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是男孩子的顾浴洋,刘理却很喜欢他。
刘理老家的方言里,把喜欢这个词说成欢喜,说起“欢喜谁”这件事那是相当羞耻的,刘理在脑海里重复了一遍顾浴洋向他说喜欢的样子,脚脖子都烫了起来。
他就在被窝里像只大虾一样弯起腰背,脑袋也埋进被子里,只留出一撮乱蓬蓬的黑发来。
窗户外头的槐树枝随着冷风摇了一摇。
春天一到,又是一树小铃铛串串吧。
虽然顾浴洋对刘理进行了具有相当的爆炸性的发言,但短暂的时间里,刘理周围的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
刘理不知道有句话叫暴风雨前的宁静,看看顾浴洋待他一如往常,两人相处时只是更多了份羞涩,刘理便还是安分守己地上班下班。
他现在不靠裁缝铺子盈利,却依然住在这个地方,租金马上要到期,本来可以搬去免费宿舍住的刘理又及时付了钱,依然租着这小小的店面,只是因为想着顾浴洋偶尔会过来。
距离顾浴洋的生日宴会过去一个礼拜,刘理还是井井有条地过着自己规律的生活,这天中午刚吃过午饭,刘理想回到厂里去看会报纸,却在自己工作间门口撞到了许语博。
许语博原本满面冰霜,遇见刘理的瞬间,却立刻和蔼地笑起来。她今天穿一身火红的大衣,裹得整个人像朵大红色的牡丹花,美是美,攻击性太强,她这样一笑,刘理也马上缩起脖子跟着傻笑,喊:“许老板。”
她便要拉着刘理坐坐。
刘理没有可以拒绝的借口,午休时间,这两天厂里也不忙,只好跟着许语博走,许语博带他走出了服装厂大门,钻进一辆黑色的轿车里。
刚坐下,许语博从车子座位下面拖出一个箱子来,打开,里面是十个左右码得整整齐齐的火龙果。那个时候火龙果在国内压根就还没地方开始种,刘理再贪吃,什么都敢往嘴里塞,也是一介平头老百姓,见都没见过火龙果,一看到那奇形怪状又诱人食欲的果子,口水都快流下来。
许语博直接挑了四个出来,又让坐在前头的司机找出个口袋,把果子装好了塞给刘理。
“这是个老外送的,叫火龙果,挺好吃,刘师傅拿些回去尝尝吧。”许语博说道。
刘理咽了口口水,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他又吃又拿,以后在许语博面前,只有腰都直不起来的份。
而且他一个礼拜前才刚被顾浴洋骂过。
刘理也知道自己好像只会吃,真的是“吃吃吃,就知道吃”。
可刘理刚咽着口水说了句话,许语博就马上给他板起脸来:“刘师傅要跟我客气我可不高兴了。”立刻又是一笑:“拿着吧,也就几个水果而已。”
说着硬是放到刘理的怀里。
刘理便呆呆的,只觉得眼底晃着一片红红绿绿,火龙果,这么稀奇的东西,肯定很好吃,就是有点扎手。
许语博见刘理这样,嘴角带起抹笑来,说:“说起来,先前我跟刘师傅提过的那件事,浴洋说刘师傅不准备考虑了?”
要是刘理聪明点,顺坡下路,直接点头,这件事也许就蒙混过去了,可他没那么聪明,先花了点时间明白过来许语博说的是哪件事后,就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意思是说他完全没有要考虑的意思。
许语博吭吭地笑出声,好像迎风摇摆着叶片的一大朵红牡丹,她便说道:“真是的,我看浴洋根本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还说会主动去跟你提一提,他压根就没跟你提过吧?今天他又跟我说你已经拒绝了,他会给严将军的女儿另外找对象,也不想想,他找的人,我能放心吗,严将军和我爸爸也是老朋友了,严将军的女儿就像我妹一样,一定要找像刘师傅人这样好的,我才能放心……”
许语博自顾自地说了一堆,刘理听到一半才听懂。
“浴洋还是太小了,虽然说二十一岁在国外应该能独立了,不过在国内还是半大不小,而且他刚读完书回来,见识的人肯定不多,我还是觉得刘师傅让我放心点……”许语博继续说道,望向刘理时眼神明亮:“严将军的女儿为人相当不错,而且和她结婚的条件,我想刘师傅你是从前到后都看不到的,你们这样新时代的年轻人,可能会觉得相亲结婚已经有点老派了,现在大家都崇尚自由恋爱,不过结婚毕竟不是光有精神粮食就够了,物质肯定是必须的……你说是不是?”
