是有人专门看管的,少了东西当然要找贼,看到封面上的人物,景卫就猜到了个大概了。骆东把自己的过去捂得严严实实的,突然蹦出来一个发小当然值得研究,何况这个“发小”景卫曾经有幸见过,是个商业晚宴,庄少明星一样被围绕,他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所以头回见到庄力,景卫只是试探的喊了一声,必定那种真龙天子他都不是轻易就能见到的,怎么可能出现在骆东的鸡窝里呢,而且骆东言语之间又多多保护,出于对朋友的尊重,景卫才一直压着好奇心没多管,可好好的骆东顺走的那本杂志,封面上的人物有恰好是庄勇,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么。虽然今天景卫什么都没说,可也没傻的问骆东要不要跟自己借钱,家里放着一个会产钻石的少爷呢,哪里轮到到他们那点小钱呢,本来他还想继续沉默,这不庄少犯到自己头上来了么……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日子,不用担心日子无聊了,景卫几近亢奋的想。
一大早,景卫就拽着田雪飞要走,来的时候是搭顺子车来的,走的时候跟大姬顾爽走,因为骆东要扣下一辆车,他要带庄力去医院检查。
别人起来庄力开始睡觉,也没睡很久,顺子托朋友找了医院的专家号,约好了十点过去,庄力在车里继续睡。
熟人好办事,尤其是医院这种地方,别人还抱着铺盖卷在挂号口转悠呢,三人就长驱直入直奔脑外科了。专家也没新鲜的,就是一个心理作用,年纪面相看着靠谱,钱掏的就痛快,骆东银行卡里的钱刷的一分都不剩,身上的几百块也交代进去了,中午饭还是顺子请的,下午去问结果,医生拿着各种检查结果看了半天,说淤血都散开了,什么问题都没有,骆东就把头疼的情景夸张的重复了一遍,医生越过他,问庄力,以前是不是也疼过?庄力说是,有几年了……医生的诊断是:神经性偏头痛,注意休息就行了。
骆东气的脸都绿了,人家医院二十几层的住院楼正在盖着呢,不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