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彪微怔,随即道:“是‘吊瓜子’,就是炒丝瓜籽儿,南少和六小姐都喜欢的。”
秦溶抓紧时间在市集为母亲买了把檀木梳,又为雪玉买了个精致的纯银镶嵌绿玉的小梳妆镜,又为蒋大哥买了包土烟,还没忘记给阿沛买上些洋货。拎了东西都要回船离岸,秦溶忽然觉得少了些什么,踟蹰不前。阿彪问:“可还要买些什么?不如我帮二少你拎上船去,二少再去买过?”
秦溶转身回到市集,盲目的四处转,他不知道该买些什么,那个家伙什么都不缺。可是往年他出门在外回家,都是要给娘和阿沛他们买特产的。尤其是阿沛,总是迎上他就翻包裹,寻找自己的礼物,往往遗憾的抱怨他寒酸,却还是把礼物收去房里。
不过转身的空当,他看到一家竹器店卖“老头乐儿”,就是搔痒的那竹子手,看得有趣,尾部刻成一个笑脸的图形。他随手就买下,想是他不用,娘也会用。又看到一个精致的银质烟盒,随手买下,匆匆上了船。
船行江上,江风一吹,满怀畅意。出了龙城地界,靠岸滦州城外时,午饭时秦溶忍不住吩咐手下沽了一壶好酒,要了一碟酱牛肉,一碟盐水花生,同阿彪畅饮起来。
阿彪健谈,不离口的就是楚耀南那些琐事。什么老爷的苛刻管教,南少的乖巧懂事隐忍,对太太的孝顺,仿佛是只展翅恨天低的雏鹰。
船离开码头时,秦溶觉得有些疲倦,就去舱下睡觉,阿彪劝道:“不如在上面的房间睡,空气好。”
“太吵。”秦溶说,下了船舱。
他进到舱里,倒头就睡,盖了自己的风衣,想是眯一会儿就好。
半梦半醒时,依约听到哭泣声,他懒得起身,想是那些卖去南洋打工的猪仔,好端端为什么去做猪仔?
秦溶也不想,就想睡觉。睡梦中听到咿咿呀呀的唱戏声,音韵典雅。
秦溶就听一声低喝:“轻声,闭口,不许唱,不信你们试试。”
心想是谁如此霸道?
不过翻身,竟然惊醒,定定神,果然听到一阵声音,不是关押劳工的地方,似从他睡觉的榻板下传来。
一个说:“可该怎么办是好?”
一个说:“认命吧,谁让咱们不会投胎呢?”
一个说:“不如我们跑吧,与其掉进火坑被人糟蹋,不如逃了还能寻条出路。”
“那不如投江吧,趁天黑游过岸边去逃命。总比生不如死的日子好。”
秦溶心想,也曾听人说起过闯南洋的艰难,这些人既然不愿去,为什么还花了钱去寻秦氏的商会担保他们出去呢?
翻个身,继续听了里面在讲:“好死不如赖活着,熬过去吃好穿好,未必不是什么好事。不就是陪那些阔老爷阔太太喝酒唱曲儿吗?”
48、龙城之行2
一阵哄笑,那人“嗷”的一声惨叫,显然被打了一巴掌。随后有人奚落道:“你当就是唱个曲儿?”
也不知嘀嘀咕咕说些什么,那个人的声音开始惊慌说:“你胡说,我娘舅说,就是去陪吃陪喝享福去。再说,那是你们下贱,我就不想做那种事,他还逼我不成?逼死我,他们自己人财两空。”
另外一个听去娇声娇气的人说:“嗯,不会逼你?你当蓝帮是吃白饭的?他们当然不会逼你,只会把你的裤腿裤腰扎上,放只猫子进去,然后就拼命打那只猫,那猫就在里面抓呀挠呀,怕你不听话?”
一阵沉默,有个东北口音的人骂:“扯淡,那是对付窑姐儿的招儿。”
“嗯,你不信呢,我们村儿前年被拐卖去天津的小左儿过年回来了,亲口说的,如今他倒是风光无限衣锦还乡。可当年那份罪受的,没法活。”
立刻有人如梦初醒般,放声大哭起来,“不是吧,不是吧,我爹说,就是去打工,没说做这事儿。”
“典当了身子去做搓澡工,不是做这个的。”
哭闹过后,恢复沉寂,秦溶翻身起来,寻声掀开床板,果然下面是一道暗门,只拧开,手电筒光线照去,竟然黑压压的一群人蜷缩了贴紧了坐在下面。
秦溶惊了,大喝一声:“什么人?”
