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重明怀里昏死过去。
而行凶者手中的凶器也赫然落地,他回身望着这帮前来降他的凶神恶煞的活人,只是痴痴地笑。
烟生被抓去了巡捕房,一番苛碎的问审后,他精疲力乏,坐着昏昏地睡去。
梦中魂灵往地府里游去。他在阳世和阎界的路口看到一长对人,皆是褴衫蓬发,被一根锁链前后串着,似赶去屠宰的牛马,赴死的绝望。
烟生在看身上的行头,同他们是一样的。
他倒不觉得吃惊,想来也是做了鬼魂,下来了地狱。
忖思间有钩子扎进他的背里,心脏被整个儿掳去。
「快些走!别掉队了!」后头有人厉声喝道。
他偷偷往后看去一眼,是个黑面的男子,带着尖顶的高帽子,穿着滑稽的黑袍子,手上一把大铁钩上还挂着他的心脏,噗通噗通跳了两下,就死了。
虹好像也活生生地从他体内被分离了,垂死在无常的魂钩上,他望着,抽搐着,却没来的心脏让他疼了。
烟生跟上队,走得缓慢。脚下那条黄泉路比这二十一年的阳间路不知还漫长几倍,前无尽头,后无退路。
前边是奈何桥,每一位过桥的人都需喝下一碗孟婆汤,方可忘却前情旧恨,专心地往下一世劫数里栽去。
烟生越走越倦,起初用脚走,脚磨烂了就得用手撑着走。实在走不动了,一头栽倒在地上,才有一碗解渴的汤递到他面前。
他是太渴了,接过汤便想往肚子里一通胡灌,但陡然念起在阳世奄奄一息的虹,手中的汤又剧烈得晃漾起来。
「快些喝了吧,忘了前世,下世才可宽心为人。」孟婆道。
要忘记他谈何容易,但要记着他又何堪瞑目。
他端起汤,欲一饮而尽。天外传来判官诏令:「小鬼牧烟生未有审刑,且慢投胎,速来听审。」
话落,黑无常一把钩子又将他的身子吊起,往阎厅押去。
他跪于判爷座前,身旁亦跪一鬼犯,五十来岁光景,好似在地狱受刑甚惨,遍体上下乌黑的一堆烂肉,分不清哪个是脸,哪个是身子。
判爷高坐殿前,道,「叫鬼犯听发落。」
下边小鬼应到,「重罪男犯一名带到,听禀爷发落。」
便将旁边厉鬼押上。
判爷点阅生死簿,道,「赵德才有何罪业,从实招来。」
听闻“赵德才”一名,烟生猛一惊,赵德才正是他师父之名。
赵德才道,「鬼犯没甚罪,生前开戏班谋生,一身清白,死于恶疾。」
但听黑无常怒道,「唗,你个滑头劣鬼,逃命五载不肯归服,俺追魂千里,今日才将你擒获,此等顽劣,还说无罪?」
赵德才哭道,「皆因鬼爷错冤,施之重刑,鬼犯苦无鸣冤处,实难忍受,唯有逃命。」
判爷细阅功德簿,怒上眉头,道,「大胆鬼犯,还作狡辩。你生前所犯之事簿上皆有记载,不容抵赖,还不招来。」
「鬼犯冤枉!」赵德才依然伸冤。
看来是个顽恶的谎话精,不施点颜色难以从命。「来啊,置火床烤刑。」
两鬼揪他下公堂,见东厢台阶上有架铁床,下面烧着熊熊烈火,床面烤得赤红。小鬼扒掉赵的衣服,将他按于火床上,来回揉搓。赵大哭大叫,筋肉皆成焦黑,惨状极为骇人。
烟生见着揪心,心下一阵寒意。
「这会可愿招了?」
赵惨戚戚道,「鬼犯愿招,鬼犯有罪,生前常毒打徒儿,为己之利,削其牛马之力而令其衣食不周。十一年前,更从幼徒口中骗得亡徒行踪,见亡徒体弱无用,便将其卖予清官为奴,所得只银数两,满意而归。又骗幼徒道,已将亡徒送至家中与父兄同乐,好叫他安心唱戏,挣钱予我。」
烟生听这番供述,又遭一记霹雳,将被无常掳去的心又劈回空身子里。
他跑去掐了赵的脖子,哭着怒吼,「都是你这个畜生!都是你!你知不知道,因为你这个谎我害了虹,我害了他一辈子!」
