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以前脾气再不好,我都觉得没关系,后来却觉得越来越怕,你生气的时候,我会特别紧张……”刘理蹲着,把衣服汰干净了,一件件绞干,放进另一个干净的盆里。
如果是以前,大概打死他都说不出这样的话。
又一盆水浇到地上,潺潺的水声过去,顾浴洋说道:“你也知道我刚才心情不好,跟以前发脾气的原因不一样。”
刘理端着脸盆站起来,望着依然蹲在地上的顾浴洋,说:“……我快结婚了……”
顾浴洋转过头,仰起脖子看刘理:“可你不还是喜欢我吗?”
他倒是脸不红气不喘,简直比角落里湿漉漉的青苔们还要淡然,刘理闹个大红脸,张口结舌说不来话,顾浴洋抬起手来要扯他裤脚,刘理赶紧转个身抱着脸盆跑进屋里,身后顾浴洋三两步追上来:“你要去晾衣服么?我帮你。”
刘理躲不过,只能在顾浴洋帮忙下晾好衣服,刘爸爸在房里喊顾浴洋去看电影,顾浴洋临走前拉住刘理手臂:“以前我跟梁蔓分手后没有再找别人,我有很多事要跟你说,你让我把话都说清楚,好不好?”
有些话,欲言又止。
有些话,不吐不快。
只不过说话的对象心冷又情怯,这边说着的就会怕自己做的是无用功。
顾浴洋拉着刘理的手,在心里对自己说:抢,还是要去抢。
他透过刘理望见一件粉色镶红花的毛衣,那衣服模糊成一团红,像火一样烧起来。
第四十三章
谈话的起始,是许语博提出条件的那晚,谈话的末尾,是当下布满星子的夜空。
冷风摩挲着顾浴洋的头发,从发梢的缝隙进入亲吻他的发根,这种感觉能让他保持足够的清醒。在这清醒的状态下,顾浴洋像唱独角戏般孤独又无畏地说完了,视线从远处的屋舍灯火拉回来,转而投向刘理,用稍微有些焦急的目光,安分地催促刘理的反应。
空中的星星明灭了几轮,顾浴洋等不到刘理的回答,他不在意,向刘理问道:“冷不冷?”
刘理反问了句:“你冷不冷?”
“风不大,还好。”顾浴洋指指自己的胸口:“可是想到你要结婚,就觉得有点冷。”
风有些大起来,两人在阳台站了不短的时间,遥远的田野深处能看到别的村子,家家都点着灯,漆黑的背景里看来像天幕边缘的星星。现在那些星星都灭了,东南方一片沉寂,黑暗如吸饱水分的云彩,变得乌溜溜,沉默又不定,云层中的分子都有点躁动,似乎正试探着往外伸出暴雨的触手,完全无法让人觉得冷静。
“我以前去找你,看着你坐进车里,车子开走了,我也觉得很冷。”刘理答道。
顾浴洋想不到,一味忍受别人的心情,毫不在意吃亏的刘理,也是会觉得委屈的,只是时间是块巨大的磨刀石,那些每每想起都会在心上轻轻撕拉的委屈,也已经被五年时光磨得光滑平整,再没有那么锋利。
顾浴洋来得晚了些,他连刘理委屈的微光都来不及拥有。
“那么,你喜欢钟敏吗?像以前喜欢我一样喜欢吗?”顾浴洋又问。
刘理望着顾浴洋许久,摇摇头,然后转身进屋了。也不知道他的摇头是否认自己喜欢钟敏,还是否认自己喜欢钟敏如以前喜欢顾浴洋,还是直接否定了顾浴洋这个问题的存在。
顾浴洋教过刘理一句泰戈尔的诗——“无垠的沙漠热烈追求一叶绿草的爱,她摇摇头,笑着飞开了”。
很久以前,也有这么一个不安不定的夜晚,顾浴洋用剧烈摇摆的心去听一个陌生男歌手的歌,后来听得多了,他就也会唱了。
“谁人能料爱会这样,盼你会体谅,从前承诺已变了样,爱意那可强,默默望着满面泪痕仍然无怨,怎么可将歉意奉上……”
黑暗和着歌声,夜风把空气里的微尘卷起,也不知道它们要飘到哪里去。
顾浴洋依然厚着脸皮在刘家住了下去,反正他有一个月的空闲时间,刘理则待他如往常。
