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岁是什么概念,有的人二十八岁时孩子都读小学了,稍微晚点结婚的,孩子也该会喊爸爸妈妈了吧。
可刘理一直没结婚,他本来刚跟顾浴洋认识时说过自己对未来的规划,他是准备在二十六岁前结婚的。二十五岁回家,二十六岁结婚,然后生孩子养孩子,这样一步步普通且平凡地往前走,他计划得很是顺畅,虽然大而化之,但是井井有条。
顾浴洋却一直下意识地以为刘理不会结婚,以前他是没有去考虑过刘理的事情,后来他喜欢上刘理,刘理也喜欢他,他两又怎么可能再找女人结婚呢。
今天,刘理的父母却说,刘理要结婚了。
而刘理一个解释都没有,他们一起吃过晚饭后,顾浴洋被刘理的爸爸拉着说了许多话,刘理坐在一边陪同,偶尔被问到话时才会答上一两句。
顾浴洋看得出来刘理不想与他坐得那么靠近,只是顾浴洋算是来看望刘理的客人,刘理不得不坐着陪他。
只是每次顾浴洋看向刘理,刘理都低着头,他们之间的相处变得微妙又漫长,好像一朵巨型大丽花盛开的过程,花瓣们阴沉着脸一点点展开来,因为这开放的过程太过迟钝拖沓,透不出一丝美感,只让人觉得孤单又乏味。
他们还是恋人吗?
不,当然不是了。
刘理以为顾浴洋不要他,便预备单方面结束这段关系,顾浴洋望着小小客房中的天花板,头顶一盏壁灯在黑夜里不怀好意地与顾浴洋对视,似乎在嘲笑他。
顾浴洋叹着气,又是无奈地,又是难过地。
他起身,轻声走出去,乡下地方房子都不小,主人两间卧室除外还有间小客房,也就是顾浴洋的住处,就在刘理房间的隔壁。
顾浴洋站在刘理房间门口,四周悄然无声的氛围像有了形体一般渐渐向他压过来,他抬手敲了敲门,不管如何,他得跟刘理谈谈。
门很快便打开了——顾浴洋以为得等上好一会——看来刘理也还没睡,他开了门,避无可避地望着顾浴洋,遮遮掩掩的黑夜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湿润又明亮,就像以前他每次见到顾浴洋的时候一样。
“我有话想跟你说。”顾浴洋抢在前面说道,他们的相处再让人紧绷,有些事情也是要说清楚的,如果不说,那阴暗的部分会像个死结,越收越紧。
顾浴洋都有些惊讶于自己的平静,他在过来的路上做了许多打算,也曾设想过刘理已经结婚,却想不到是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境地,看起来他还有挽回的余地,只是刘理似乎不准给给他挽回的机会。
刘理点点头,应了一声,大概有些紧张,“恩”了一半,似乎被口水卡住了,顿了一下又发出蚊子般的低低的声响,顾浴洋忍不住想笑。
他收敛了面容,假装没有发现刘理这小小的慌张,直接进了刘理的房间。
这房间不算大,但比刘理以前那个裁缝铺子可大多了,至少床不再是单人钢丝床,而是可以睡上两个人的木板床。
窗户边还有书桌,书桌边则是一架书柜,书柜顶上摆了台小小的老旧的电视机,房间的另一侧则是一台缝纫机,各种家具把整个空间塞得挺丰富。
看到这个缝纫机,顾浴洋觉得有些恍惚,刘理房间的壁灯昏暗无比,让顾浴洋眼皮勃勃跳了起来。
刘理开了房间里的灯,顾浴洋坐到书桌边的椅子上去,刘理则在床沿坐下来。
顾浴洋忽然又想起一个细节,以前他每次去裁缝铺子找刘理,刘理都把床让给他坐,自己坐在小小的矮凳上,笑嘻嘻地仰着头看自己。
他一直都很习惯刘理对他的好,虽然那些好在以前的顾浴洋心里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因为它们都太细微了,比蒲公英的种子还轻,稍微有些动静便被吹跑了,然后洋洋洒洒地飘起来,不知道要落向哪里。
现在顾浴洋大概知道那些种子要落到哪里去了,因为刘理要结婚了。
“怎么一句话都不说?”顾浴洋笑着说道,刘理正盯着自己的脚背,顾浴洋来到刘家后,他还没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呢。
寂寞的花瓣展开着,粗糙的叶片刮搔着顾浴洋的心脏,顾浴洋托住侧脸,都有些不敢去看这个时候像座大山一般沉默的刘理。
“你……你说有话要说……”刘理最后这样说道,抬头迅速地看了顾浴洋一眼:“我……等你说。”
顾浴洋又轻轻地笑了起来,空气里的什么东西一下子散了开去,像是被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拨开的涟漪,他顿了一会,摸到外套口袋里一个沉甸甸的东西,伸手掏出来,发现是昨天火车上那个小女孩子给他的橘子。
橘子个头不大,也亏得顾浴洋一路装到现在,毕竟他心里事太多,不消几分钟就把这个橘子的存在忘记了。
他掂了掂那个小小的水果,伸出去给刘理:“昨天火车上有人给我的,吃吗?”