许语博说的话都没错,而且算是句句在理,刘理完全没有反驳的地方,也没有反驳的需要,点头如捣蒜。
见刘理这样附和,许语博更是高兴,直夸刘理明事理。
刘理点完了头,望向怀里的一袋子火龙果,里面红红绿绿的果皮在昏暗的车厢里,带着诱人的微微光泽。
刘理又咽了口口水,实在是生理反应,情不自禁。
他说道:“许老板,你说的都对,严将军的女儿条件也真的很好,我倒是高攀不起了。而且……我……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不会找什么借口,也说不出漂亮的话来,只是在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捧着火龙果的手微微地抖了起来。
这样直接的拒绝,立刻给迎风招展的许语博泼了一大瓢凉水,许语博上惯谈判桌,每宗大生意都能雷厉风行地处置下来,什么大场面没见识过。所以她原本满心以为刘理这样的小角色,随便捏捏便能顺了自己的心意,想不到刘理没自己想象的好捏,还硌手得很。
许语博的脸立刻就冷了下来。
她对刘理原本是没什么特别好感的,以前她觉得刘理毫不起眼,蚂蚁一般,看过就忘,所以一开始对刘理就是普通的客套罢了,要不是知道顾浴洋对刘理的心思,她这辈子都不会去记得什么刘什么理。
然后,因为知道了顾浴洋的那心思,许语博对刘理的感觉,便从无感变成了讨厌。
许语博给顾浴洋铺好的路以后还长得很,刘理是个什么东西,让他进来搅局?
而且还是个男人,要不要脸?!
纵然已经很不高兴,许语博也没立刻发作,依然镇定地说道:“刘师傅是听了别人的什么闲话吧?是有人跟刘师傅说过严将军女儿身体不好的地方了吗?刘师傅其实不用担心的,现在医学一天发达过一天,严家又那么有钱,她的毛病也不是治不好的,以后迟早能好起来的……”
刘理抬头望向许语博的眼睛,他居然有勇气这样直视着许语博的眼睛。
虽然还是缩着脖子的,虽然手还是抖着的。
他说道:“对不起,严老板,我有喜欢的对象了。”
小小的车厢里,只有刘理的声音。
单薄得像片枯黄的树叶,一掐就碎了。
第二十六章
两人之间静默许久,许语博的情绪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
她年轻时在欧洲学金融,国外的开放风气也是见识过的,许语博本来思想就比常人超前些,同志相恋在她看来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甚至说,就算顾浴洋这辈子就是喜欢男人了,那她也不觉得多么不可接受。
但就目前不短的时间里来说,顾浴洋不能喜欢刘理。
也许等以后,顾浴洋把家里的企业都管好了,许语博也能退休了,到时候她就不会再去管顾浴洋的事了。
自己那个儿子,许语博是了解得通透无比,她哪里不知道顾浴洋是为了尝鲜觉得好奇。刘理的好处许语博目前还没看到,想必他还是有讨人喜欢的地方的,只是她没兴趣花时间去看去体会,反正顾浴洋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顾浴洋还有一点让许语博恨到牙痒的愚笨的地方,就是他认准什么,就一定会硬着头皮去做,要跟人打仗一样,豁出命去。他对刘理的感情,许语博看不出有多深,但顾浴洋的执着劲头被挑起来,那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所以要阻止顾浴洋做什么,不能逆着他的性子来。
可要是顺着他呢?那也不行。放任顾浴洋这样下去,越陷越深怎么办?
