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裁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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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裁缝-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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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没机会?是你没机会吗?!还是你把刘理给的机会给捏死了?”刘竞霍然站起转身,大踏步走过来,咄咄逼人:“你自己想想清楚!”
  刘竞右手夹着烟,左手往顾浴洋胸膛戳,看起来他也很生气。
  顾浴洋懊恼、后悔、自责,百般的情绪潮水般涌起,水珠间托着排排细密的针,扎得他浑身都疼。
  刘竞恶狠狠地吸了口烟,道:“我以为你这个人对刘理应该不错,谁知道你有了脾气对谁都可以撒,刘理性子好,他处处让着你,我也没话说。可你又不好好待他,大概得来得太容易就不知道要怎么使才好,非要抓过来在地上踩一脚才觉得心里踏实,等踩过了又想捡起,地上的东西沾了泥巴,或者早碎了,你又嫌脏怕扎手。”
  刘竞说的话句句戳着顾浴洋的心,他说的话难听且逼仄,处处在偏袒刘理,又深为刘理的选择觉得痛惜,顾浴洋心头一跳一跳,被数落得真是快要落下眼泪来。
  自个骂得差不多了,刘竞叹了口气,黄灯下他的眼角看起来有细微的纹。
  他果然也是个中年男人了,即使凶恶泼皮不讲道理,也为自己亲人们而吃苦努力,他肯定是从以前就非常非常爱护刘理,就像刘理处处觉得他好,处处敬重他一般。
  一声未响的顾浴洋看着刘竞坐下,又点了支烟,然后不太耐烦地跟抬起眼看了顾浴洋一眼,说道:“你们以前的事情,刘理只跟我说了一半,你那一半我还没听到,你现在说吧。”
  顾浴洋犹豫了会,又被刘竞喝道:“你现在不说!以后别怪我没给你机会!”
  顾浴洋不敢再磨蹭,也坐下来,细细地把以前的事情跟刘竞说了一遍。
  这整件事情说起来,实在不能算什么大事,大概别人听了都会觉得有些莫名,只是以前学业和刘理两方对顾浴洋来说都重如泰山,全都无法舍弃,中间再夹上顾家的产业和许语博,这大概就是顾浴洋命里顶大顶大的一个选择。
  果然连刘竞听完,都深深地吸了口气,默然半响才道:“……看来,也确实不能全怪你。”
  五年来顾浴洋已经无比自责,来找刘理又捞了这么个满头包的坏结果,他无处跟人说自己的难过,连梁霈文听了都只是个不咸不淡的态度,事情发生以后,居然是刘竞第一个说了句算是安慰的话,顾浴洋听得心里一暖,更深的酸楚向他沉沉压过来。
  刘竞点起第三支烟,空气里烟雾缭绕,他忽然站起,又忽然坐下,不知道在心里挣扎什么,过了很久,他说道:“你老家X城,有个交通大学,对不对?”
  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不知道提起何用,但顾浴洋知道必定不会是一点意义没有,于是他点点头。
  刘竞吸着烟,说道:“小敏以前就是在那个学校读的书。”
  那是个相当好的大学,顾浴洋料想钟敏千辛万苦考去X城读大学,肯定是读的不错的学校,想不到是这样好的大学。
  “小敏以前读的专业,是金融那类的,反正挺高级,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刘竞说道:“现在她在镇上的厂里做会计,知道吗?”
  顾浴洋点点头,他知道钟敏是做会计的。
  “那样的高材生,本来肯定是要去大城市工作的,就算是做会计,也要在城里做,照道理说是这样,对不对?”刘竞又吸了口烟。
  顾浴洋依然点头,照理说是这样,那个时候中国的大学生还挺精贵,毕业出来什么好工作找不到。
  刘竞烦恼地抓了抓头,道:“有件事情,我本来不准备跟任何别人说,现在倒觉得可以跟你说。小敏以前读书的时候,怀过孩子,后来孩子没了,她也被开除了,如果你回去后找那个学校的熟人问问,应该能问得到,那件事当时似乎闹得挺大。”
  顾浴洋一时没法消化这整件事,钟敏对他没什么印象了解,他对钟敏何尝不是除了“情敌”以外没任何别的想法,所有顾浴洋曾接收到的关于这情敌的消息都是正面的松散的细小的,忽然有一件负面的连贯的巨大的讯息传来,让他一时懵住了。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小敏的爸爸是当官的,要捂住这件事简单得很,不过也因为她爸爸是当官的,有钱人里就总有这么一两个知晓这件事的。”刘竞说着皱眉狠狠地抽烟:“小敏是个好孩子,刘理也好,可我晓得,小敏其实不喜欢刘理,刘理也没有那么喜欢她。”
  “那……”顾浴洋开口时,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抖:“那……钟敏……喜欢谁呢?”
