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在一旁讥讽,「诶呀呀!这戏子下贱起来真比裱子还不如哩……可笑啊,同是文崇山的儿子,大公子一生金镶玉裹,享尽荣华,可这嫡亲的二儿子却这般猪狗不如地苟活着,当了下人的玩物……想不到你虹老板有今日,而我严忠也有今时,呵呵……」
虹的尊严与理智已全叫鸦片吞噬,这般侮辱他已全不知觉了,只管饱食了鸦片,缓去身上剧痛,身子一酥软,烂泥似的在地上瘫做一团,比疆场那些体无完肤的死尸更悲凉。
「二少爷,吃饱了咱们可得接着玩啊……你这身子可受得住?」
虹笑了,道,「受得住……他们玩儿起来可狠多了……全不顾人死活的……」
这声音嘶哑得几乎无法辨清,他闭上眼,月光在他眼角照亮一点,似断了线的散珠。
他这副娇美的柔荑之态顿又燃起管家身下□,管家迫不及待地扒光了他的衣服,将他抱起捆在一跛脚的长凳上,身子向下,四肢与凳脚扎捆。
虹的脊背□在朦胧的月色里,背上布满各种伤痕,似艳丽花缎。因过于纤瘦,脊骨微微拱起,段段可数,似命运里卸不下的扁担,一头是云愁雨恨,一头是情天孽海。他在上边颤颤危危,一失足便可粉身碎骨。
管家看得痴狂,饥饿地趴上去啃咬。
「二少爷……少爷,你太美了!能干你还要天下的女人做什么!……你要能一直依我,我给你做牛做吗,全文府就忠心你一人……」
「狗奴才……你真……真不怕文崇山要了你的命……」
「你不会说出去的,少爷……我有鸦片,最解你的疼……全文府上下就我最疼你……呵呵……」
管家的舌头从虹的耳根甩到他的脚跟,满身的唾沫在月光里发着剔透幽暗的光。
他想立刻进入正题,但仔细一顾虑,还是先拿裤带塞了虹的嘴。然后往手上吐一口唾沫,刀子似的往虹身体里捅去。
新伤旧疤,腿间满目殷红。他却早已不知痛,反倒笑着配合着舒适呻吟。
呵呵呵……
意识渐远,凳脚剧烈颠簸,他似浪里翻白的鱼,浮浮沉沉,葬身江海。
朦胧中,仿佛见着窗外雪园子里游荡着一个疯女人,白衣蓬发,唱着哀婉京戏,似要向情郎索魂的怨鬼。虹只捉到她一个背影,看不清脸,可他死也记得他,他可怜的娘亲。
娘亲!
女人仿佛听到他心底呼唤,深情地回望了一眼,然后纵身跃入园中荒井。
呻吟带了哭腔,泪落似连珠。
闭眼,再睁眼时又看到了牧烟生。仍只留给他一个越行越远的凄怆的背影,虹开始想挣脱,想去捉住这虚渺的影儿。可身体被绑得严实,身上酷刑肆虐,他只能绝望地哭泣。
烟生!师哥!