生活里少不得生疏和客套,幸亏顾浴洋现在脸皮更厚嘴巴更能说,他这五年也不是白过的,中国人的生意场诡诈又狡猾,短短几年里,顾浴洋学到的东西比他以往学生时代学到的总和还要多。
顾浴洋能哄得只能听懂部分普通话的刘理妈妈前仰后合,还能陪刘理爸爸在棋盘前消磨上一整个下午,他连象棋都学会下了,而且进步神速。
不过顾浴洋也不是在这里混吃等死的,比如说跟刘理爸爸下棋时,他会有意无意地提起钟敏的事情,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顾浴洋深谙此道。
与顾浴洋认识许久的刘理尚且防不胜防,刘理爸爸自然也无法招架,尤其是顾浴洋演技精湛,随口问什么都是极其轻飘飘的口气,端的是闲话家常中最闲的那种路数,刘理爸爸自然是被问到什么就答什么了——
“小敏来过我家了,真是讨人喜欢的小丫头,乖得很乖得很,又孝顺……”
“小敏家里嘛,她爸爸是镇上的干部,很厉害的人……”
“诶,小敏给我织过手套,小姑娘也难为她了……”
“现在年轻人谈恋爱嘛,风气开放的,喜欢小敏的小年轻,我听说一大茬一大茬,谁让我们刘理福气好呢……”
刘理爸爸颇乐意谈到自己的准媳妇,越说越开心,顾浴洋听得心一点点变凉,世界上没有完美的女人,好女人则是一抓一大把,居然被刘理这个呆子抓住了其中一个。
脑子笨是笨了点,反应慢是慢了点,浑身没什么太大亮点的刘理,抓对象倒是一抓一个准,先抓了自己再抓了钟敏,而且好像不准备再抓回自己了,顾浴洋心里凉飕飕,穿堂风几乎有了实体,都能在他心上打个死结。
正好刘理下班推了自行车进门,把车歇进隔壁屋子,出来时看到坐在八仙桌前的两人,笑道:“下棋啊?”说着就朝这边走过来。
八仙桌四个角,顾浴洋和刘理爸爸一个朝南坐一个朝西做,两人间隔了一个桌角,刘理站到顾浴洋身后,低头去看棋盘,顾浴洋说道:“我输惨了。”
刘理爸爸算是个象棋高手,顾浴洋自然下不过,刘理嘻嘻笑,觉得有点得意,手心忽然一暖,顾浴洋的手指悄无声息地缠了上来。
刘理用力挣,顾浴洋重重捏着,刘理爸爸哈哈笑:“刘理,快看爸爸最后一杀!”
“我又输了。”顾浴洋笑着低头,刘理爸爸让了他许多回,他还是连输好几盘,倒不觉得很丢人。
他的左手背在身后扯着刘理的手指,那不安分的手指胡乱动着,顾浴洋只是紧紧拧住,一会感觉到自己捏住的手指渐渐败下阵来,忍不住一笑,刘理爸爸又重新摆好棋子,要再与顾浴洋下一盘。
刘理一声不吭地在旁边看。
顾浴洋的手渐渐的力气小了,大拇指一点点揉着刘理的手心,一会又松开,从后方往前穿过他的五指紧紧扣住了那只手。
这样十指紧扣的状态,让人有点心猿意马,顾浴洋没法专心,输得更快,到最后刘爸爸也看出他的心不在焉,下完了棋便说要把棋盘收起来等吃晚饭,刘理赶紧甩开顾浴洋的手,往厨房走去。
风平浪静地吃过晚饭,刘家来了个客人,不是别人,正是钟敏。
顾浴洋听别人说过钟敏许多事情,见过钟敏许多照片,终于第一次见到了钟敏本人,真人看起来比照片要年轻很多,穿着打扮很时髦,穿件红大衣,个子也不矮,要是穿起高跟鞋肯定比刘理还要高出一截。
刘理先前送了钟敏一件毛衣,钟敏后来本来想穿出去上班,想不到穿上就发现毛衣领口接的一点蕾丝上有些微发黄,似乎是沾了点脏东西。
刘理做衣服小心仔细,买衣服就粗心了,只觉得衣服漂亮就买了,也没好好检查,女人家看东西却是谨慎,那一点点掩藏在蕾丝后头的污渍也没逃过钟敏的眼睛,她脱下衣服洗了一通,却发现污渍洗不掉,于是只好来找刘理,想跟他周末一起去市中心商场换衣服。
