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付出比性命更沉重的代价,他都要守住玄宗、护住天道。
琴弦挑至高处,忽然间心血来潮。
音正厉而骤止,曲未完,徒留突兀的安静,远远传来的脚步声顿时清晰起来。
苍略显茫然,脑海中仍然是刚才观测到的画面,好一会,才向昏暗的天际望去一眼,喃喃道:「时辰到了么……」
眼前一道明亮,苍收回停留在半空中的手,视线投往不请自入的佛者身上。
虽然月光苍白,旭日未升,一步莲华白玉无瑕的脸上,却好似流转着淡淡莹光,银色的发丝随风轻拂在颊侧,就像很多年以前他们第一次重逢时,蓦然落入那双紫色的眼眸里。
与往常一样拈指微笑的佛者,在风帷外坐下:「出发之前,顺路来叨扰一杯早茶。」
苍住的地方在殿群后方,与下山的方向自是不同,一步莲华更是在出了玄宗总坛后才折了回来。
苍嘴角动动,轻笑,也不说破,只道:「好友请便。」
茶壶就在琴案旁边,里面的茶只余八分温度。一步莲华到不在意,自己取来斟满,目光漫不经意地扫过苍按在弦上的手指,停驻下来。
苍手指丝毫未动,眉眼皆淡,略含歉意:
「今日之曲,恐怕又要寄下了。一但战事结束,天波浩渺,苍定以一支新曲奉上。」
「也好,有天波相伴,方成妙音。届时再加两壶好茶,四碟小菜,才算怡人。」
「自当遂好友之愿。」
闲茶一语,承诺在心。
苍的脸上飘过一抹风过竹林般的清笑,只是那微阖的眼底,隐隐透着一丝异样的凝重,被重重紫睫所掩。但是,又如何逃得过一步莲华的双眼。
「苍……」
苍很自然地抬眼,一步莲华的目光,永远落在他无法淡漠之处。
然而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有些话,注定只能放在心里。
无声之中,檀香燃尽,天际也有了亮光,一步莲华站起身,道:「苍,吾该离去了。」
「此去只需尽力而为。」苍轻轻叮嘱。
一步莲华颔首,无言深重,下一瞬拈指化光,仍然是倏然而去,不留背影。
苍的目光,却仿佛被什么坚坚实实地黏住了。晨雾打湿棕色的发梢,那淡漠的紫睫之上,也凝结了一滴露水。
「好友,这次吾恐怕要失约了。」
低首,松开一直按在琴上的五指,琴弦之一,早已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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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无边暗云挤压的晨光,微弱得不足以照亮『云阶登天难』笔直的天阶,陆续有弟子从这里出发,身影倏地一下隐没在黑压压的云层里,仿佛一下子掉进无尽的深渊中一样。
实际的情况,也去之不远。这些已经支撑过无数战役,身心俱疲,即便心知赴死也毫无怨尤地奔赴战场的佛僧道者,有几人能够生还,恐怕谁也说不清楚。
施术用的高台,早早地在九华殿外架设起来。法台下依稀两道轮廓,天尊道人伸出了手,太始君牢牢握住。最后一战不能并肩作战,对彼此都是痛在心口的遗憾。
远处,为宗主压阵的金鎏影与紫荆衣结伴现身,紫荆衣回头,瞧了一眼代表着玄宗已经屹立了千年的太极门,手中羽扇略顿,反倒是金鎏影大步流星,没有一点停滞。
下一刻,就是你死我活的战场,迦叶殿的僧人依然按部就班地做了早课,天座温言嘉许,座下弟子已有不少眼睛通红,振袖重申诛魔之志。就连终年形色不动、年纪一大把的高僧一阐提也是泪眼斑斑。