牧烟生转过脸来,面容苍若月色剪影,随风摇散。可那深情的目光却望尽三世姻缘,痴心应天长。
烟生,让我随你去吧!让我随你去……
虹,你要好好地活着,别辜负我舍命为你……要好好地活着……
烟生在他的泪眼里化成了一只猫,往围墙上纵身一撞,天地间拉开一帘血幕,虹昏死过去。
梦中他进了一个灵堂,文家所有的人都披麻穿白,哭声一片。那些吊丧者中唯独不见文重明。
抬头见到灵堂正中挂着文重明的照片。身子恍如遭了雷劈,碎成残骸无数。
这冤家终于死了,终于叫自己杀死了?不,他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死去。
他偏要自己验证,于是拖着一个□的残破的身子,缓缓地往灵堂正中的棺木中走去。
那通往棺木的一段路却比黄泉还要漫长。
他终于见着棺木中的人了,确确实实是文重明,这个他恨之入骨的冤家。他的胸前插着那把生锈的剪刀,却比最快的刀剑还要锋利,直入胸膛,切开了心脏。
他本该欢喜,可却心如刀绞,跪在灵堂前失声痛哭……
夜阑珊,停灯向晓。
折腾了一夜,虹不死不活地躺在管家的怀里,双目痴滞地望着窗外,唤不回魂儿。
待鸡报晓,便有勤劳的园丁受了管家嘱托,往园子里砍梅树。梅树一株株倒地,似薄命红颜,纵有傲骨操节,也难逃枉死的命运。
纷飞在天穹下的不知是脂染的雪还是血染的梅。
梅树断裂的枝干扭曲在虹的眼里,似受刑的鬼魅,一会幻化成女人的样子,一会又幻化成男人的模样,任由砍刀在身上割削,溅出一身的血来。却疼在虹的身上与心里。
他陡然记起些什么,急着寻衣服穿上。
「误事儿了……误事儿了!」
「误啥事儿?」
「周公唤我给文重明吊丧哩……没想那一剪子真捅死他了,我得向警丅察据实交代,得给他偿命去!」
虹有些神志不清,胡言乱语。
「真给捅死啦!啧啧,这罪可大啰!」
虹急得似要哭起来,「呸!都是你这癞皮狗,非得缠上我,这才叫周公逮了我!」
身后的管家仍云里雾里地靠在柴堆上,迷离地笑着看他背影。
「呵呵……怎么是我?二少爷,您自个爽完了也不能回头反咬一口啊。」
虹转身咬牙切齿地朝他吐了口痰,捡起他的裤带,往腰上一捆,衣衫凌乱地跑出了柴房。
管家用手抹下那口痰,送进自己嘴里,好似吞了蜜糖,心里头比成仙还快活。
虹赤着脚跑得极快,穿过那些杂乱横尸的梅树,直往文府门口奔去。
文府门口有家丁将他拦下,道,「二少爷,老爷有吩咐,不准您出去!」
文五爷送夫人和儿子去了医院,现在未归,特对下人有此交代。
虹耍赖道,「我去见大少爷,不放我走,我便告诉老爷,你□我!」
家丁被这话吓住,与另一个守门的家丁相觑了一番,只好放行。
虹出门,搭上黄包车,往医院奔去。他找遍了北平的几个大医院,最后在协和医院查到文重明的名字。
护士告诉他,文重明在301号病房。
虹赶着投胎似的直奔301病房,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全不顾陌生人异样的眼光。他跑进病房,却见病床上的人头蒙着白布,医生叹息着在病例簿上判下他的死刑。
虹腿一软,好似见了勾魂的鬼神。
他跟疯子似的拽住医生的领子责问,「他怎么了?怎么了!」
医生摇摇头,无奈道,「你是病人的家属吧?抱歉,我们尽力了,但刀口太深,实在无能为力……」
虹浑身似遭了雷电,青天白日的灵魂也出了窍。一个仇敌之死竟让他如此痛彻心扉。
仇恨为何物?情爱又为何物?叫人成疯成魔,却难成人。
「他死了?他怎么就死了呢!我没想过要他的命,他怎么就这么不中用呢!」
泪水决堤,文重明的死仿佛是令他在汪洋里失去了最后一根浮木,原来现在才是真的一无所有。
虹站不稳,摇摇晃晃,混沌的脑海里唯有的影像只是儿时那个许他山盟海誓的哥哥。医生扶住他,他却夺过医生手中的笔,转而□死者的胸膛。
「文重明,你这个不中用的孬包!你以为这样子就算还清了么?!你欠我的几辈子也还不了!死一万次我都不会原谅你!」
他将那笔做了刀刃,往那死尸上不停地捅,如果还活着,会疼痛地睁开眼来吧。
「先生!先生!不要这样!」
医生和护士都拉不开他,可此时身后一声熟悉的呼唤却叫他一下子失去了行凶的力气,染血的笔和着疲乏的四肢一同狼狈地落在地上。
「吉儿!」
他缓缓地转过脸去,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一眼有多漫长,又有多深情。是失而复得的恩泽,连仇恨都被感化。
文重明一身病服,站在病房门口,望着满脸是血的虹,面色苍凉。
「你真有那么恨我?真那么恨我……」
恨?自然恨!情爱是野火,愈燃愈旺,但仇恨是草木根柢,在烬灰里茁壮,枯荣难尽。
他费力地牵起嘴角,笑道,「是,我恨死你了!你怎么还没死?怎么不去死!」
文重明走近他,仍然宠溺地将他揽进自己的怀里,道,「我放不下你,吉儿……非得把你救活我才能死,再给我多一些时间……」
文重明是依附着他而活的,他早已霸道地扎根在他的生命里,生死并蒂。
虹泪如雨下,他发觉自己死去的心脏又恬不知耻地动情了。
虹,你忘了娘亲,忘了贺烟生了么?此恨若能一笑泯却,爱又何足长相思守,这些人世的痴魔又何路得以同归呢?