钟敏刚跨进刘家时,刘理给她和顾浴洋互相引见了一下,后来钟敏就只顾着新衣服上的瑕疵了,也没再跟顾浴洋怎么说话,顾浴洋只听她跟刘理叽叽喳喳了一通,才发现这个看着什么都好的女孩子有个毛病是啰嗦。
“我……这个礼拜可能没空……”刘理说道,有些为难,他们老板说这周可能要加班。
钟敏便觉得难过,本来就是的,她是个脾气好又受过良好家教的姑娘,从来都很大方,只是自己未来的丈夫难得开窍送一件贴心的礼物,却发现礼物不甚完美,心里就不舒服了,到底是女孩子家,心胸再大方,也有细致敏感的部分。
何况这本来就是刘理的错,谁让他买东西时不仔细看呢。
顾浴洋眯起眼,看刘理愧疚的一脑门汗,他想起买这件衣服的那刻,正好处在刘理迷路的时间段,那时他应该正担心随时会被顾浴洋找到,所以都没空好好检查衣服,付完钱就跑了吧。
正这样猜疑着,顾浴洋就收到刘理忙乱的一瞥。
钟敏不开心,又不好为难刘理,她真的是个体贴又为人着想的女孩子,只好说:“那你把发票给我吧,我自己去换。”
恋爱对象送的礼物出了问题,却只能自己只身去跟商家理论,想想真有点伤心。
顾浴洋从旁边插嘴道:“要不然我陪你去换吧。”
旁边几个人,包括钟敏、刘理还有刘理的父母,都想不到顾浴洋会忽然伸出援手,一时间大家都愣住了。
刘理爸妈思想老派,觉得顾浴洋的提议有点不妥,脸上神色莫测。
“我是做生意的,杀价最厉害,说不定衣服退不掉又没法换,正好我能跟店里说。”顾浴洋微笑着说道。
话音未落,外面刘竞牵着个孩子进门来:“哟,小敏怎么也在呢。”
那孩子跟刘竞长得很像,一看就是刘竞的儿子,眼珠子咕噜噜转,看上去聪敏得紧,他一一喊过屋里的大人们,连顾浴洋也没落下,亲亲热热地喊了声:“叔叔。”
刘理爸爸从长桌上抓了把花生糖塞给刘竞的儿子,小孩乖得很,接了东西就往屋外跑,去找隔壁家的小孩玩了。
钟敏把事情跟刘竞说了,刘竞想了想,说道:“那就让小顾去嘛,小顾是当老板的,讲话肯定厉害,正好我也想去市里一趟买衣服,跟你们一块去吧。”
旁边几个人都觉得刘竞的提议不错,只有顾浴洋皱了眉,真不知道刘竞这人又再打什么歪主意。
事情决定下来,大人们便都围着八仙桌坐下聊天,刘理进去泡了茶。
钟敏跟刘竞也是很熟的了,她是个漂亮聪敏又能说会道的姑娘,桌子上跟刘竞一搭一唱地说了几个笑话,刘理爸妈又是前仰后合,连刘理都笑的很开心。
顾浴洋觉得自己愁得头顶都要长出绿毛来,来到刘理家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如坐针毡。
刘竞的儿子在外面逗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小孩玩耍,跑跑跳跳边唱边笑,那个孩子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刘竞儿子往屋子里冲来,一个不小心绊上门槛,摔在地上。
坐得最靠门的顾浴洋一个箭步冲过来,把刘竞儿子抱起。
跟着刘竞儿子玩的那个小小孩正蹒跚地走进来,见自己的“小哥哥”跌了跤,举高小手艰难地揉了揉刘竞儿子的脑袋,以示安慰。
刘竞儿子没哭,冲顾浴洋甜甜笑着说了谢谢,又拉着那个小小孩出门玩去了。
屋里的大人纷纷坐下,钟敏操着本地方言跟刘理妈妈说着什么,刘理也专心地注视着钟敏的脸。
外头则是小孩子的笑声。
顾浴洋的思绪再次乱起来,他站起身,说要先去休息,立时就去了楼上。
第四十四章