众僧正齐颂佛号,忽听哐然一声,清脆如玉石掷地,原来是玄莲将悬挂在腰间的酒壶砸碎在地,跟着一道卍字回旋,斩魔玄剑初次现世。曾经落魄不羁的破戒僧,弃酒、抛扇、复剑,摇身变成一个英姿挺挺、意气风发的大好青年,单是那对星眸里射出的目光,便叫人不寒而栗。
此时此刻,或许只有善法天子,看到了划过云海天阶的那道白色莲光。
盘踞在另半边天的火焰魔云,也开始张牙舞爪地翻涌起来。不时有紫电在异度魔城的上方腾闪,伴随着轰隆隆的雷鸣,仿佛雷神的战车开出,即将去碾碎这片早已满目疮痍的天地。
火城顶端的风暴中心,一袭黑衣黑帽的魔者伫立其间。
宁静的暗瞳,如无情的风眼,注视着脚下汹涌的魔焰、出征的魔兵、延伸的焦土;注视着远方战栗的大地、死亡的阴影、摇摇欲坠的辉煌。
然而,所有的耳闻目睹,都没能为那执深如海的心带来多少快意。疆土的征服、生命的屠戮、霸权的建立,在袭灭天来看来皆是一样的无趣。整个世间,他想要毁灭的,只有一个人;他想要征服的,也只有一个人。而这场道魔之间的殊死大战,于他,不过是一个折磨对手的机会罢了。
「为了这道封魔之印,为了它所担保的千千万万条性命,一步莲华,想必你也是呕心沥血、绞尽脑汁吧。但是,世事岂能尽如人算,哈,吾必让你尝到痛不欲生的滋味!」
身为恶体的好处,就是透彻一切人性的弱点,包括他那接近圣人的半身。以性命交换的至友、以性命维护的苍生,佛心重视什么,就摧毁什么!人带罪而生,生而受刑,世间既无乐土,自然也不该有什么救世神迹!
袭灭天来的嘴角渗出阴恻恻的笑,墨瞳深处生生不息的戾火,正好落入对面来者锐利的金眸里。
只看帽檐阴影下那副病态的遐思表情,吞佛童子也知道这位师父心里又在算计谁,他及时垂下视线,权当没看到,负手稽首道:
「急急唤吾前来,有何吩咐?」虽未以尊称相称,礼数却是周全。
「吾听闻女后不辞辛苦往返鬼族领地,请出了一名强力奥援,作为攻打封印的统帅。而你,吞佛童子,也会随行出征。」
「没错,他不仅是鬼族最强的战士,也是历代最强的战神。」
「哦,战神么!」袭灭天来语调上扬,挑起刺青环绕的眉,毫不掩饰兴趣。
「银锽朱武。」
吞佛仅仅给出名字,袭灭天来却没有忽略他说到那四个字时眼里闪现的异样神采:
「你的语气让吾听出了浓烈的战意,想要超越他吗?」
追求顶峰的荣耀,成为不败的强者,这是悍勇好战的魔物的通病。异度魔界当中,魔君乃是最高权力的象征,自有血脉相承无关竞争;而战神,才是魔人最渴望的荣誉与肯定。历代战神,均是能文能武的大将之材、栋梁支柱,与魔君相辅相成,征讨四方。
紫色的天光,将吞佛童子冷峻削长的脸照得轮廓分明,他淡淡道:
「不想站在顶峰的魔,就不配称之为战士。不过,与其谈论这些无关的话题,不如说说汝叫吾来的目的。」
「哈,真是好战又心机深沉的魔物。」袭灭天来低声一笑,目光重新投往群山之后,心内的感应愈发清晰。时辰也该到了,他慢慢拂过眼前的灰色发丝,「也没什么,只是想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也许能让你达成心愿的秘密。」
辰时已过,天空仍然暗淡无光,猩红的魔云铺天盖地,光明艰难地在夹缝中挣扎。
山岗之上,一步莲华双眼轻阖,平静得近乎安详。
片刻冥思,封云山方向已起了变化,其上风云急走,威压而来的魔气嚣狂霸道,隐约之间,亦有圣气凌云破空,当是天尊道人成功对上了不夷平封云山不罢休的阎魔旱魃。
至今为止,尚无差错。
无形阵法之中,各宿位上皆有佛道弟子忙碌的身影,此乃一步莲华化出的幻像,但见他僧袖翻飞,指拈佛诀,作势启动这里的封印。
山岚忽止。
天地一片静谧,空气变得粘滞不动,压迫得人胸口作痛。
叶上的寒霜,草下的积雪,都在那一身朱红战袍的魔者脚步踏临时,一瞬蒸发,连一道白烟都没有留下。而所有的草木枝叶,安好如昔,就像不曾受过一分一毫的惊扰。