他要活吃了他,活吃了他都不解恨。
赵德才方才认出他,见了他竟比见着判爷还惊恐。
「大胆鬼犯,阴殿上岂容你胡闹!」
烟生被小鬼拖开,归回原位。
「判爷,这畜生作恶多端,下十八层地狱都便宜了他!您定要重重将他治罪!」
「大胆!如何判罪俺自有定夺,哪有你多嘴的份!」
判爷先将赵晾下,翻了翻生死簿,与烟生对照一番,道,「枉死城中男犯一名牧烟生。」
「正是。」烟生答。
「你阳寿路未尽,阴司数未该,为何偏闯进地府来?」
「鬼犯一是为与恶人对证而来,二是……鬼犯生前行恶多端,再活于人世也自觉难容,便愿早了余生,赎我罪孽。」
「生前所犯何事?」
烟生答,「鬼犯生前原是赵德才徒弟,自幼被父亲卖进戏班子随他唱戏,十一年前思家心切,独自出逃,无奈被他抓获,并卖予清官为奴。后亏秦三爷赎身,做了烟膏师,专熬毒烟害人,将对鬼犯情深意切的戏子毒害,还行凶报复将那众清官杀死,罪恶滔天,天理难容。」
他要将自己的罪□裸地陈供,为自个谋一条应得的末路,方能瞑目。
判爷阅了功德簿,惋叹道,「所供之罪皆属实,但你性本善良,所犯之罪皆因受赵德才蒙蔽,愚知而为,又念你已在阳世受尽苦难,故枉开一面。」
「不,不,不!判爷不必顾念,鬼犯虽受人蒙蔽,却愚钝莽撞,不加辨析,错冤了好人,人间之苦乃应得,地狱之刑更应受。」
他存心叫自己不得好死,连判爷也无从手软。
判爷一番慎思后才做判决。
判:赵德才罪恶滔天,并无悔过之意,逃命数载终难逃阴司王法,判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判:牧烟生罪孽滔天,害人数命,但念其受人蒙骗又诚心悔过,仍赐他一条活路。判转世为猫畜,受主宠惜,一生长寿。
贵妃饮毒
次日,五爷来巡捕房保释。见着烟森时,他似离魂的空壳,恍恍惚惚,踉踉跄跄。
「谢五爷。」他不忘道谢。
「不必了,救你是看在虹的情面,你若有个什么他也不安心。」
「跟他说,我很好,不必挂念。」
烟森的似嚼烂了一嘴的黄莲,从嘴里一直苦到心里。
「对了,虹现在还好么?」
「还在昏睡,但已无大碍了,大夫说他身体过虚,需好生静养……此番生事后我想你也不宜在北平久留了,还是另寻他处安身去吧。」
五爷这话明里是为烟森的好,暗里也为己私欲。
虹九死一生才被五爷救下,若见了烟森怕又丢了性命,怕他捧在手心的珠玉又这样被这多情的窃贼偷走。
烟森思忖片刻,顺服地点头,欲走,又回头说道,「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让我在北平多呆一日,唱一会戏。」
「哦?你也会唱戏?」
烟森无力地笑笑,道,「我是虹的师哥,自幼跟随师父唱戏,后头虽荒废了,但对儿时常练的那几个段子,尚存些印象。」
「好罢。」
离了巡捕房,烟森还未来得及更衣梳洗,便直往吉祥戏院奔去。
戏院好些时日不开戏了,挂在戏院外头的布告牌上的剧目还是当日虹所唱的那出《牡丹亭》。戏院客席依然由伙计每日清扫,虽不染一尘,但还是看出有些年代了,桌椅的边角皆被磨损,落了漆红,似戏子眼角脱落的胭脂,被一代又一代的票友窃走,拿于乱世典当。
推开休息房的门,那些闲来无事的伶人们依旧忙碌着,整理戏服,擦洗道具,或则禁不住痒痒,又开嗓独自练唱几段。
见到烟森,都停了手中的活。
「哟,牧先生,今日不开戏,你怎的来了?」伶人道。
「唱戏来了。」烟森道。