说起来,梁家的那个小孙子梁霈文,前不久闹出那种事时,许语博还觉得可笑,反观自己儿子,却还不如梁霈文呢,人家好歹是和大学教授,顾浴洋却只摊上一个裁缝。
许语博斜眼看向低头不语的刘理,怎么看怎么觉得刘理像条路边的草狗一样,毫无特点,软弱可欺,哪里都是普普通通平平无奇。
就是他的眼神太讨厌了点。
刚才自己居然能被他那双眼睛挑得冒出一股火来,真是失态。
许语博心里百转千回,几分钟后已经打定主意,不管如何,她还是要把刘理先弄走的,先前顾浴洋要死要活地想出国,被强留下来,到现在不也乖乖地在厂里做事了吗?
弄走了刘理,他也最多就折腾几天罢了。
在顾浴洋心里,一个刘理,总不会比他心心念念的美利坚合众国来得还要有吸引力吧?
轻咳一声,许语博依然在脸上慢慢升起一轮笑容,对着刘理道:“原来刘师傅是心里有人了,我也就不好勉强,也怪刘师傅不早跟我说,害我一头热,白忙一场……”
许语博态度大变,刘理自然也察觉到了,他捡拾一下被自己先前的勇猛告白震落一地的勇气,捡回来几片,终于抬头重新望向许语博,许语博脸上坚冰稍融,脸色比刚才好看了不知道多少倍。
虽然还是有纳闷的地方,也有不对劲的地方,但刘理已经很狗腿地点头了,这个时候他顺坡下路走得比谁都快,被人猛力摇动的蒲扇一般点着头,附和道:“是我不对,我早就该说的,许老板说的很对……”嘴里这样说,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刘理也挺后悔自己没早在顾浴洋生日那天的饭桌上就说自己心里有对象了。
许语博见刘理这样,心里更是看不起,觉得刘理真是好摆弄得不行,而且墙头草。
等许语博与刘理态度温和地告辞离开,刘理便提着那袋火龙果在冷风里发抖。
他还是怕许语博,怕得不行。
虽然许语博临走前是笑的,但刘理知道许语博肯定不高兴,里面的原因,刘理就算是个猪,也能猜到。
可刘理不是顾浴洋,他只是知道许语博不高兴,仅止于此了,他不会去想办法自保,眼下能做的事,就是摸摸脑袋回厂里去。
结果许语博给的火龙果最后刘理也没有吃,馋归馋,驳了许语博的提议,又感觉到了许语博的不高兴,刘理当真就是不好意思吃下去。那些果子他就拿给裁缝铺子周围的邻居们吃了,水果店的老板卖了那么久的苹果梨子橘子枣子,也从来就没见过火龙果,还夸刘理在外面做事后见识大了,把刘理的虚荣心给小小地捧上了一把。
许多时候,虚荣心这个东西被满足了,肯定不会发生好事,刘理情绪饱满之下,忍不住就嘴快起来,见到老板裤子又坏了,便说要给他补好,还说要给他做新裤子。
以前没提过,水果店老板是个胖子,每条裤子的两条腿中间都被磨得薄薄的,那一块也时常坏。
因为老板对刘理的照顾,刘理与水果店家里时常来往,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刘理和他们家感情当真是好。听见刘理这样开口,为人豪爽的水果店老板也不推辞,便应下来,等刘理要回去了,又装了许多家里煮好的饺子给刘理。
刘理贪吃,回家后高高兴兴地吃饺子,吃着吃着,便把许语博今天乘着小轿车临走前冷冷的一瞥忘得一干二净了。
当然,晚上也睡了个美美的觉。
第二天起来都容光焕发的,早上出门去上班,学校外头大门口喇叭声大响,吓刘理一跳。
居然是顾浴洋。
他开的是刘理见过许多次的黑色大吉普,就那么坐在车厢里对刘理招手,早上的太阳一照,整个阳光灿烂的。刘理下意识地咧嘴冲顾浴洋笑笑,跑过去。
