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崇山这一生在外头走尽了万里长路,今日在家门前竟是寸步难行,一夜白了鬓发。
虹不听话,不肯吃,重明便将饭和药含在嘴里,撬开他的嘴,一口口送进去。
直至初更,下人来报,「公子,不好了!夫人去天桥市场买缎匹,被车撞了,这会在协和医院抢救,伤势严重,恐怕……」
重明一怔,赶紧起身,往屋外走去。一脚踏出门槛,又回头望了望床上静若死人的虹,对下人吩咐道,「你在这屋外守着,在我回来之前不准任何人进来。」
「是。」
重明离开没一会儿,那守门人鬼祟地拐进屋内,走到虹榻边,目露凶光。
虹睨了他一眼,嘴角生笑。
守门人在那莫测的笑意里杵了一会,又拿出一块上了迷药的帕子,死死地捂住虹的嘴。
「少爷,对不住了,夫人的意思,小的也不好违背。」
虹不呼救,也不反抗,只顺从地昏过去。
守门人利索地将他装进一个麻袋里,抗上肩,直往后山奔去,这恰巧被来虹屋子探听虚实的二奶奶窥见,她愣了一小会,便跟着上后山了。
后山上已候着三五个同伙了,他们已挖好一个大坑,等着将虹往里头一丢,埋上土,便可了事受赏。
「诶,来了,来了!」
「这事儿办得可顺利?有人瞅见没?」凶犯道。
「我做事儿你们大可放心,保准没人看见,神不知鬼不觉的。」守门人道。
「诶,这文夫人也真够歹毒的,平日里一副贤良淑德的样子,背地里竟干些坏事。」
「还不是这戏子自找的,勾谁不好勾文五爷,文夫人能饶得了他么。」
「可我怎么又听说,这虹老板其实是文五爷失散多年的儿子,听说文五爷以前还有个钟爱的夫人,生了个儿子,后头都被文夫人给害死了。这虹老板该不会就是……」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有钱人家的事儿就是乱,咱们只管收钱办事就得了。来,来,都别耗着了,赶紧把人埋了。」
于是一伙人将虹扔进坑里,开始往上头盖土。
躲在一旁窥听的二奶奶惊住了,冷不丁脚下一滑,一只鞋子滑下坡去,闹出了动静,引起了那伙凶犯的警觉。
「谁?谁在那儿?!」
她赶紧跑,没命地跑回文家大院去,便跑遍盘算着该怎么处理这事儿。
虹是五爷钟爱的宝贝,五爷定饶不了害他的人,他要知道这事儿是文夫人干的,准不叫她好过,她二姨太就正好借此除了文夫人这心头大患。但是虹又是她一大新患,要救了他,她自个的日子仍然不会那么好过,便索性等上一两个时辰,等虹被活埋断了气儿再告知五爷,岂不一举两得。
二奶奶心头暗喜,方才惊慌的脚步忽然欢快起来。
她跑回文家大院,却冷不丁在虹屋门口撞上文五爷,抬头一看,吓得她一阵哆嗦。
五爷刚从虹屋里出来,不见了虹,也不见了重明,他急得慌。
「你这么慌慌张张地做什么?」
「啊……没事,我刚才在花园里散步,突然蹿出一只猫,被吓着了,吓着了……」二奶奶一边作样拍胸口,一边挪脚开溜。
「老爷,您要没事儿的话,我就回房休息去了。」
阴谋暴露
她刚想走,又被文五爷喊住。
「站住!你这脚上的泥巴哪儿来的?」
什么事儿能逃过文崇山的眼睛。
二奶奶还想撒谎,道,「啊,是刚才在花园里沾上的,下了雪,雪融化了就成了水,水和着泥,就烂了,一不小心就给沾上了,我回屋子洗洗去。」
她还想逃,被五爷一把拉住,掐了脖子,跟只鸭子似的提起来。
「花园的路都是鹅卵石铺的,哪儿来的泥?你去过后山?你知道虹在那儿?老实交代,不然我要了你的命!」
被五爷这么一唬,二奶奶原本打好的那一盘算盘一下乱得没了章法,只好一五一十地交代。