「唱戏?」众人纳闷。
「是啊,唱戏。虹老板近来身子总不适,唱不了戏,但戏院的生意总不能荒废了,故叫我代他唱上一回。」
「哟,牧先生也能唱戏?」众人愈是纳闷。
烟森笑笑,道,「你们有所不知,我是虹老板的师哥,早年一起在戏班学艺,后头荒废了才专业做了烟膏,那几段虹常唱的,我也仍记得呢。」
「哦!」
众人惊叹,又不禁欢雀。
「虹老板是好些时日没来了呢,闲来的日子真当是比打坐还苦闷哩。」
「对哩,咱们哥几个可快闷得发霉了,一日不唱戏可比一日不吃饭还难受。」
「那敢情好呀,咱们这就张罗去!……呃,可唱哪出呢?」
「就唱贵妃醉酒吧。」烟森道。
「好嘞!这就挂布告牌去,还有,伙计,你可去街上吆喝几声,告诉那些个闷得慌的票爷,吉祥戏院开戏啰!」
当日,吉祥戏院门外换下了《牡丹亭》的布告牌,挂上《贵妃醉酒》。
烟森在虹的梳妆台前坐下来,那柚木梳妆台他用了很多年,上边的漆色都已暗沉,桌上染了很多胭脂,乱花似的溅散,衣袂轻扫,便能捎上一簇陈旧的香,叫人云里梦里的陶醉。
五爷原要替虹换新的梳妆台,但虹过于念旧,不答应。
各色胭脂散乱,都是五爷赠的上等货。有的仍打开着的已经成了干块,不能用了,那些合封着的依然完好。
烟森小心地拆开,往脸上抹了一道,再往菱镜里窥去。
菱花满尘,尘下戏子面容似泥中荷色,不蔓不枝,芳心自愁。
伶人过来,道,「牧先生,可要我帮您上妆?」
烟森回神,道,「不必了,我自个来。」
他借着烛光,开始绘起玉环来。
贵妃上妆:拍底色,拍红油彩,定妆,上胭脂……
胭脂没过眼下泪痣,那一点黑似乱红里墨色狼烟,灼得眼疼,灼得泪流。
他拿纸帕拭去泪水,接着上妆。
画眉眼儿,画嘴唇,刮片子,勒头带儿,贴片子,包大头,皆一丝不苟,技艺未逊。
「替我拿戏服来。」他对伙计说。
「好嘞。」
伙计捧来贵妃的戏服,交于他手中。
他又问,「这戏服可是虹穿过的?」
一直是虹老板穿着呢。
「哦,他穿了好久了。」烟森喃喃道,触摸着冰凉的戏服,似触摸恋人凉却的肌肤,心底温暖而绝望。
穿上戏服,往菱镜里一照。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戏台上痴情的优伶,他们相像极了,叫烟森都不禁怀疑是虹的生魂附着在这戏服之上,又融进他的血肉里。
爱之极致,再难分你我,
「哟!牧先生这扮相可真绝了,与虹老板可无二分区别啊!」
伶人也如是惊叹。
烟森苦笑,道,「我怎能比得他,他是戏里的精魂,唱几生,唱几辈子都不嫌累,而我不过是戏外看客,难得胡闹,唱上这一会便也知足了……」
他又说,「酒准备好了么?」
「酒?」伙计不解。
「贵妃饮的酒。」
「诶?这唱戏不都是饮的假酒么?做足样子便可。」
「不,要真酒。即便是假醉,也得真饮,方才入戏。」
「呃……好嘞,我这就给您准备去。」
时至傍晚,暮色深寒。闭了多日的吉祥戏院终于又敞开了大门,热热闹闹地恭候票友的光临。垮过那一段低旧的门槛,进去戏堂,坐上跛脚的木长凳,饮上一壶上好的茉莉花茶,或则抽上一杆醇香的烟,再与戏堂的老伙计侃上几句,方才足了劲儿满股热情地等待戏的开罗。
台上唱的戏,台下看的客,十年一日,都未曾变过,变的只是这唱戏的人,如拂眼烟云,一起一落,朝暮之事。
客满,伙计去关门,看到外头下起雪来,那雪密得望不穿,只管在地上厚积,却不知消融。
老伙计竟也望景生悲,急急地关了门。
戏开始了。
二太监念白——
