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斯特看着他,沉吟片刻,徐徐的,避开他的目光,缓缓摇头。那落寞无奈的表情,令秦老大看出丝不祥之兆,跟了问一句:“是伤得重了些?”
“伤了肾,很重,他身体不是很好,怕是不行了。就这一两天,你去同他说几句话吧,时候不多了,趁他人还清醒,要快。”
秦老大觉得腿发软,瑟瑟的抖动着,难以置信的喃喃道:“不该,不该的。从小这臭小子就不省心,挨过多少次狠打,他不会,不会。”
米斯特摇头说:“可是,迟了,太迟了。”
112、噩梦
秦老大不知自己如何挪到耀南床前的,就见坐在床边的三姨太紧紧握着耀南无力的手,兀自落泪,见他进来呜呜的哭了抱怨着:“老爷你真心狠,南儿他,他好歹是我自小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没有血亲,也是儿子。日后可不要再这么打他了。”
秦老大去接过那只手,有些僵硬的,半蜷着,冰凉的,秦老大握在掌心,冷意就向心里袭去,怕是那瑟瑟颤抖都被楚耀南觉出了,也没睁眼,就蠕动唇在说些什么。
秦老大贴去他耳边说:“南儿,你,你……”心里一阵酸楚,后面的话再也难以出口,如梗在了喉头一般,一滴滚烫的泪就落下,恰是滴在自己的手背。他难以置信,本在猜想是哪里溅出的热水,恍神间才发现竟是自己的热泪,惊惧得无所适从,却没听清楚耀南牙关里正挤出的话,慌得凑近前问一句:“南儿,你要说什么?”
他有些怕,怕儿子对他说:“爹,南儿不想死。南儿错了。”
从小耀南的嘴是最乖巧的,板子不及上身,求饶的话就一箩筐,多半是跟他娘学得乖巧。
他搂紧耀南,听到儿子费力的说几个字:“二……二……”
“你二弟?他没事,爹去看过他,中了弹,可恶的小日本子弹头里有铅毒。”说到这里,忽然眼眶一酸,难道是老天爷作弄,让他注定要失去两个优秀的儿子。
“二新堂,帐,在,书房,妥了。”耀南费力的说,说过如释重负般喘口气,似对他有个交代。一旁的阿彪忍不住哭出声说:“老爷,南少手里的事,交代给二少的差不多了,就二新堂的那个买卖,前些时也拼命在布置安排。”
秦老大只觉得自己的手心比儿子的还要冷,就僵硬在那里,牙关里说出几个“好!”字。
秦老大就坐在耀南的床边,掀开被子看他的伤口,那肿胀得伤口聚了脓,也没有愈合,惨不忍睹的样子,耀南也没太多的话,似乎累乏了,就睡去,眉头紧皱带了痛苦,惨白的唇干涸着,他忍不住伸手去擦,记得小时候,看着南儿那柔嫩微翘的小嘴时,他总情不自禁地摸,孩子张口去咬,衔住他的手指,如只调皮的小猫,也不用力,就同他逗闹。那时抱在怀里的孩子,他还巴望的想,这大胖小子如果是自己的亲生那该多好。如今,怕是就要失之交臂了。那种无奈,仿佛悬崖边他紧紧拉住儿子的手指,明明知道他迟早就要坠落深渊,他无从挽回的生命,但是却不甘心,总想竭尽全力。
不知过了多久,一抹阳光洒在耀南俊美的面颊上,那苍白的面色带了一抹霞光的红润,他微开了口躺着,呼吸得费力,吐气多于吸气,痛苦的样子忽然令秦老大难过,他只能徒劳的落泪,尽管米斯特大夫劝他离去,他依旧不忍心。
牛氏过来说:“老爷,快避开吧,最后那口气若嘘到老爷,怕是要伤元气的。”
“南儿,南儿,咱们没事的,啊,跟爹说,你没事的,你没事的。”秦老大纵声大哭起来,紧紧抱起楚耀南。
只在那一刻,秦老大只觉一股气从丹田直冲天灵盖,头脑嗡嗡作响,他觉得身子一晃,仿佛要栽倒,他下意识去扶床栏,却双腿一软跌倒在床下。跌倒的片刻,他头撞在铜床的栏杆上,疼痛令他骤然坐起,却听到焦虑的呼唤声:“爹,你怎么了?爹,做噩梦了吗?”
