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虽然没有那些少爷有钱没他们有地位,可是你们俩比那些少爷长得好看,也算是很大的优点…”
这不三不四的解释让江韶矽低下了头,他静静的等着丁秀儿说完,那封信被他不自觉的捏成了一团攥在手里,明明对方是在道歉,而自己却好像低人一等内心有愧抬不起头来。
丁秀儿上学去了,她表达了自己的歉意,并认认真真的写下了那封信,她自认为道歉这事做得完美无缺,可她却想不到,这一席话在十五岁的江韶矽心里落了根,徒生出一丝卑微。
姑母平日里就很疼爱这两兄弟,虽说没钱供他们读书,可是顿顿吃饱饭是一定的,昨晚丁秀儿的那番话让她十分愧疚,她自觉待江家兄弟不够细致入微,年年都给兄弟俩补衣服,可从未想起他们穿得很是穷酸。她整晚的睡不着,第二天一早便去买了两身新衣。
接过衣服的时候,江韶矽的鼻子一酸,他自父母去世之后便很少哭过,现下竟为了这样一身剪裁朴素的衣裳红了眼眶。
江韶年拉着江韶矽给姑母鞠了一躬,姑母当即不知所措起来:“这俩孩子,这是干什么呢。”
江韶年没有说话,他在这样的时刻总是显得沉默内敛,别人对他的好,是记在心里的。
回了房,江韶矽欢天喜地的要换新衣服:“哥,你说我们以后要是有钱了也去做一身西装来穿穿好不好?”
江韶年的反应颇为冷淡:“我不喜欢。”
江韶矽看到哥哥把新衣整齐的放在柜子里,觉得很奇怪:“你不穿啊。”
江韶年关好柜子,回身问道:“我们出去找份工来做可好?”
江韶矽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这些年虽然贫穷,可不曾缺过吃喝,因为有姑母和江韶年在,他甚至连家里的杂活儿都少有干过,看到好东西会想拥有,就是路过大戏院也会心之向往,想着自己哪天能坐在里面喝个小酒吃个小菜捧捧红角,骨子里算是个彻头彻尾的享乐派。
江韶年面色严峻,步步逼近有些傻愣住的弟弟,口中透着强硬:“韶矽,你我必须自立了,我们都不愿屈居人下,可是这样和尚撞钟得过日子,我们是不会有机会翻身的。你要穿西装,你拿什么去穿?难不成要别人施舍给你么。”
在江韶年的意识里,这是找回尊严的第一步,姑母的那件新衣不仅是恩情,更像一把刀扎在他的喉咙上,提醒着他伸手时的可耻,万里晴空广袤大地,他想,总会找到自己的一片天地。
而在江韶矽的印象里,这就意味着他要慢慢脱离贫穷的五月巷,去见识不同的纷繁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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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阮 家 】 。。。
阮富山捧着紫砂壶坐在太师椅里,半眯着眼睛打量眼前的六个男孩,从头到脚从上到下扫一遍,末了鼻孔朝天很是不满的“哼”了一声。
管家周佟讪笑着问:“老爷,这都第二批了,您看有合心的么?”
阮富山抬起戴有翡翠戒指的粗胖手指嫌弃的挥了挥:“你说你找的都是些什么歪瓜裂枣,没一个有少爷气的。”
周佟心说,有少爷气的还能站这儿让您这么挑么。
他自己小心翼翼的瞄了一眼,十分为难,心里不禁就要思索一番,就纳了闷了,这都一共找了十二个人了,年纪刚好样貌出挑,哪点不合老爷的意,一开始不是说好找个好看体面的么。
周佟弯了腰在阮富山耳边言语:“老爷,您仔细看看啊,这些个人就是比起外面的兔爷屁精那还绰绰有余,我眼瞅着个个都秀气好看。”
阮富山抬头瞪了周佟一眼,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阮家就想收个小少爷,哪让你找小白脸来了!”