  “还能喜欢谁。”刘竞嗤笑道:“人都是贱的,我估计小敏要有喜欢的人的话,应该还是以前大学里的对象吧。”
  对,人都是贱的。
  顾浴洋有些自大地断言过,刘理应该还喜欢他,只是后来他也被兜得分不清,或者说,就算刘理喜欢他,他又能如何呢。
  “现在小敏和刘理要好好过日子,我觉得是挺好的,他两处得很不错,人人都说很相配。”刘竞又是嗤笑,他很擅长露出那种代表轻蔑的笑容:“只不过要是小敏大学时不出那件事,现在就算她多么多么喜欢刘理,她爸肯定都不许她跟刘理在一起,她爸那鸟人……嘁……”
  他大概见过钟敏的爸爸,不知道那是个怎样的老人,顾浴洋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许语博,又甩甩头,他几乎能见到刘竞对着许语博露出嗤笑的场景。
  “你们有钱人的想法,我是搞不太明白的。”刘竞把烟掐进烟灰缸里,那是他从外头茶几上顺进来的:“你看刘理和小敏,我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两都有点相濡以沫的意思,反正就求过个安稳日子,能互相伴着不吵架,和和气气最开心,对不对?”
  顾浴洋觉得刘竞说得有道理,爱情是燃烧一时的,过后就是生活的考验,能挨下来的才最为坚韧。
  可他又觉得刘竞说得不对,是哪里不对,他也说不太清,他只能犹豫着问道:“如果以后刘理不开心呢?”
  刘竞露出惊异的表情,好像他今天才重新认识顾浴洋这个人,他站起来,放好烟灰缸,居然拍了拍顾浴洋的肩膀:“你倒还能想到这块……我也就怕刘理不开心……小敏成天笑嘻嘻的,我就没觉得她开心过。”
  顾浴洋一颤,眼前划过某个白天,刘理对他一步步走过来的样子,那天的刘理是无比无比的胆怯,又是无比无比的信赖。
  可他一挥手,把那信赖挥成了一地的碎屑。
  刘竞难得和气地对顾浴洋说道:“你明天还是先回去吧。”
  顾浴洋抬头询问地看向刘竞,刘竞又说道:“刘理这个人死心眼,你留着也没用,你还是回去再说吧。这信呢……你爱写就写完,就不知道刘理肯不肯看。”
  顾浴洋低头看桌上皱巴巴的一片。
  刘竞伸个懒腰:“我还是挺不喜欢你的,一直想揍你,不过看你是个小孩子,可怜兮兮地追过来又夹着尾巴要走人,我就不揍你了,刘理大概上楼了,我去他房里看会电视。”
  说完也不等顾浴洋说什么,转头就走。
  顾浴洋听着刘理房间里响起人声来,刘竞好像在嚷嚷着要看《西游记》。
  他脑海里依然乱糟糟,却不那么茫然了,似乎稍微理得顺畅了一点,吸一口气,连空气进入肺里的感觉都变得稍微畅快起来。
  顾浴洋低下头去,趴在桌子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写起信来。
  写着写着,却有滴眼泪落下来,盖在一个句号上,染出一小块灰呼呼的水泽来。
  第二天,刘理和刘竞居然一块送顾浴洋去火车站。
  临走,顾浴洋摸出张名片,上面印着他新公司的地址和联系方式,正想拿给刘理,又被刘竞一把抢了过去。
  抢了名片,刘竞就说:“我去厕所,你两慢聊。”
  顾浴洋目送着刘竞离开,火车还有十分钟就要开了,他收回目光,看着刘理。
  刘理也看着他,目光一点都没有躲开。
  两人好像都想把以后再也见不到的面孔,全部刻在自己心里。
  顾浴洋把信拿出来,放进刘理口袋里。
  刘理也拿出个东西,是那天顾浴洋塞给他的锦袋,刘理说:“还是还给你吧。”