虹挣脱开他的怀抱,狼狈地逃了。
偷窥奸情
虹失神地在外头游荡了大半日,不知怎得竟又游回文家去了。那个他一心想挣脱的牢笼,身子挣脱了,可魂儿却仍牢牢得锁在里头,似伶仃的落叶,也终得归了根才有个葬身处。
他在文家大门外站定,凄惘地望着那关闭的文府大门。
暮色渐沉,各色行人收拾起一日的劳顿,往家归去。于是身后空起一座风雪城池,他冻结在那里,僵曲的脊骨似这末世脆弱的脉络,被厚重的风雪踏折。
身子很冷,肚子很饿,心口很痛。不是早已随着烟生死去了么?怎么还会疼痛,还会饥饿,还会寒冷?莫不是又恬不知耻地活过来了?人果然是感情畜生,离得了人却离不了情。忠贞二字,只对情而非对人,得以与魂魄□,旧人与新欢皆可入幕为宾。不忠之罪,便以情不自己做托辞罢。
他还是缓缓推开了文家大门,然而文五爷那张苍凉而威严的脸却随着咫尺之间那道缝隙渐渐地放大,渐渐地占据他整个瞳孔。
迎面一个耳光挥下,他半面脸麻木,半只耳聋了,半张嘴哑了。
「混账,你去哪里了?!」
文五爷刚从医院回来,一天一夜未合眼,又挂念着家里的虹,便提早赶回来了。没想到虹又任性地逃出去了。他一面担心虹,一面又痛恨他对妻儿施下的毒手。
虹一改往日的桀骜,只低着头顺受。
五爷见他形同枯槁,半死不活的样子,却又更来气。他拿命将他护着,可为什么就救不活他,为什么就无法令他能有一丝一毫的动容呢?
文五爷又对他挥出一个耳光,这一耳光只为唤醒他的痛,叫他能以全部的感情怒视这个十恶不赦的父亲。
虹抬起头来望向他,乱发后边的眼睛里尽是凄楚的泪水。
五爷的手在发抖,那打了虹的手重得抬不起来。他曾是多稀罕他的笑啊,为了博他一笑,他甘愿掷下万贯家财,甘愿奉上半壁金山,可如今,那个戏台上风华绝代的名伶竟被他生生地迫害到了这副田地。
父子连心,隔千万重山仍是父子,那共同的命脉承载着共同的命福,他一哭,他整个天地都塌了。
五爷眼里红了,急忙转过身去,道,「真那么苦的话就做一个了解吧!跟我来……去见你的母亲。」
文五爷带虹去了祠堂,祖宗牌位供奉的地方。儿时只见五爷带重明进去过,虹是个杂种,是没资格见文家的列祖列宗的。
虹颤颤悠悠地跟着进了祠堂,里边檀雾缭绕,看到祠堂上供奉的众多牌位,上边的姓氏辈分早已模糊了年岁,活着的人虽仍祭拜着,但兴许早已忘却了。但他母亲的牌位立在第一排正中,“贤妻李氏之灵位”几个字分外清晰,刻字上的墨迹入木三分,泛出一种陈旧淡雅的墨香,恰似母亲生前的气息。
文五爷给虹的母亲上了柱香,闭目与那阴间的爱妾互通了灵犀,睁眼道,「这是你母亲的牌位……这十一年来,我每日都会来忏悔,都会来和她说说话,都会来陪陪她……」
五爷望着牌位,檀雾熏湿了眼,梗咽了阵子,又说,「你的牌位原来也放在这儿,你回来了便撤下来了。」
虹的眼也被熏得满是泪,他渐渐地走近那牌位,拿手抚摸牌位上的字,似抚摸着母亲憔悴的枯容,十指连心,心又滴血。
他突然ZA掉了母亲的牌位,又发怒得打翻了许多文家祖宗的牌位,嘶哑地吼道,「人都死了立这些牌位还有什么用?!人都死了忏悔还有什么用?!!」
五爷站在一旁任由着他ZA,他在一旁颤抖,由似就快断裂的梁祝,头顶的整个天都快塌陷下来。