还不等下面的人搭话,哗啦啦一阵脚步响,荷枪实弹的冲来一队人,为首的是阿彪,大声说:“不许动,都坐好,谁敢往上跑就机枪扫死他!”
转身对秦溶说:“二爷请上岸,这批货是老爷亲自安排的,二爷不必插手。”
秦溶想到几个字“丧尽天良”。他厉声说:“我管定了!”
阿彪吩咐人将那暗道口盖上,紧紧拴住,才对秦溶说:“二爷,这批货真是老爷亲自安排的。你初来乍到的不晓得,年年秦氏都有上好的货色送去津京的。这些龙城的孩子都是精挑细选,花了大本钱的,除去卖去馆子里的,更有送给那些达官要员的大礼。二爷你不好这口,就不要多问。出了闪失,老爷是要打断我们狗腿的,就是南少也要受牵连。”
秦溶听得大惊,反口问:“你早就知道,只瞒我在鼓里?”
阿彪有些尴尬,随口说:“舱里的货,是老爷吩咐不许告诉二少的。”
秦溶不容分说打开舱口,吩咐那些人从梯子上来,可是慌得阿彪尽力阻拦。
“二爷,莫说我不劝你,你要惹大祸的,老爷翻脸可是六亲不认的。二爷想学南少,去香堂里吃顿‘吊鸭子’吗?”阿彪板起脸吼道。
但他毕竟无法阻止秦溶。
几个孩子上来,眉清目秀带了几分烟愁。果然是绝色的少年,秦溶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二爷,我们命苦,若是去那种地方,不如投江死了。求二爷救我们。”一个人为首跪地磕头,一群人都纷纷跪下。
秦溶放眼望去,都是面目姣好的少年,一个个面如傅粉,生得比大哥阿沛都要秀美,心里总觉得有些罪恶感,甚至恶心。
“靠岸,一人发两块大洋,让他们各自逃生去吧。”秦溶说,毫不犹豫,“秦氏不赚昧心的钱。”
“二爷,你疯了吗?老爷可不会饶了你,你现在痛快了,回去如何交代?还会连累我们和南少的。”阿彪急得跺脚,但秦溶斩钉截铁说:“定江的地盘,我秦溶从十来岁就闯,什么钱能碰,什么不能碰,心里大致明白的。我秦溶做事,不需要任何人为我顶缸,你们自可信我。老爷那边,我去交代。”
阿彪无奈,沉默片刻,一抬手,兄弟们放下枪两旁散去。
船如箭一样驶去岸边,阿彪费力同秦溶交涉,话音都在颤抖:“二爷,你这性子太直,慈不领兵的,这个不行。二爷是没见过老爷如何打南少吗?香堂的家法不是好玩的。二爷,就算二爷是亲生的,老爷总是要对堂里的千百口兄弟有个交代。不如这样,二爷好歹让我留几个,上贡给达官权贵的那些小子,我们还是先留下,放一部分走如何?”
秦溶瞪他一眼,看来汩汩的江水不语。阿彪无奈叹息,说一句:“阿彪不是不义之人,南少嘱咐阿彪一路照顾二爷,二爷的事就是阿彪的事,劝不住二爷,是我无能,就是刀山火海也是阿彪自找的,阿彪认了。”
蝉声噪得人心头烦闷,秦溶打发阿丹先行回蓝帮复命,自己迫不及待地奔去青道堂寻大哥蒋涛和雪玉妹子。
年年他外出归来,总不忘记给家人捎带些当地的特产。雪玉妹子则一脸欣喜满足地去翻他的包裹,宛如只小猫子,头都要扎进去包裹里一般,令他看得无比惬意。
也不知雪玉是否还为结婚的事生气,但他想好了些主张去劝大哥蒋涛改变主张,借蓝帮注资青道堂的时候,将聘礼钱退还董家退婚。青道堂已不复昔日,怕雪玉即便嫁过去,也要受气。
专车就在楼下等,临下车时,阿彪不住提醒,“溶哥,可是要快些。”
实在看不懂秦溶,惹出天地的祸事,竟然如此若无其事的还不快回家去求老爷想办法开脱。
青道堂改换了门匾,二哥贺望远手下的麦子李看到他缩脖说:“六爷回来啦?”