「我说……我……我在后山看到……看到大夫人叫人……叫人把那戏子埋了……咳咳……」
五爷的脸阎罗似的铁黑,扔了二奶奶,又顺势甩去一个耳光。
「你乱造谣生事,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还有虹是我文崇山的儿子,嫡亲的儿子,以后再敢称他“戏子”,小心我把你卖回窑子去!」
说罢,便带了一队人马,投胎似的赶去后山。
虹的身上已被泥和雪盖满,就露出个麻袋的头儿。他仍留着一些微漠的意识,在余隙里看到泥一堆一堆地压到他身上,瞬间压起一座坟墓。
仿佛看到森也躺在他的身边,生不能同床,死终得同坟。所谓姻缘,一条情路,一场劫数,一座坟墓,两人共赴。如斯圆满,还有甚么可求的呢。
但世事无常,天不叫他死,躺进了坟墓也难掩上坟盖。
五爷到了后山,看到一伙人果然在埋土,立即喝止,「住手!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那伙凶犯一下子吓走了魂,纷纷扔下手中的工具,双脚一抖,差点没跪下来。
「五……五爷……我,我们……」
「啊……我们在埋一条狗,一条刚死的狗……」
「啊,是啊……是啊,是院子里守门的财妞,跟别个打架,被咬死了。」
撒的谎话连自己都不信,又怎么能骗得过见洞若观火的文崇山。
「把土挖开!」
「五爷,这万万不能啊!财妞的尸体发了腐,会冲犯您的!」
恰巧此时,迷药药效已过,泥下透出几声咳嗽来。
五爷心头揪得似根快绷断的弦似的,叫自己手下的人去挖。他们挖出一只麻袋,解开麻袋,里头的人果然是虹。
这会彻底惹怒了文崇山,他双目赤红如火,简直要将那群胡作非为的奴才给活吞了。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谋害他!来啊!把这几个人杀了喂狗!」
那伙人两腿一瘫,齐齐跪下来。
「五爷饶命,五爷饶命啊!这事是夫人叫我们干的,是大夫人叫我们干的!我们只是奉命行事,我们也不想的!」
道出幕后元凶,如惊天霹雳,把他的心都霹成了灰。
「我去找那个贱人!……一个都不要放走他们,全部杀了喂狗!」
文五爷抱起虹,找大夫人算账去了。为了虹,他宁成暴戾恣睢的阎罗,即使是二十多年患难与共的发妻,也照杀不误。
时将二更,重明掺着文夫人从外头回来了,文夫人头上缠着绷带,绷带下隐约渗出一些浅淡的血迹,别无他伤。
她看来并无伤痛之忧,眉闲反倒透出些喜色来,她对重明道,「都是下人言重了,不过一点小伤,没什么大碍的。」
「您下回有需要买什么的吩咐下人就是了,何劳您亲自跑呢。」重明道。
文夫人抚摸着重明的手,慈爱地笑道,
「诶,这吃的和用的叫下人照料倒也没什么,可这穿的,娘亲总想亲自替你们爷俩张罗,这才贴身。这不,转眼又到小寒了,便想去天桥市场买些上好的缎匹回来为你们做几件棉袄。」
回头却看到文五爷站在她屋外,那脸在昏暗的廊灯下忽明忽暗,晦冥莫测。
她定了几秒,瞬即又气定神闲地将笑脸贴上,道,「老爷,让您担心了吧,不过是一点小擦伤,无大碍的。」
笑音未落,却蒙头迎上一记耳聒子,那力道之大令她一头撞上柱子,右耳也片刻失了聪。
「父亲!」
重明立即阻止,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打他母亲。
「父亲,你做什么!」
「你问问这贱人,她对吉儿做了什么?!」
文夫人心下一惊,莫不是那群废物没谋杀成反倒叫文五爷逮着,把她供了出去?