他揉揉眼,黑暗中突然灯光亮起,楚耀南跪在床边拉开壁灯,麻利地将茶碗中的半杯水倒去啐盂里,用暖水瓶掺些热水递到他面前,那手在颤抖,水仿佛要溢出。
秦老大再揉揉眼,四下望望,并没去接那杯水,只一把拉过楚耀南,反令那杯子水溢洒在地上,慌得楚耀南去擦,如做错事的孩子,紧张惊恐。俯身时,那腰上的伤还青肿成一片,瘀血暗紫凝在肌肤上,那狼狈的样子,令他情不自禁去摸,肌肤果然是烫热的,有温度,并不是那只冰凉的手,反惊得楚耀南周身一抖,慌得起身眼巴巴望他含泪,想求饶,又知徒劳不敢开口。
秦老大掐掐自己的虎口,是梦,他确认是梦,他哈哈大笑,笑得畅快开怀,笑得书房大门打开,娄管家引了二爷秦桩栋和一群姨太太陆续地冲进来,羞臊得楚耀南转身整理衣衫,大喊声:“都出去!老爷做噩梦了!”
秦老大见楚耀南那狼狈的模样,更是笑得开怀,指了楚耀南对那些姨娘说:“你们几个,怎么不去护着他了,从小到大,这小东西就是你们这些妖精撮弄来撮弄去的。我刚才不过教训他一顿,让他长个记性。”
秦桩栋问:“南儿,怎么回事?”
“我爹打累了,扔了鞭子躺沙发上就睡了,我也不敢喊醒他,就在一旁伺候着。谁知道爹醒了就大笑,不知道梦到什么可笑的事儿了。”
“吓死人,还当闹刺客了。”五姨太用香帕扇扇汗尖声尖气道,又去扶楚耀南说:“南儿呀,你近来是触什么霉头啦?怎么三天两头被你老子挠皮呀,啧啧,看看这打的,哎呦,让姨娘看看。”
“姐姐,南儿都是要娶媳妇的人了,怕羞啦,姐姐就是要看,也躲开老爷去看,让咱们南少多难为情呀?”
“啐!都是他的小娘,难为情什么?光屁股大的时候就往我被窝里钻的,当年要不是老爷偏心把南儿塞去三姐姐的被窝里,南儿或许就是我的儿子呢。”
“都出去,都出去,又开鸭圈了!三个女人赛一窝鸭子。”秦老大呵呵笑着轰了众人出去,只秦桩栋低声问:“大哥,没事吧?”
“做了个噩梦,吓醒了。”秦老大看着楚耀南,楚耀南一脸的惶惑。
“臭小子,还不滚回去,让你娘给你擦药!”秦老大骂一句,楚耀南忙离去。
秦溶回家已经是四天之后,他被送进中央医院一座秘密的地下诊所,何总理离开定江时亲自嘱咐小潘务必治好秦溶的伤。
秦溶昏迷了两日,醒来时只是伤口发痒做痛,他想念母亲,想念他卧病时母亲那粗糙的手抚摸他额头的感觉。他忽然想起那个家,想起那腌臜不堪打呼噜爱吃鸡屁股的父亲,不知为何却无限的留恋那自己曾经不惜一切要逃离的地方。
护士来为他换药,他羞臊得面颊通红喊:“不要碰我,我,我自己来!”
小护士齐齐的刘海大眼睛,看着他噗哧笑了,将药盘放在台子上奚落道:“年纪轻轻的,还挺封建的。”
说罢转身出去,不多时,小潘进来问:“秦溶,不换药怎么行?”
秦溶脱口道:“送我回家,我要回家!”
那话语像个任性的孩子。
他抿咬嘴唇,企望地看着小潘,小潘无奈地退出,同门口的碧眼洋人大夫嘀咕几句,再转回来说:“嗯,大夫说,若是旁人,一定不许离开医院。不过秦公馆的养病条件不比医院差,可以同意你搬回家去养伤,不过,大夫和护士都要跟过去。”
秦溶只想离开这陌生的地方回家,什么他都答应。
起身时牵动伤口还很痛,他问一句:“老头子平安离开定江了?”