刘理摇了摇头,顾浴洋又补充道:“反正我也不想吃。”便走过来,把橘子塞进了刘理的手里。
两人的身体接触的瞬间,顾浴洋感觉到肌肉的紧绷,他缩回手,又退到书桌边坐下,有些讷讷地,空气里刚被拨开的什么又重新聚起来,顾浴洋感觉到那压力,咬了咬牙,终于说道:“你要结婚了?”
刘理握着那个橘子,点点头。
“有照片吗?女方?”顾浴洋又问道。
刘理点点头,乖乖地起来找照片,虽然看起来预备跟顾浴洋绝交了,他倒还是一如既往地听别人的话,天生就是这样逆来顺受的气质,不知道那个女的人怎么样,不知道他们结婚了她会不会欺负刘理。
胡乱地想着,顾浴洋看着刘理的背影,嗓子忽然有些干涩,说道欺负,又有谁比他欺负刘理还欺负得厉害呢。
刘理从床头柜找出一本崭新的影集,打开来,拿了一张照片给顾浴洋看,顾浴洋又是心里一涩,刘理把别人的照片放在自己家的影集里,那个女的,甚至还不能算刘理的家人吧。
他接过照片,房间里大灯开了以后光线非常充足,他可以清晰地看到照片上那个女性秀丽的容颜,烫着挺大的卷发,穿着红色的格子外套,还化了妆,看起来是个端庄又大气的女性,想必性格也不会太差。
顾浴洋想从那张脸上挑出些毛病来,比如她画的眉毛太浓了,粉擦得太白了,嘴唇颜色也太红了,可他最后什么也没说,只在把照片还给刘理时说了句:“她没我好看。”
和别人比样貌,也不知道自己要争什么,大概因为刘理的父母夸这个女性漂亮吧。
刘理一愣,喃喃地答道:“她……人挺好的。”
“哦?”顾浴洋忽然觉得有些可气,站起来反问道:“我人不好吗?”
刘理正在收拾影集,忽然被走过来的顾浴洋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看起来还挺想点头,呆了半响才摇头道:“你脾、脾气不太好……”
“脾、脾气不太好。”顾浴洋撇着嘴学着刘理说话,也不知道心里忽然冒出的一小簇邪火是怎么回事,他已感觉不到周遭寂寞冷清的花瓣了,只是觉得心里热了起来,虽然热的方向不太对头:“五年没见,你都结巴了啊?”
“没、没有……”刘理的声音一下子矮下去,红着脸缩起了脖子。
这倒挺像两人以前的相处模式的,但刘理以前缩着脑袋是因为害羞,现在则是因为害怕了。
“都要结婚了。恩。”顾浴洋重重点了点头。
他都不结婚了,还留在了国内,揣着忐忑的心脏来找刘理道歉,刘理却要结婚了。
这是怎样的因果循环啊。
又是怎样的悲哀往复。
他的成天怀着羞怯笑意的小裁缝,大概是找不回来了,找回来了,也不是他的。
顾浴洋几乎都快要哭出来了。
第三十九章
秋末初冬,正是气候变化极大的时段,昨天气温又骤然降了几度,今早刘理裹得像个粽子般出门许久,回来时提着条巨大的鱼钻进了后厨。
顾浴洋陪着刘家爸爸坐在楼下大门外的空地上,今天是周六,城里农村都是休息的日子。早上天气还不错,没有受昨晚的冷空气影响太多,太阳晒得暖融融的,好些人都搬着凳子坐在屋外晒太阳。
顾浴洋在人堆里当然是顶扎眼的,他跟刘爸爸刚坐下不久,就吸引了一对拿着瓜子花生的人过来,瞧稀罕一样瞧顾浴洋,个个都问顾浴洋是打哪来的。
看来刘理家乡的人民都还挺热情,有几个在外见过世面的中年男人,颇能讲出些东西,听说顾浴洋现在在首都自己办公司,都对这个年轻人有些肃然起敬,七嘴八舌地跟他打听起首都的情况来。
他们倒不欺生,顾浴洋也不会反感这种没什么心机的好奇问话,聊得热闹,一个冷冰冰硬邦邦像冰锥子一样的声音横着扎进了这一团暖呼呼的软里——
“诶哟,这不是我们的顾大少爷么!”