“大哥呢?”秦溶问。
“六爷是不知道?大哥身体不好,带来嫂子和雪玉回老家了。”
秦溶心里咯噔一声,追问:“什么时候的事?”
“走了有一周了,前几天听说董家催婚。大哥心情不好,最近赌钱输得要当裤子。把个雪玉的嫁妆都输光了。”
秦溶不信,大哥平日谨慎,如何如此。
“借酒浇愁,哪还有个完,大哥心里憋气,青道堂,就这么完了。”麦子的话没说完,就被人叫走。
阿彪已经上来催促,生拉了秦溶走,一边劝:“还是先回去交差再顾旁的,蒋堂主的事,急不得一时的。”
秦溶怅然离开,在青道堂门口徘徊流连着。
门口卖瓦糕的大爷看到他,温和地笑了问:“六爷,来一块儿瓦糕呀?”
秦溶停在那挑担前,看着火炉里冒着白色烟气的瓦糕,喷香扑鼻。他忽然记起往年他买了一块儿瓦糕兴致勃勃的赶回家,娘用小刀切成三份,大小不一,最大一份是阿沛的,最小一份是娘的,他总舍不得吃,推让给娘吃。娘却说,年纪大了,怕粘牙,就给阿沛吃。那时他还想,既然娘不喜欢吃,就不再买了。谁想娘会偶尔提起问:“溶儿呀,那瓦糕,可还有卖的,娘给你几枚钱去买来,你哥哥爱吃的。”
49、父子
一次,他无意间看到娘在厨房偷偷地舔哥哥吃过后丢下的包瓦糕的苇子叶,鼻头一酸,眼泪都落下。那时他唯一的心愿就是挣钱,卖力气挣钱买瓦糕给娘吃个够。
“六爷,最大一块切给你吃。”老头儿接过钱高兴的切了一大块,满有成就感。
秦溶看着他挑担的小锅里那切去一大半的瓦糕,想想说:“都给我包起吧。”
老人高兴的说:“六爷如今家里人口多了。”
秦溶只是想,或许添了一张口,不管他吃不吃,他都应该买。
崇义堂香堂旁的耳房,屋内光线昏暗,浓郁的烟气笼罩了并不宽敞的屋子,榻上侧卧着父亲秦老大,拼命的抽着粗大的雪茄,一支一支,不时费力地咳嗽。依旧是那肥头大耳的光头,低头抽烟,不时乜斜了眼扫过他面颊,如探照灯猛地照来。秦溶不由侧头躲避那目光,那眸光却早已远去。
“哎!”秦老大深叹一口气,继续噼里啪啦抽烟,也不说话。
秦溶就立在一旁,默然不语,等他发话。阿彪曾劝他出去躲风头,但秦溶不肯,因为他是青道堂的六爷叶溶,装乌龟缩脖躲走不是他的做派。
秦老大扫视一眼远道归来的儿子,风尘仆仆,一身皂色绸短衫,江湖人惯有的装束,简洁利落,只是那笔直的身板还是略显清瘦。眉眼轮廓都格外清晰,只是深凹的明眸中总带了一丝忧郁的神色。薄唇紧抿着,永远没有耀南的阳光夺目,却深沉得多了几分令人倚重的沉稳。
心里一阵揪心的痛楚,嘴角抽搐着悠然问:“你忘记了堂里的规矩,也不该忘记青道堂的规矩。”,他有意加重语调道,“私落了货款,是要香堂家法处置的?”
仿佛眼前是难逃死刑的儿子,自己却还不知大祸临头。但那“杀”字,他这做父亲的无论如何难以出口。
秦溶毫不语怯,应声说:“阿溶明白。”
“你,你明白?”秦老大惊诧地抬眼望他,惶惑的目光又问:“你说,依堂规如何处置?”
“私吞货物,重者断臂,轻者杖二十。依货物斤两价格而异。但我不是私吞那批货!”秦溶争辩着,被秦老大喝止:“那货去哪里了?”