等虹ZA够了,五爷递上一把刀子,脱掉自己的衣服,袒露出胸膛,道,「我知道丽娘不会原谅我,知道你也不会原谅我……我罪该万死……就给我这最后一次赎罪的机会好吗?让我去见你娘吧……」
虹拿着刀子,脑袋一下子冲了血,眼眶赤红地似头发疯的兽。
要不是这个男人的滥情,他不必来到这人世受苦。要不是这个男人的猜疑和无能,他母亲不会喊冤而死,要不是这个男人的无情,他不会被丢弃在后山差些命丧犬腹,要不是这个男人他不会沦为戏子任人玩弄,要不是这个男人,他不会这么生不如死,一切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可是当刀子抵到他胸口,他的手指还是失去了力气,握不住任何报仇的凶器。
刀子落地,手也重重得落下,他低着头,任疯长的刘海遮没他哭泣的眼,狠绝得笑道,「又拿死来威胁我?你们的命算什么……我不稀罕……只是我无法当着我娘的面亲手杀了她深爱的丈夫!只是你可以禽兽地□你的骨肉,而我不会!」
转身,他可怜的父亲却在他身后拉着跪下来,拉着他的衣脚哭泣。
「我错了,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他全身一软,转过身也重重地跪下来,哑着嗓子乞求道,「求你们放过我好不好?求你们放过我,不要再逼我了……我不死了,我保证好好地赖活着……我活着唱戏,活着到七老八十……我不死了还不成吗?放了我……」
文五爷用血肉筑起的保护墙却成了虹的牢笼,他愿摒弃一切仇恨来换一场自由。
「好!我答应你!我们不逼你了……我们放你走……改日,我们就搬出这个宅子,这儿留给你,所有的家财都留给你,我们走!」
再说那母子俩的伤,都只伤到皮肉,未伤及要害。只是文夫人脸上那一剪子疤,怕是再厚的脂粉也盖不上了。
出院时是重明护著文夫人回来的,文夫人收敛了傲气,一路上一声不响地坐在小轿车后头,车子每颠簸一下脸上的疤便跟著扯裂一下。
她心里头盘算著什麼。文五爷昨儿又特地跑去医院同她和重明商量了,准备再捎上个二姨太,一家四口子搬出文府,去杭州定居。此举一来是为隔断这一大家子不共戴天的积怨,二来是想将这座空宅和毕生的家财留於虹做无谓的补偿。
做此决定也是五爷万般无奈之举,若非如此,恐怕这一整屋子的人都得被折腾成疯子。
重明自然是不答应的,离了他,虹一人怕是活不了。五爷也看出,虹恨归恨著,但对重明仍是有情意的,全抛下他,只叫他自生自灭怕也只能死路一条。所以,便答应重明留下了。
而文夫人虽心有不敢,但好不容易借此误伤换回五爷宽恕,怎能不做此权宜之策,暂且避过那疯癫的戏子。
她望著车窗外的暮色,心口窜上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到了半途,重明突然下车说要配些中药去,便叫司机先送文夫人回去了。他是突然记起虹的药快吃完了,便急著续上,那药不能断。
文夫人一人回到家,也不见五爷出来相迎,心头更觉凄凉。丫头来扶她回房,她说一个人想去花园走走,想些事情。
文夫人一人走到花园,见大片的梅树都只剩了一个墩儿,一圈圈不为人知的年轮蜿蜒在树墩上,愈数愈多,愈苍苍。
文夫人手指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