众人都抬头,刘理爸爸招呼道:“诶呀,小竞小竞,来,坐坐坐。”
居然是刘竞,顾浴洋看着头顶青天的刘竞,第一时间压根就没认出他来,毕竟刘竞在他印象里只是个对刘理很好的同乡,不过顾浴洋也晓得刘竞以前就看他不顺眼,他不计较是因为——他觉得刘竞对自己根本构不成威胁。
这个样子抬头望着刘竞,世界跟五年前一比好像颠了个个儿,自己变成了外乡来客,本地小伙子刘竞正吐着瓜子皮看他。看了一会,刘竞翻了个白眼坐到中老年男人堆里,大家都唤他“小竞”,他也四处喊“二伯”“三叔”,喊过一轮就翘起二郎腿,旁边立刻有人递过一杯热茶水,刘竞就着喝了一口,又瞟瞟顾浴洋,“嘁”了一声。
真是众星拱月,顾浴洋忍不住在心里调侃道,大家的注意力不放在他身上了,他忍不住去想钻进屋里后没露过头的刘理来,想着想着便探出脖子往大门里头张望。
在一旁的刘竞跟大叔大伯们聊了一会家长里短,终于拔出空来,迫不及待地扭头望向顾浴洋,一脸刻薄地撇了撇嘴,说道:“顾家的少爷,我只当西北风能带雪过来,想不到把你也带过来了,看来现在的西北风真是要不得。”
顾浴洋对他笑笑,喝了口茶,不答话,他现在没心思跟刘竞拌嘴。
刘竞又说:“怎了?老家混不下去了?来投靠我们刘理了?”
顾浴洋还是笑笑,看看明显挑衅的刘理,不答。
旁边有个大叔说道:“嘿嘿,小竞,人家现在在首都自己开了公司咧。”
“啊哟。”刘竞夸张地提高声音道,“有本事!有出息啊!真是有钱人的命,以前当少爷,现在自己当老板啦,有钱人,啧啧啧。”
听他说得过火,顾浴洋打断他明显讽刺的啧啧称奇:“小公司,还没开张。”
“那也够了不起的了。”刘竞斜着眼睛狠狠吐出一个瓜子壳,说道:“大家是不知道,顾浴洋他家里可有钱了,开了三四家厂,前几年刘理还在那外头时我就见过他,顾浴洋家里汽车就有好几辆,他自己开一个什么……吉普?是不是?不是那种绿色迷彩的军用车,就是部黑色的大家伙,高级得不得了。”
那时候小轿车还是很稀罕的物件,虽然已经算九十年代中期,毕竟还是在农村,全村都没有一辆小汽车。
大家又热闹开来,小汽车的吸引力相当大,一时间气氛高度专注,顾浴洋不得不专心地应付起大家的询问来,汽车的品牌啊款式啊一个月要加多少油啊,都是大家好奇的地方。
一群男人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偶尔有一两个被家里找来的妻儿带回家吃午饭,这时刘竞却安静下来,在旁边闷不吭声地吃瓜子剥花生,吃得差不多,搓搓手,对刘理爸爸说道:“伯伯,等会我在你家吃饭啊。”
刘理爸爸点头说好,刘竞咕哝一句“我去厨房帮忙”便从椅子上溜下来往屋里钻。
顾浴洋一时也没了聊天的心思,思绪飘飘荡荡地跟进了后面,不知刘理现在在干吗?烧火?洗菜?