“我,我给散了。爹,那种买卖多缺德呀,人肉买卖,伤天害理的。”
“你就这么放了一大笔货,就不怕?”秦老大追问。入乡随俗,耀南在他入秦氏崇义堂时读过那遍给他,他记下。
“怕!”秦溶答,他如何能不怕,毕竟胳膊是长在自己身上,那是不能或缺的骨肉。他进到蓝帮崇义堂的大门时曾经有些心惊肉跳,一路上都没如此紧张,看到兄弟们肃穆的面容,惊慌的神色,就更是觉得大祸将至。只在见到父亲的那一刻,他忽然放松了许多,一切都是命,他接受了,就要到底。
秦老大痛心的望着他,半晌说不出话,原本怕儿子半途逃跑,令他竹篮打水一场空。后来听说闯下滔天大祸,惊得他一夜未眠。左右为难时,师爷倒是似真似假提醒一句“若是二少畏罪逃掉,怕也是好事了。”可如今,这个愣小子竟然回来了,初见儿子他欣喜若狂,想抱他在怀里却压住了兴奋,只若无其事的喊他到耳房来,怕是这事,利害关系,要对他说明。只是如何救儿子,他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没了主张。以耀南的聪明,从来不会惹祸上身,而这愣小子,不知是傻是聪明过头。
“你,你知道要断胳膊还送钱给人家!”秦老大许久才骂出口:“你个混小子,为了不相干的几只‘兔儿爷’,就要断掉自己一只胳膊?落个残废!你,你想过没有,那胳膊是你的!不!不止是你的,是你娘的,你爹我的!”
一阵咆哮,吼声在房梁萦回,秦溶偷眼望父亲焦急的脸色,低头点头说:“想过,我心甘情愿!”
秦老大被一口烟噎住,咳咳的呛了几口烟。瞪大眼睛一口吐掉烟屁点点头,拿起紫砂壶猛喝两口酽茶,指了隔壁的香堂,气得不再说话。
秦溶会意的点头,转身出门,却又停住步,并没回头看他,镇静的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您不要为难。我既然决定做了,肩膀还能担起后果。”
只是出门的瞬间,那日光刺眼的亮。天上那道白日的光亮洒满香堂,令秦溶的腿沉重得难以迈出。
崇义堂的香堂不像青道堂,青道堂的香堂在阁楼上,走起路嘎喳喳的响,昏黄阴暗的感觉,崇义堂却是格外的耀眼明亮。
升堂鼓敲响,“咚咚咚”的震得人心颤抖。赤着脖,腰系红绸束腰带,一色乌绸灯笼裤的十八执法提了水火棍整齐划一的步伐跑来,如士兵列队般列去两厢,各位香主和分舵掌门也闻讯而来。
秦溶跪在堂上,他凛然的抬头望那“义薄云天”的黑底金字匾额下空荡荡的虎皮交椅,那张牙舞爪的老虎在瞪视他。风飕进衣领,他觉得后背凉凉的,就跪了一阵,直到最后一位香主当场落座。
屏风墙后一声咳嗽,秦溶见父亲叼了雪茄一身青绸长衫福金马甲踱步出来,吐了几个烟圈熄灭烟,对众人拱手,就带领兄弟们拜关老爷的像。升堂鼓再次响起,水火棍戳在地上“呕呕呕呕”的叫嚷声声,直到声音熄灭,香堂里一片寂静。
“秦溶!”秦老大喊道。
“弟子在!”秦溶答,却不再敢直视父亲的目光。
“你可知罪?”
“是!”秦溶答。
“左右护法!”
“在!”
“依堂规如何处置?”秦老大问。
左护法上前一步抱拳禀道:“重者断臂,轻者杖责二十水火无情棍。依情节轻重,货物轻重论处。”
“秦溶擅做主张,弃失商会货物,价值五十万大洋,如何论处?”秦老大朗声问。
旁边方堂主接话道:“左堂主的话也不尽然。断臂,都是要在误失货物上,若是有意挪用公物,怕不在其列,要掉脑袋吧?”
一句话众人皆惊,秦老大始料未及,惊得变色,不想老方为报一箭之仇,在这里等着呢。
左右护法都愕然无言。
秦溶一惊,措不及防,难道这五十万就如此的要命,要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