小潘才明白他是问何总理,就笑了点点头,赞许说:“阿溶,你立下了大功。”
秦溶回到秦公馆,黑压压一群人如乌云般压来,他闭上眼,后悔做出这个冲动的决定,一片哭声在耳边,姨娘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母亲呜呜的哭声,父亲那大嗓门大吼一声:“都闭嘴!”
立刻清静得连呼吸声音都格外清晰。
秦溶躺在担架上,看着父亲在前面带路指挥,担架路过他的房门,却向走廊另一头走去,他慌得问:“错了,我的房子在这里。”
“没错,你的房子是这间,可家里的病房在那边。”
秦溶被抬进一间房,他记得是间宽敞的套房,平时招待贵客用的。
屋里垂着白色的纱幔,看来真像医院的病房,白衣的护士进进出出地忙着,秦溶有些周身不自在,却听屋里面楚耀南的叫嚷声:“都出去,不用你们碰我,都出去!”
“南儿乖,药总是要上的,不然伤口烂入骨头,变成瘸子可不好了。”
三姨太的声音,秦溶皱眉,母亲在担架旁抚摸他的头说:“你爹说,让你和耀南一起养病,也好照应。”
秦溶无奈,但想有几日不见楚耀南,也颇想他,更听人说了楚耀南智斗日本间谍救了何总理的事,心里也十分佩服。
他被搀扶着放去靠窗的一张床上,楚耀南在侧头看他,嘿嘿地笑几声,摇头嘲讽般地笑。
“难兄难弟呀!”楚耀南说。
躺下时,秦溶不停打喷嚏,“阿嚏阿嚏”打个不停,揉揉鼻子,才发现是房内焚的伽蓝香,更是好奇地问:“怎么病房里烧香呀?”
“嗯,别胡说呀,小心冒犯神灵。”楚耀南呶呶嘴说,秦溶看到那房屋死角供着的佛爷,诧异地问:“这是做什么?”
秦溶躺下,白色的被子床单都显得干净舒适,但令他紧张。
“老祖宗请人做法事,说你我兄弟都在鬼门关走一道,定是中了邪气。”楚耀南翻着一本画报,也不再理他。
秦溶望着屋内,他和楚耀南的床分靠墙边,中间却有一张宽敞的大床,也是衾被整齐,大红云锦被面,湘绣靠枕,和房里白色的窗帘床单格外不符。
只在枕头上端正地摆放一根痒痒挠。
“别看了,是老爷子把被子搬过来,说要亲自来伺候。”楚耀南说,秦溶恍然大悟。
113、老奸巨猾
秦溶的伤处在大腿,所幸枪打得偏了几分,否则就会伤到脉,小潘对他提起时都还心有余悸。
所以秦溶那条裹了厚厚的纱布的腿几乎无法移动,因怕压住伤口,他只能仰卧。
而楚耀南则不同,从腰到臀股都是斑驳纵横的鞭伤,侧卧或趴在床上不敢碰到伤口。弟兄二人一趴一仰,相映成趣。
秦老大进屋来,端了一碟子花生米,一粒粒扔起用嘴去叼接,显得格外滑稽,掩饰不住的开心,踱着步走向中间那张大床。
他身后跟随着穿着入时的吊带裤小开模样的秦沛,秦沛捧着酒壶和杯子,不情愿地抱怨着:“爹呀,放去哪里呀?沛儿不想喝白酒,怪烧心的。”
“放到床前那个桌子上。”秦老大指指那个狭小的炕桌吩咐,得意洋洋地说:“嘿,这下子我们爷儿几个凑齐了。”
不多时,下人端来碟猪头肉、酱鸡屁股、盐水鸡胗子,摆满炕桌。
秦沛扭个身子嘟哝着:“爹,给沛儿买个游艇吧,沛儿要开游艇出海玩儿嘛!同学们家里都有游艇,惜惜她喜欢看海上的明月和夜里漫天星斗。”
秦溶本来想睡觉,近日精疲力竭,被秦沛吵得心烦,大骂一声:“她倒没跟你讨星星呢,你也让你老子上天给你摘去!滚出去,别吵我睡觉!”
秦老大一瞪眼骂:“轮到你说话啦!”
“啐!”秦老大转身训斥秦沛,“海上看星星?你没见日本鬼子的军舰虎视眈眈的停在定江外入海口吗?万一打起仗来,不把你小子炸沉了去喂鱼,还去和妞儿吊膀子呢!”