周佟刚想要讨饶,从楼梯上下来一名身穿衬衣长裤的青年,这青年斯文周正,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文艺气息,一双眼睛明亮有神,整个人显得十分俊朗。
青年的声音透着精神气,让人听之愉悦:“爸爸。”
阮富山急忙招了招手示意青年过来:“陌杨啊,快来瞧瞧这几个人。”
阮陌杨还未开口,楼梯上又走下来一个,相比之下,这人就显得萎靡不振,显然是刚睡醒,丝绸褂子懒懒散散的穿在身上,他一抬头,阮富山就瞧见了他的两个大黑眼圈。
周佟很有眼色的给这人递了一杯茶水:“三少爷,您喝茶。”
阮富山冷冰冰的扫了这位三少爷一眼,拿起手边的金手杖在地上敲了两下,摆起严父的模样教训道:“瞧见你这丢了魂的样子就让我来气,昨晚又去哪里鬼混!”
阮家三少接过周佟敬来的茶,一屁股坐在软皮沙发上,习惯性的把脚抬上茶几,刚沾到桌面意识到自家老子还在眼前呢,于是老老实实的把脚又缩了回来,挠了挠蓬乱的头发,懒洋洋答道:“昨儿个张卿光请客,特意叫人发了帖子来,宋家沈家的少爷都去了,我怎么着也得给老爷子您挣把面子不是。”
这话打在阮富山的软肋上,他平日里与沈家最不对头,凡事都要比个高低,别人请客,既然沈琴维的儿子去得,那他阮富山的儿子更不能落后。这样想来,他的气倒也消了大半,只得不痛不痒的意思了一句:“咳,这样啊,与张家多走动走动也是好的,以后生意上图个方便。陌寻,不是我说你,花天酒地也要有个限度,有空回学校读读书,爸爸给学校捐钱可不是白捐的。”
说完伸手一指身边的周正青年,为三儿子找了个榜样:“你看陌杨,读书读得好,从来不用我捐钱照顾。”
周佟赶紧给阮陌杨也递了一杯茶,十分狗腿子的讨好道:“二少爷,您的茶,一会儿要去学校吧,我叫人给您先备着车?”
阮陌杨挥了挥手表示不必:“我和人还有约,不用让人送我了。”
阮陌寻一听来了劲,笑嘻嘻的拍了拍沙发:“二哥,过来给我说说,是不是秦家那小妞儿?你也把她弄到手啦。”
阮陌杨脸色一红,急忙辩解:“秦小姐与我只是挚友而已,你可不要出去乱说,污了秦小姐的清名。”
阮陌寻听闻此言嗤之以鼻:“屁的清名!她那个爹,见谁都要攀一下亲,把女儿送给别人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吧,宋家兄弟两个轮番找她出去跳舞,卢京城哪个少爷不知道,秦家的女儿送货上门。”
阮陌杨顿时黑了脸,简直要把茶杯丢到弟弟脸上去:“少在那里胡说八道!秦小姐只是去相亲而已!”
阮陌寻见哥哥不信,也不争辩,撇一撇嘴默不作声了,他从来不喜欢与人争吵,坏了自己的好心情。
阮富山见自己的两个儿子为个女人争论不休,便问道:“这个秦小姐是不是秦浦民的女儿?”
阮陌杨以为阮富山要为他说几句好话,急忙应道:“正是做木材生意的秦先生。”
哪知阮富山听后颇为不屑一顾,大摇其头:“哎呀,这个人可是不行的,生意做的小,见了人就像个跟屁虫一样,烦的哪。”
阮陌杨听了气呼呼的把头偏向一边,再不理会父亲和弟弟。阮陌寻见状觉得挺逗,当即哈哈大笑,笑够了就打量了几眼旁边站着的六个男孩。
这六个十来岁的男孩子瞧见阮家三少望着他们,顿时拘谨起来,他们都是穷苦孩子,从孤儿院里被带了过来,先是瞧见这样一幢花园洋房,心有惊喜与期待,心想这要是被挑中了留下来就掉进了金窝银窝这一辈子都不愁吃穿。可现下瞧见家里竟然还有两个少爷,暗暗叫苦,以后难免会成为奴才命,个个忐忑不安起来。
阮富山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问周佟:“陌臣呢,怎么没见着他。”
周佟毕恭毕敬回答:“大少爷一早去了洋行,说是办些事情。”
六个男孩不由紧皱了眉头,好嘛,原来上头还有一个大少爷,这下更没地位了。
阮富山点了点头:“恩,生意上的事,他亲自跑一趟也好。陌婷呢?”