裴力士:「天生神仙府,」
高力士:「人间宰相家,」
裴力士:「若要真富贵,」
高力士:「除非帝王家。」
接着,一身贵妃容装的烟森登场,这一亮相便得了个满堂彩。
贵妃:「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又转东升。
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恰便是嫦娥离月宫……」
扮相雍容端丽,唱腔铿锵圆润,身段婀娜妩媚,那溺在戏里的眼儿更似水中皓月,一看便了的风情,一触即碎的悲情。
活脱脱一个贵妃,候着驾转西宫的唐王,一醉便是千年。
台下有人惊叹,「哟!这贵妃不像是虹老板啊!」
「可不是?但这扮相,这身段,这唱词儿也不比虹老板逊色哩!」
便有票友向伙计打探,伙计瞒不住,便道出是牧先生。
「票友更为惊叹,没想到这牧先生熬烟的功夫一流,这戏儿唱得也是字正腔纯,不比角儿逊呢!」
「得!这趟也没作白来!」
继续观戏。
贵妃得知圣上转驾西宫,失守了百花亭设宴之约,悲从心来,便叫二太监备酒独饮。
贵妃:「呀,昨日圣上命我百花厅设宴。哎,怎么今日驾转西宫?哦,谅必是这贱人之意!咳,由他去罢!吓,高、裴二卿看宴,待你娘娘自饮!」
高力士:「领旨!」
宫奴备好酒,宫娥敬酒。
宫女:「宫娥们敬酒。」
酒?烟森望着宫娥手中的酒,尚未饮,却已露出醉态,险些一踉跄便乱了台步。
贵妃:「敬的什么酒?」
宫女:「龙凤酒。」
贵妃:「何为龙凤酒?」
宫女:「乃是圣上与娘娘所饮之酒,名曰龙凤酒。」
呵,好一个龙凤酒,为一个情字,穿肠烂肚,却仍唇齿留香诉后人,痴心共蠹。
贵妃:「好,呈上来。」
烟森端起酒,那身段不似之前的利落,微微颤颤,还是一狠了心,一口干尽。
只一杯,便醉得不醒人世。又与高力士,裴力士再饮二杯,毒入肺腑,他满面红妆在汗水里浸花,灯光一灼,便与连理的血肉剥离。那胭脂是虹的温度,冰冰凉凉地死在他的体肤之上,他挖开胸膛,将他厚葬。
戏入□,杨贵妃醉态撩人,酒兴未足,命宫奴以大觥伺候。
众人同上,杨玉环穿宫妆上做身段。那段子惊艳绝伦,直看得底下票友瞠目结舌,忘却盛赞。
最后,玉环下腰饮醉。
烟森下腰,以嘴缓缓叼起酒蛊,倒悬着,一时间天昏地暗。底下票友在他眼下都似勾命的小鬼,是梦里地府里见着的,它们终究还是索命来了。
此时高力士又惊呼一声:「圣驾到,圣驾到!」
烟森漆黑的眼里突然出现虹的身影,是末日的余光,那么温暖,那么绝望。可他再也起不来了,他流着泪倒下去,觥筹满地,妆满尘。
「对不起,虹……我爱你……」
来世愿做猫狗伴你左右,誓不为人将你伤害。
烟森!——
师哥!!——
魂归黄泉
戏子落地成灰,那一地的胭脂被喧哗惊散,溅满戏外人的薄衫。
台上伶人都慌了神儿,急唤饮毒自绝的替名贵妃。
「牧先生!牧先生醒醒!」
有人往他鼻息上一探,惊得没差点儿掉下台去。
「呀!没气儿了!他死了啊!!」
赶紧送医院去!
一群人手忙脚乱地将他散乱的四肢捡起,准备往医院里头送葬去。
「住手!别碰他!」
一声嘶吼,将众人的魂魄震去一半,都往台下瞅去,那“真贵妃”形似鬼魅地浮在人群里,身后紧跟着文家大公子,也不似个安生的活人。
戏客让上一条道,他丢了那副躯囊,只叫魂魄披上一袭血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