叫顾浴洋没想到的是,几天后既定的外出又增加了两个成员——一个是刘竞的儿子,一个是刘理。
刘竞老婆懒得出门,叮嘱刘竞带儿子出门逛逛,顺便把过年要穿的新衣服买了;刘理则是不用加班,正好腾出空陪钟敏。
单纯——亦或者说是痴呆——如刘理,感受到人多热闹一团和气的氛围,也就不太在意顾浴洋存在的突兀性了,偶尔向顾浴洋投以一个复杂的目光是刘理所能付出的最大关心。
嚣张如顾浴洋,也不会没脸没皮到当着别人恋爱对象的面轻薄刘理,于是只能一路都忍气吞声地跟在后面走。
最乐于见到顾浴洋吃瘪的刘竞今天兴致最高,公车上跟钟敏聊得翻了天,顾浴洋一声不吭地坐在刘竞旁边,听不懂刘竞和钟敏说的话,只要托起下巴望向窗外。
公交车里空气混浊,开窗通风又嫌太冷,顾浴洋忍受着刘竞的呱噪和难闻的空气,心情愈发恶劣。
他提出陪钟敏出门只是打着借机欺负情敌的歪主意,如今看来坏脑筋真是动不得,赔了夫人又折兵。
眼珠子乱转地想着怎么让刘竞和钟敏闭嘴,顾浴洋看到前座刘理垂放在座椅上的手指,苍白的手,并不怎么细致好看,顾浴洋知道这双手上有老茧,那粗糙的手感在他回忆里慢慢浮现,让他心荡神驰起来。
在人家老子眼皮底下都摸过了,还在乎人家老婆么。
顾浴洋想开了。
顾浴洋悄悄把手往前伸去。
中式生意场教会顾浴洋的,正是随时拉低自己的底线。
他很快把刘理的手腕握得死紧。
刘竞与钟敏交谈甚欢,竟没一人发现身旁的“暗度陈仓”,顾浴洋放心大胆地胡作非为,直到车子一个急刹车,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手上的顾浴洋脑袋撞上了前方的椅背,发出“咚”的好大一声响,他才不得已松开了刘理的手腕。
疼得不行,这肯定也是报应,顾浴洋同时受到钟敏惊愕的目光及刘竞嘲笑的目光的双重洗礼,只能对他们露出看似友善实则心虚的笑容,一声都不敢多吭。
车子再启动时,刘理回头看了顾浴洋一眼,眼里带着莫名闪动的情绪,那大概叫做“关切”,顾浴洋心头一亮,刘理转回头,手却没再放到椅子上过。
到了市中心商业区,一行五人直奔某大商厦,毛衣是在三楼品牌专柜买的,果然不好退换,加上钟敏已经洗过那件衣服,卖方理由充足得很,硬说花边上那一点污渍是钟敏自己弄上去的。
自己开公司当老板的顾浴洋颇熟悉消费者权益保护法,说出来头头是道,更搬出专业机构鉴定和法律途径解决等噱头唬人,巧舌如簧的售货员气焰被削得一寸不留,直接把客服经理逼了出来。经理先是赔礼道歉,又做主给钟敏换了同款毛衣,更赠送专柜女士手套做礼物,这件事终于圆满解决。
换好毛衣时间就到了中午,刘竞的儿子嚷嚷着要去吃市内新开张的肯德基,搭上钟敏这个好吃的货,其余三位男同志只好顺从他们的意愿。
那年月里洋快餐刚进入中国市场试水,这还是本城第一家肯德基,新鲜玩意,电视上广告都见不着,餐厅生意倒是好得出奇。顾浴洋他们五个进门后等了半个钟头才有位子坐下,刘竞自告奋勇地问了大家要吃什么,就去买东西。
顾浴洋不饿,只要了杯咖啡,结果刘竞回来时气哼哼地往桌子上扔了杯橙汁,说这儿压根没咖啡。
没法子,顾浴洋只好开始一口一口地吸啜冰凉的橙汁。
刘理埋头吃一个干巴巴的汉堡,他每次吃东西都像松鼠一样嘴里塞得实实在在,让人看着都跟着胃口大动,今天刘理的眉头却一皱一皱地,大概边吃边心疼价钱呢。他心眼倒真是特别好,见顾浴洋一人伴着杯橘子水吃得冷清,开口问道:“你不饿?”
顾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