  顾浴洋握紧那个小小的袋子,里面的东西磕住了他的手。
  车站人来人往,顾浴洋抬手摸了摸刘理的脸,刘理眼睛下有一圈青黑的痕迹,顾浴洋轻轻地抚过,刘理垂下眼帘,慢慢地笑起来。
  顾浴洋抱紧了刘理,怀里细瘦的身体一动不动,任他抱着,有人好奇地打量他,顾浴洋闭着眼,按住了刘理的脑袋。
  那头发的触感一如往昔,一如很多很多年以前。
  顾浴洋看着火车窗外,这次他的对面座位没有梳着辫子的小姑娘,世界又翻了个个儿,每次看来都不一样。天越来越冷,空气阴湿沉重,外头的世界沉着脸面对顾浴洋,怎么看都露不出一丝笑意来。
  刘理大概和刘竞已经回去了,而顾浴洋不敢看向窗外。
  他摊开手,手心一个小巧的锦袋,上面绣着只蝴蝶,这是他无意中看到的口袋,人家拿来装首饰的,他买了首饰也不戴,把这口袋空出来,装一只生锈发黑的蝴蝶。
  那只蝴蝶以往灵巧的翅膀呈现出一种颓唐的老态,上面有的地方抵不住时间的诱惑而变得黑乎乎的,顾浴洋摸着发黑的地方,想着这是不是刘理流过眼泪的地方,那些眼泪连时间都无法擦去。
  他看着看着,眼前似乎浮现出二月的红色爆竹来,那个时候,爆竹下面会有挽着新娘的刘理,穿着喜服迈过门槛出来。
  顾浴洋倒向椅背,闭起了眼睛。
  回到首都后,顾浴洋一头扎进了忙碌的工作中。
  九四年很快过去,接着是九五年。
  然后,又会是一年的春天。

  第四十六章

  四月的槐花大概是最漂亮的,一串串挂在浓绿的树梢上,层层叠叠,如浪尖上翻起的泡沫,赶上有风时,你推我挤,全都往一处涌,哗啦啦,哗啦啦。
  顾浴洋的办公室搬回老家已有一多月,90年代世界格局动荡着,养肥了一堆眼尖手快的家伙,顾浴洋一口吃成个胖子,两年不到已经有了自己的分公司,具体点说,是他跟梁霈文的分公司。
  然后一个留守一个流放,亲兄弟般不分你我地生活了好长时间,又得分开了。
  人和人好像总是在不停地汇合,分开,也许源头都一样,生命的长河从天上往下流淌,被路上的山川隔开,汇入其他支流,再被城镇隔开,独自前行,一路分分合合不断,直到汇入平静的大海,我中有你你中有我,那就是死亡了。
  临走之前,梁霈文的爱人紧张顾浴洋的坏脾气回了老家要捞不到好,牢牢握住顾浴洋的手叮嘱这个叮嘱那个,梁霈文把他爱人一巴掌挥开,紧紧捏住顾浴洋的手,道:“弟弟,你今天就走了,回去后要是过得好就尽量别回来。”
  顾浴洋知道梁霈文最近对自己意见越来越大,因为他老霸着老师——梁霈文的爱人是在大学教书的——谁让他寂寞呢,梁霈文又是个凉薄的,也就老师会疼人。
  首都一年半,顾浴洋又学会了油嘴滑舌,为人处事方面更是地道,回老家整顿好公司的事情后就带着特产去看了父母和爷爷。许语博依然风风火火,看起来还能活跃上二十年,爷爷和爸爸的身体都不错,家里面还多了让顾浴洋意料不到的一个人——二叔顾晏。
  他们多年前一别后,至今没见过面,顾晏两三年才回一次家,顾浴洋在刘理走后,沉寂两年就去首都投靠了梁霈文,只在过年时回老家一趟。他跟自家这二叔没什么缘分,有时是这人回来那人刚走,有时是这人走了那人回家,都没遇上过。
  顾家的亲戚就顾晏有些头脑,也是唯一一个见证了顾浴洋那心酸往事的,或多或少,顾浴洋对顾晏有些下意识的亲近,两人见面聊了会,便由顾浴洋做东,出门请顾晏到城里新开的西餐厅吃饭。
  那餐厅和顾浴洋的分公司只一街之隔,只不过顾浴洋的公司在十八楼,那餐厅在一楼,叔侄两吃着饭聊着天,顾晏说说欧洲见闻,顾浴洋说说生意经,一顿饭吃过,顾晏好死不死地开口问了句:“诶,你后来有没再见过刘理?”