自顾浴洋生日那天过后,两人在厂里遇见了都是挺不好意思的,而且顾浴洋要忙工作,又要烦恼许语博给刘理提议去相亲的事情,都没时间和刘理好好说说话。这样表白以后毫无进展的关系,感情间用做点缀的暧昧反倒占了大头,好比一杯被人冲开的花茶,香味就那样一点点地漫开来,缠绕裹挟着当事双方的鼻尖,却一直没人端起茶杯真实地喝上一口,切实地去品位茶水的滋味。
而现在,正有人缓缓地伸出手来,端起茶杯。
刘理刚坐进车厢里,便被顾浴洋拉住了手,两人的指头都是暖的,握在手里,无比欢喜。
“妈妈说,她昨天去工厂找你了,结果被你拒绝了?”顾浴洋说道,眼里盛着些肯定。
刘理点点头,他的手指被顾浴洋轻轻地捏着,很舒服,而且好些天没这样好好地看顾浴洋,总觉得顾浴洋眼睛又大了一圈,皮肤又白了一层,嘴巴又红了一点,越看越好看。
“哦……”好看得不得了的顾浴洋,慢里斯条地点头,又轻声道:“你跟我妈说,你有中意的对象了,这种事情我怎么没听说?你看你都没跟我讲过……你倒是说说,你中意的对象是谁?”
明知故问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很讨嫌的一种行为,可在这样的气氛环境下,说是增加情调也不为过,顾浴洋的脸皮之厚,刘理是领教过的,可叹他和顾浴洋这么亲近了,居然还学不到那一星半点的厚脸皮本事。
刘理就缩起脖子,在顾浴洋满是笑意的眼眸里,耷拉下脑袋去。
大清早的,有垃圾回收车路过他们坐的吉普,也有早点摊子在附近叫卖,慢慢的人们都往外出行,自行车叮叮的声音愈发嘈杂,大街上诸多声音融汇到一块,织成一张大网,中间唯一空旷的地方是那辆室外桃源般的漆黑吉普车。
照刘理的脸皮,他是断然说不出顾浴洋想听的话的,顾浴洋也明白,便往前凑去,歪下头在刘理的嘴唇上轻轻一吻,又是一吻,再一吻。
他问道:“是不是我?”
声音极轻,居然没被外面的杂音盖过去。
良久,刘理才点了点头。
顾浴洋就心满意足地笑了,捏住刘理的面颊亲了好一会。
刘理被亲得晕头晕脑的时候,还在想,这就是跟顾浴洋在一起了。
在一起,这在刘理的头脑中是多么限制级成人化的词,他以为只有他结婚的时候,他才会与什么人在一起,而且一般定义而言,在一起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可他与顾浴洋是不能结婚的,他们也在一起了。
那瞬间刘理的脑海里流过许多人的脸,爸爸妈妈的,刘竞的,还有许多别的亲戚朋友,过年在家时他们都让刘理快快结婚,娶个漂亮的贤惠的老婆,早点像刘竞一样,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刘理睁开眼,面前是顾浴洋端正的脸孔。
这个时候,刘理的眼里只有顾浴洋的脸孔,只有顾浴洋的眼眸。
顾浴洋乐于见到刘理听话乖巧的样子,又摸着他的脑袋,使劲亲亲他的额头,终于停手,发动汽车了。
吉普车往前开过,刘理望着顾浴洋洁白细嫩的手腕,迎着外面初升的阳光,觉得非常非常安心。
结果,后来许语博果然没有再因为相亲的事情来找过刘理。
许语博果然还是很明事理的,刘理想,文化人都明事理的呢。
后来又在聊天时听顾浴洋提起,说他给那个将军的女儿找到对象了。
刘理便彻底安心了。
一旦有什么一直挂念的事情被放下来,那个人便会整个地松一口气,刘理放松下来,和顾浴洋之间的关系甜蜜又稳定,整个人自然变得喜气洋洋,做事时精神十足,顺便把答应给水果店老板做的裤子也提上了日程,准备起布料来。
刘理的裁缝铺子,针线纽扣拉链什么配件都有,缝纫机也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