但不到逼不得已,绝不能自毁面具,砸了自个这场苦营多年的戏。
她扶着柱子站起来,眼里噙泪,凄苦道,「老爷,我到底怎么他了?您见着我就打?自打您把他带回家,我跟他连个照面儿都没打过,又能这么着他?」
「你还狡辩?!我要没及时发现,这会吉儿怕是早已被你给活埋了!」
文五爷咬牙切齿,谁动他的宝贝,谁就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哪怕这人是他的患难发妻。
重明惊了,莽撞之下差点没揪起她母亲的领子来审问。
「什么?你想活埋了他?!」
「什……什么活埋?你们说什么我全不明白啊!老爷你冤枉我也得有个证据啊!」
「你要证据是吗?来人,把他给我拖上来!」
话刚落,文夫人面前丢来一个已被打得半死不活的家奴,正是她吩咐办事儿的那个领头人。
那家奴早已没了半条命,趴在地上狗似的向五爷讨饶。
「五爷,饶命啊!这事儿全是夫人吩咐的!她吩咐小的先把少爷骗开,然后用MI药迷魂虹老板,再把他拖去后山活埋!她说如果小的不照做,就把小的活埋了,小的也是没办法啊!五爷,少爷,行行好,饶我一命吧!」
这会阴谋全被抖出来了,她有十张嘴也难辨这确凿的铁证。
「是他污蔑我的!天地良心,我被车撞伤,一直在医院呆到这个时候才回来,我怎么可能干这事儿?!重明都可以为我作证的啊!重明,你可以为娘作证吧?重明!」
她却没料到,由于方才的一番撞击,头上的绷带也散落下来,额头上光滑无伤,那绷带上渗出的不过是些红色药水。
重明全明白了,原来文夫人受伤之事不过是调虎离山计,他愤怒地紧了紧拳头,丢下他母亲,朝着虹屋子急奔而去。
「重明!重明!」
「这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刚无望与儿子决绝的背影,回头又对上丈夫那煞神般凶恶的脸,文夫人仿佛一夜之间众叛亲离,处心积虑二十年的恶孽报应得那么早。
他终于撕破了脸,悍妇般地吼叫,「是!我是想杀了他怎么了?!他夺走了我的丈夫和儿子,他夺走了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我能不恨他么?为了那个不干不净的臭戏子,老爷你竟然可以不顾二十多年的夫妻情意,动手打我?!你们都被他迷惑了,都被妖魔附身了,都无可救药了,都疯了吧!」
五爷是快被气疯了,抓起她的头发狠狠地往柱子上撞,这二十多年的夫妻情义就这么一下下地被撞地粉碎,撞得尸骨无存。文五爷愚昧了二十多年,似乎才陡然看清这个枕边毒妇的嘴脸。
「你这个毒妇!别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么多年你是怎么对待丽娘的,现在又是怎么对待吉儿的别以为我都不知道!我只是念及夫妻情分,才装作愚知,由着你为非作歹,现在你却变本加厉,还想害死他!」
五爷一边发狠一边哭。
这么多年他不是不知道丽娘受的委屈,不是不知道丽娘孩子受的折磨,只是他是一个家唯一的梁柱,一边塌了来不及整修就得顶上另一边,即使半边是腐木烂枢,也得不离不弃,才不至全塌。闭目放纵原是最无奈的周全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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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明回去虹的房间时他的身子并无大恙,只是睁着眼一动不动地侧躺着,似个活死人。
重明欠他太多,无颜面对他,但是负债总是得偿还的,只是不知道这一世是否还能还得清。