昨夜顾浴洋几乎没睡,夜里反复被自己折腾着,睁开眼睛也只能看到空茫茫的黑,他也不知道怎么给自己目前这种行为定义,都过了二十五岁了,马上他要满三十岁,然后是四十岁,人生能有多少个五年?
他的二十岁,也早就过去了。
刘竞拍拍屁股跑进刘理家后厨,刘理正在井边提水冲地,地上的血被瞬间被清澈的井水冲进了下水沟。刘竞跟刘理妈妈打了招呼,便过去帮刘理收拾东西。
“刚杀了条大鱼,今天吃鱼头汤。”刘理笑嘻嘻地说,提到吃他永远开心,边说边搬起一旁的大瓦罐,“其他的鱼段子都腌起来了,过两天送些去你家。”
“腥死了。”刘竞撇嘴道,给刘理帮完忙,又随刘理进了厨房,刘理坐下来烧火,刘竞见自己没什么可以帮的了,就拿着个椅子在一旁坐下来,厨房的小桌上放着叠报纸,看起来是挺早时候的旧报纸了,刘竞便随手拿过来看看打发时间。
看着看着,听到刘理妈妈跟刘理商量道:“前几天杀的两只鸭留了点鸭肝鸭肠下来,今天和蒜苗一起炒了吧?”
刘理答道:“顾浴洋不吃动物内脏的,别烧吧。”
刘竞听得嫌弃得直撇嘴。
刘理妈妈奇怪道:“怎么不吃?”
刘理抓了抓头:“我也不太懂,他不肯吃猪大肠的,别的可能也不吃。”
刘竞一扔报纸:“顾浴洋没吃过猪大肠啊?那怎么行,下午我去买点猪大肠给他尝个鲜,城里人居然连猪大肠都没吃过,太可惜啦,对不对啊伯母?”说着还一脸坏笑地跟刘理妈妈挤眼睛,把刘理妈妈逗得大笑。
听刘竞这样说,刘理悄悄地瞪了他一眼,被眼尖的刘竞逮个正着,翻着白眼看向刘理:“你倒护得紧,快,顾浴洋还有什么不吃,你快说,免得一不小心放多了东西毒死他。”
刘理妈妈皱眉喝道:“小竞,胡说什么。”
刘竞一扭头,又笑眯眯地看着刘理妈妈:“诶,这不是怕城里人身体精贵嘛。”
他那么一说,也就是出个嘴气,刘竞的特点就是嘴巴坏得不得了,但他这一句出来,倒给刘理提了个醒,他低头想了想,对妈妈说道:“顾浴洋不吃蒜的,还有生姜要切细点,做完红烧肉要把花椒啊那些香料都捞出来,不然他也不肯吃。”
他还记得以前有一回跟顾浴洋在饭店吃红烧肉,顾浴洋不小心吃到一个花椒,气得不得了,后来就再也不许刘理去那家饭店吃饭了。
刘理妈妈对客人都比较宽容,顾浴洋这些小习惯看着龟毛,也不是不能满足,倒是刘竞,简直被刘理气了个半死,一直到吃饭都怀着口恶气在胸腔,恨不得指着顾浴洋的鼻子狠狠骂上一通。
吃完午饭,刘竞把饭碗一推,对刘理招呼道:“等会带小狗出去走走吧,可好?”
刘竞的朋友送给他一只有品种的长毛狗,很是漂亮,刘竞疼那狗疼得像儿子一样,每天都要带出去散步。
刘理也很喜欢那条狗,很愿意跟它亲近,便点点头:“等我洗好碗。”
顾浴洋也站起来帮忙收拾碗筷,被刘理妈妈拦下,刘竞不知道从哪里又抓了把瓜子在手中,一边嗑一边瞄顾浴洋:“别假客气啦,真吃不消你这么客气,等会一起出去走走?”
还以为顾浴洋回反驳自己一两句,毕竟刘竞也晓得自己说话不太中听,想不到却收到顾浴洋投来的感激的一瞥,想来是感激刘竞给他创造了跟刘理相处的机会?
刘竞在心里冷笑一声,城里的小伙子真是天真。
今日他不搞死这个顾浴洋,他还姓刘么?
阿呸。
第四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