  铁定是故意的,顾浴洋想,顾晏绝对是故意的。
  他一瞬间有些明白许语博讨厌顾晏的原因,这人就是怪胎,看人不舒服心里就美得冒泡泡对不对。
  顾浴洋本想不言不语地把这不愉快的一页静悄悄地揭过去,不过白酒黄酒喝多了,屁话张口就来:“提他干吗,多少年了,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顾晏掀起一个眼皮,就是下面长泪痣的那边眼皮,瞧了顾浴洋一会,嬉笑道:“真是顾家好儿郎,铁血冰心。”
  顾浴洋说:“铁血冰心什么意思?”
  顾晏便开始给顾浴洋说原本应该是铁血丹心,然后跟他说铁血丹心是什么意思,又扯开了去说射雕英雄传,顾浴洋听得不耐烦,握紧顾晏的手摇了摇:“谢谢叔叔指点,我回去一定看看射雕英雄传。”
  顾晏的话头被堵住,一愣,半天后把手从顾浴洋手里抽出来,一巴掌扇上顾浴洋脑门,还好下手不重,又笑道:“你倒是长得快。”
  顾浴洋明白他说的是哪种长,也陪着笑了会,两人分别前顾晏又说:“不过你还是以前可爱点。”
  顾浴洋不置可否,目送顾晏离去。
  话说的轻巧,以前顾浴洋是可爱,单纯、暴躁,连别人的话头都挑不开,现在他会压脾气,会开玩笑,会挑人话头,会转移重点,变成了一个男版的小许语博。
  顾浴洋站在自己新办公室窗户边,十八楼的高度只看到天际伏流的云彩,一小朵一小朵串成白色的小链子,像他秘书今天裙边上的一圈蕾丝,漂亮。
  也不知道顾晏这次回来要呆多久,再过半个月是顾浴洋爸爸的生日,估计顾晏至少要在家里呆足半个月吧。
  顾浴洋对着玻璃窗户发了会呆,外头秘书大敲其门,哐哐好一阵闹腾,顾浴洋还没喊呢,那小姑娘一脚踹开老板的门,冲进来嚷嚷:“老板,你快点,外头有人说是你朋友,带了一箱不知道什么鬼东西,熏死我了。”
  这小姑娘是梁霈文爱人的学生,毕业后就跟着顾浴洋,两人关系还可以,有时没大没小一点,不过小姑娘还挺知道分寸,大概今天是被刺激到了,一点没顾忌。
  顾浴洋笑着掳袖子,边说边往外走:“谁啊谁欺负我家秘书呢。”
  小姑娘粉红的裙摆飘来飘去,就是不肯走出顾浴洋办公室:“外头熏死了,你快去。”
  顾浴洋走出去,皱起鼻梁闻闻嗅嗅,没闻到什么怪味,他秘书是个恨死吃鱼的,估计来人手里拿的是鱼吧。顾浴洋正想着不知道是哪家顾客,送礼送得如此质朴,便看到玻璃隔出的会客室里有个人缓缓站起,弯着腰在那整椅子上的靠垫。
  后来,又是许多年后,顾浴洋回想起此刻,都疑心顾晏是不是自己的福星,他回来才几天啊,就把刘理给招来了。
  那时顾浴洋被开始信佛的爷爷逼得满头包,他车里都随时放着本《地藏菩萨本愿经》,不过这经只有刘理肯念,每天睡觉前都要念一个多小时,雷打不动,恨得顾浴洋差点烧了那本经。
  话题绕回来,还是96年的春天,还是在顾浴洋的办公室。
  顾浴洋望着刘理的背影,想起自己第一天去刘理裁缝铺子的场景,那是非常美好的一个天,窗户外面有蓝天、白云、开满白花的槐树,现在是刘理第一次来自己的公司,外头也是蓝天白云,只缺一个槐树。
  不打紧,顾浴洋捂了捂自己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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