周佟急忙答道:“四小姐要和同学出去玩,搭了大少爷的车。”
这下六个男孩彻底沮丧了,本来三个少爷就够呛,现在又来一个四小姐,不是都说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难伺候么。
阮富山颇为不满:“这个陌婷,净耽误她大哥的事儿。”
继而吩咐周佟:“下回小姐要出门,专门备车给她,不要由着她瞎闹,她的私事怎么能跟陌臣的正经事凑到一起去。”
周佟小鸡啄米一般点头称是。
阮陌杨因着心里不悦,也不陪父亲多说,起身就走:“我也要办我的正经事去了,你们这两个大闲人就在家待着吧。”
阮陌杨离开后,阮陌寻这才嬉皮笑脸的指着六个男孩调侃阮富山:“爸爸,你怎么也好这一口儿啦,要让柳燕燕知道了,那还不闹翻了天?”
阮富山见儿子没个正经,当即瞪了他一眼:“这是要给你挑弟弟。”
阮陌寻“哎呀”了一声,竟正色又瞧了那六个男孩几眼,他虽然花天酒地不学无术,成日吃喝玩乐典型的纨绔子弟,本事不如他大哥阮陌臣,学问也比不上二哥阮陌杨,但猜测父亲的花花肠子他最在行,当即就明白父亲这是和死对头沈琴维杠上了。
阮富山摩挲着紫砂壶,提起沈琴维就有几分咬牙切齿:“他不是收了个养女么,我就收个义子,他姓沈的有,我阮富山也一样有。”
阮陌寻对着那六人左瞧瞧右看看,末了叹了一口气:“姓沈的有养女,那爸爸你也应该收个养女回来啊,家里都有大哥二哥了,要那么多男人干什么。我可是见过沈家那个养女的,长得顶顶漂亮,爸爸你也收个养女吧。”
阮富山年轻时风流至极,现在年纪大了也不让当年,在外面辟了一处小公馆,养了舞女柳燕燕,他这样的老手怎么会不知道阮陌寻的心思,当即冷笑一声:“收个养女?带回家来让你祸害啊。”
阮陌寻又指了指六个男孩:“他们一脸兔爷样,你真给留家了,保不齐我照样把他们当女的祸害。”
这六人在心里倒吸一口冷气,心道,有你在,我们还是回孤儿院吧。
阮富山对这几个男孩一个也瞧不上,当真如了他们的愿,一个不少全部送回了孤儿院。
江韶矽跟在江韶年身后,他们连续找了几家店,都被江韶矽一口否决了。江韶年对于这些零工倒是不挑不捡,只要能赚钱,出卖力气也心甘情愿,何况他出卖的只能是力气,若叫他去记个帐或去学校教书他是做不来的。
而江韶矽偏偏就喜好这些文气的工作,他找工来做首要条件就是不能累,先前那些运大米的背砖头的零工他是一样都看不上,况且他往门前一站,人家老板还嫌弃了他:“哟?你这小子够白净的嘿,我们这儿的活儿可重着呢,你干得动么。”
江韶年也白净,可好歹长得高而结实,身上也确确实实颇有几分力气。可惜跟着一个挑三拣四的弟弟,几天下来一无所获。
路过大戏院时,江韶矽心血来潮,拉着江韶年不走了:“哥,你上次不是说能进戏院么,我会翻墙的,咱们进去看看吧。”
江韶年心情烦闷,他以前压根没认真想过自己在姑母家白吃白喝的问题,自从听了丁秀儿的一席话,脑子里全是自己不能再这样没出息下去,寄人篱下的日子他过够了。
瞧见江韶矽无忧无虑的样子,他羡慕的同时又不禁生出一肚子气,按捺着性子跟弟弟商量:“要是明天再找不到满意的零工来做,你就在家待着,我一个人出去。”