他走到床榻边坐下,红着眼望着他很久,又握起他的手贴在自己嘴巴上,跟着粗糙的胡渣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胡渣细密如针,十字连心地疼。但虹还是不声不响,只跟滩烂泥,无筋无骨地曲着。
重明双手扣住他的手,紧咬着的牙关一松,腹里的泪水赫然决堤,淹了整个屋子。
他哭得凄楚,哭得狼狈,似个守着破碎的玩偶无力而为的幼童。他记不得多久没哭了,吉儿“去逝”那年,他便一夜老尽了稚颜,不记得哭了。
他们的父亲就站在门外,站在那条脐带一样狭窄的门缝里,用他阔厚的背挡去风雪天穹。
烛火老尽,他的身影在罅隙里一寸寸湮灭,他掩上门,颤颤簸簸地离开。
重明的泪爬过虹的指缝,淹去他掌间曲折的纹路,百转千回,相逢不知处。
虹被疼醒,手指蜷曲了几下,触摸到重明眼角的泪,他死寂的眼漾起波痕。
重明想逃,不想叫他看到他的狼狈。没料,虹却将双手攀向重明的脖子,将他的头用力地攀下来撞向自己。
两人的额头上皆裂开一片红,热烈地交融,灿烂地遁地。
「你们……就那么希望我活下来?」
「……是的,没有我的准许,你死不了。」
生死由天,他嫡亲的父与兄便是他不可忤逆的天,他不能好死,便只得遵天命,没脸没皮地烂活。
虹突然发笑,笑得发狠。这笑里藏着毒,烂得那般艳丽。
他狠狠咬上重明的唇,似一簇冰冷的火,要钻入他的肺腑,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烧成烬灰。
重明不及应接,嘴唇被一股磁力吸附着,无法挣脱。他好不容易挣开,嘴上已血淋淋地烂了一片。
他不知道这个吻的意味,但有一点确定,之中缘由绝非是出于“爱”,所以即使私心里想迎合,理智也叫他推开了他。
「你早些休息,我明早来看你。」
他转身,想走,却被虹拉住衣角,走不了。
踌躇间,一阵冰冷的温度爬上他的脊背,结成一张巨大的网,网住他身后乾坤,无处逃遁。他被牢牢地钉在原地,寸步难移。
「吉儿……你……别这样……」
「好冷……用你的身体给我取暖……」
贴在他背上的虹已经褪尽了衣服,似搁在案板上,拔光了鱼鳞的待宰之鱼,全不顾姿相。
重明一阵愣,仍想推开他。
「冷么?我再去那一床被子来。」
「没用的,一个人的床跟坟墓一样,哪儿都是冷的……你不是想我活吗?抱我……」
他双臂紧紧环住重明的腰,踮起脚,咬住他的耳朵,又沿着他的颈,留下一路细碎的吻。
他似个轻浮的妓子,恬不知耻地挑逗一个矜愎的镖客,他要看看,扒了伦常这层虚浮的外衣,他究竟还能无耻到什么程度。
文重明的身子有些酥麻,他知道他不能应了他的胡闹,不然他又与禽兽无异。
「别这样……别这样……我是你的哥哥……」
他为自己披上道德囚衣,这才好画明楚河汉界,迫他不能进犯。
「哥哥?」
虹又笑了,笑得讽刺。
他绕到重明的面前,恶兽般吞下重明的唇。
重明被一股力冲向床榻,双脚根本无法着力,托着虹的身子重重地倒在床上。
虹撕开他的衣服,在他胸口啃咬,每一下都能撕下一块皮肉来。重明整个胸膛都布满了他殷红的齿印,深得见得到涌动的血管。
下体烽火扬尘,千军也难敌。
他私心里极想禽兽,对他身体的贪恋不比虹的烟瘾少一些。但总有一个人需从毒瘾里自救,才能保全一双性命。一番垂死挣扎,良知终究是战胜了□,他悔过得恰到及时。
虹骑在重明的身上,正要将他裤带解开,清醒过来的重明不知轻重地一推,他被推下床,撞到了床边的柱子,头上开了花。
重明来不及安抚,他需要赶紧将自己的□冷却下来,便提了衣服,赤着上身冲出屋去,一头埋进了冰雪中。
听到屋子里虹在放肆地笑,隔着窗糊纸望去,他的脸似一簇无棱的烛花,随夜阑静。
重明回去自个屋子,朝火热的身子泼了盆冷水,再洗了个热水澡,换一身衣服又回来守着。
到虹屋子门外又踯躅了阵子,推开一条门缝,一只眼儿看到虹躺下,方才进去。
他在虹榻边坐下,见着他额上新陈交替的伤,沉渊似的目里又绽开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