秦沛却不肯罢休地搂着父亲的脖子耍赖道:“就要吗,就要吗,凭什么定江的海面还要看日本人的脸色呀,谁听说过家门口玩还要怕被人炸死的。爹要怕国内不安全,那沛儿就出国去住,去美国买大游艇。”
随意一句话,楚耀南却十分感触,是呀,什么时候中国的海面上也不再风平浪静了,哪里才有个安稳的家呢?想他一路奔波,从定江寻根去东北再辗转北平,属于他的那点温馨的希望才被小心翼翼地双手掬起,却从指尖眼睁睁地流逝,无可挽留的迷茫。
他侧过身,眼里噙泪,听到父亲无奈地叹气,然后说:“好了好了,儿女都是债。爹就依你,买个游艇,不过,你这回一定要考个前三名回来,爹才给买。”
秦沛看到希望,兴奋得又蹦又跳。
“乖儿子,陪爹喝一杯。”秦老大说,一杯酒递到秦沛眼前。
秦沛高兴,接起秦老大手中的酒盅一饮而进,辣得喉咙如火灼,探个舌头又跳又叫的用手挠着舌头喊:“什么酒呀,辣死了,辣死了。”
“快快,爹给你吃口猪头肉,”秦老大紧张地夹起一块儿猪头肉喂进秦沛的口中,摩挲着他的背说:“看你这点子出息,不就一杯酒吗!”
屋外阿彪在探头探脑,秦老大问:“你小子鬼鬼祟祟做什么?”
阿彪嬉皮笑脸探个头说:“老爷,该给少爷上药的时候了。”
楚耀南见一屋子的人,慌得轰赶阿彪说:“不到时辰呢,你退下!”
“嗯,上药,就现在上药。”秦老大吩咐说。
楚耀南眼珠一转说:“爹在吃东西,那药味道冲,怎么好扫了爹爹的兴致?”
“嗯,不妨事的。那个沛儿,去帮你南哥上药。”
秦老大笑眯眯地说:“今天炉火生得旺,日头足,伤口不宜捂着,要生褥疮的。”
楚耀南最知道父亲修理他的手段层出不穷,分明是要让他在众人面前出乖露丑,他灵机一动说:“爹,南儿的伤已经溃脓,听说沾去哪里就烂哪里的,就是我娘都不敢让她随意给上药了。阿沛细皮嫩肉的,别烂了他的手,南儿可就罪过大了。”
果然听到此话,秦沛大叫着:“我才不伺候他呢,有那么多下人呢,凭什么我要给他擦屁股?”
楚耀南心里恼怒,嘴里却说:“就是不敢劳累阿沛弟弟的。倒是阿溶,劳苦功高,伤得厉害,看让护士来给换换药吧。”
他心里窃笑,想这皮球踢给了秦溶,有些促狭的快意。
“嗯,都使得的。”秦老大说,对了门外喊:“护士都去哪里了?快多来几个人,给二少爷换药!”
楚耀南窃笑,果然四两拨千斤,如今是秦溶挣扎负隅顽抗。
秦溶本来眯个眼心里烦闷,被这一句话惊得皱眉说:“不用你们劳神,药才换不久的。”
眼见洋大夫和小护士们托了满是药瓶的搪瓷盘子一队进来,楚耀南紧闭上双眼,耳边听着秦溶在叫骂着,秦老大在一旁指挥着打针上药,还大言不惭地说:“讳疾忌医的故事你听说过吗?有病就要打针吃药。”
“哗啦啦”一阵响,竟然秦溶挣扎中将护士手中的托盘打翻,药瓶药水洒了一地,一片狼藉。那倔脾气又犯起来,无人能阻挡。
秦沛惊叫失声,跺脚哭骂:“我才换的西裤,就被你给污染了,这可是从英国定做的,高档毛料,你赔得起吗?你个败家子!”
那“败家子”三个字从秦沛嘴里说出十分可笑,楚耀南如看戏般暗自失笑。
他听到一阵挣扎声,父亲的喝骂声:“溶儿,不要闹,溶儿,再敢闹爹可是要打了!”
“来人呀,拿绳子来,把二少爷手脚捆在床梆上,免得他挠伤了伤口。”
“放开,放开我!”秦溶费力挣扎,后悔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