江韶矽想穿西装想戴怀表,想要吃香想要喝辣,想让丁秀儿对自己刮目相看,但他就是吃不了苦,他走在大街上只喜欢往好的干净的地方看,看到高级的商店餐馆他就心向往之,看到豪华的轿车他就眼珠子跟着转。他太喜欢好的东西了,十五岁的少年,精神与物质的匮乏折磨着他,使他发了疯的想拥有一切,可是他的处境尴尬,他非富非贵,又没有谋生之计,在这卢京城里连个立脚之处都找不到。
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沮丧,清秀眉目挤在一起,又是一副看似倔强的模样。江韶年看他这样,只得在心里安慰自己,韶矽还小,什么都不懂,随他去吧。
可又转念一想,自己十三岁就带着江韶矽艰难生活寄人篱下,这差距也太大了点。
这一会儿工夫就变换了两套想法,江韶年也不耐烦了,拉着弟弟的手就往回走:“回家!他妈的还饿着肚子呢,看什么戏!”
人来车往的热闹街道,繁华的卢京城,破衣烂衫的江家兄弟,属于他们的只有头顶的天,脚下的地,除了天地,再无一物。
回到了家里饭菜已备好,姑母忙招呼兄弟俩:“来来来,今天杨太太送了咱们家一条鱼,先吃鱼肉再喝鱼汤。”
江韶矽看到有好吃的,先前的不快统统飞走了,端好碗筷巴望着吃鱼,姑母夹了一大块鱼肉给他:“先喂饱韶矽这只小馋猫。”
说完又笑眯眯的看了江韶年一眼:“喂完小的,再喂你这只大的。”
江韶矽一边吃鱼一边心满意足的感叹:“姑母,你真的很像我娘亲啊,小时候我娘就先把好吃的给我。”
姑母很是慈爱的笑了笑:“因为家里你最小啊。”
江韶矽十分享受这种宠溺,当然他也忘不了哥哥,当即说道:“姑母待我哥也好。”
姑母哈哈大笑:“你这傻孩子,你们俩早就是我的孩子了啊,我当然待你们都好。”
江韶年并不排斥这样的温情,可是不习惯随时摆在嘴边,他的感激与示好都放在心里,他的一生都固守着坚硬与防备,只有两处软肋埋藏心底,其一就是姑母。
姑母和江韶矽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一大堆感性的话,江韶年试图转移话题:“秀儿呢,怎么没见人。”
姑母叹了口气:“我今天做了好饭好菜,她倒好,和同学约出去了,说什么要去吃西菜,洋人的饭有那么好吃么。她要是交几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做朋友,读好了书找个正经踏实的人嫁了我就放心了,可是她每天都跟那些个富家小姐混在一起,她们带她参加舞会,认识那些花花少爷,我是不放心的啰,那些少爷若真心待她算她命好不用跟着我受穷,就怕那些有钱的公子哥儿骗了她…”
江韶矽很不以为意:“表姐跟有钱人在一起不好么,不过啊我是不理解她为什么非要跟讨厌的人相处,她可以挑一个她不讨厌的有钱人嘛。”
姑母摇了摇头,看起来颇为无奈:“她每天回来都是一肚子气,她没有不讨厌的人。吃饭吧,来,尝尝这个菜。”
吃完了饭,江韶年把江韶矽赶去房里洗澡睡觉,他帮着姑母把碗筷洗了,姑母把水泼到门外,转身对江韶年说:“韶年,明天我要出门一趟,听说富山工厂要招一批女工,我去看一下,你明天给韶矽和秀儿做一顿饭。”
江韶年听闻此言内心一动,当即问道:“有招男工的么?”
姑母很是惊奇:“不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