非比寻常的魔气,强大无匹,更难得的是收放自如,一步莲华知道碰上了罕见的硬角。
魔界的大军远远待命,他们的眼中全部是崇拜的目光,他们的脸上是千篇一律的兴奋表情,他们目送自己的战神走入战场,仿佛胜利已是魔界的囊中之物。
战神,战之神。
一身狂烈之红,眼眸却是深不见底的冰冷。
唯我独尊之狂,深沉难测之智,雷霆万钧之势,历代战神的特征在银锽朱武的身上发挥的淋漓尽致。
千万魔卒高昂的士气,更添战神神威,草木折腰,苍穹颤抖,连脚下的大地也为之战栗。
只有一个例外——
白衣孑然的一步莲华,朴实静立,那气压山河的杀伐之气,吹不动他一角衣摆;毁天灭地之威,动不了他分毫从容。
佛者眉宇之间一成不变的平和,令高傲冷酷、战无不胜的魔界战神也不由得生出激赏之情,莫怪乎九祸非除此僧不可。而他,银锽朱武,从来不会让九祸失望。
只身进入封印之地,银锽朱武极度自信,堂堂报上自己名讳:
「银锽朱武。」
「一步莲华。」
佛者温和欠身,对峙的一刹,胸中已有所觉悟。银锽朱武的实力,更胜于阎魔旱魃。只是,他并不在意,无论来者是谁,来了多少,此战生死为何,皆不在他心上。重要的是,此局,魔界已经入瓮,而结果,只能有一个。
接下来所有的事,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一步莲华沉然一喝,白玉天珠圣芒四射,周围景象瞬时起了变化,人头攒动的幻境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万点佛光,遍地金莲花开,交错纵横。
魔军上下,由远及近,皆被攻了个措手不及,拔地而起的七佛灭罪法咒,就像具有灵性一般,方圆数里之内举凡携带魔气者,皆被其捕捉,连躲在远处侦查、疾速化了光的邪魅之眼,都被生生拉了下来,摔了个七荤八素。
此番变数,委实出乎银锽朱武意料之外。血卦、戒神宝典、袭灭天来,合三者之能,竟然可以让封印地点误算了!更不利者,是他深陷阵心,若非如此,以他的实力未必不可及时脱阵。
狂傲自信、热衷单挑,是强悍魔物的共性。此点,早在一步莲华掌握之中,于是银锽朱武就不幸成了第一个领教七佛灭罪降魔阵的魔。
没有任何战神,会在达成任务前认输。银锽朱武怒然应战,杀敌、破阵,他是身经百战之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他晓得,不管最后的封印设在何时何地,都不是一时三刻所能完成的,所以自己虽然失去了先机,却没有失去胜机。
理清了前后,银锽朱武完全镇定下来。他永远是那么自信,由始至终,他都没有想到随行打杂的吞佛童子。
但是一步莲华,却早早察觉到了那股熟悉的红莲业火气息。此时,越来越多的魔兵受不住法阵威力纷纷倒下,那道焰发白衣的身影,愈发地鲜明起来。
佛咒缠身,吞佛童子很聪明地不去乱动,反而舒舒服服地找了一朵大莲花靠着。他的脸上,挂着打杂该有的悠闲。当感应到一步莲华的视线时,吞佛童子把眼光从昏厥在地的鬼知身上挪开,向佛者笑了笑。
那是一个很优雅、很亲切的冷笑,如愿以偿地,在一步莲华明净的额间落下了一点阴影。
鬼座六人,彼此之间具备强大的互感能力。鬼知在法阵启动之际,及时以灵波通知同僚,上报魔君封印有变,并非不可能。
莲华手中佛珠快转,以天尊道人的实力与玄宗阵法的威能,把阎魔旱魃困上个三二时辰应该不成问题。
正自思量,杀风扑面,一步莲华疾拈佛诀,佛力应指而生。金华交会雷霆飓风,竟然未聚即散,佛者身影不由一退,
受制于法阵仍然能发挥出八成魔功,银锽朱武实力之悍,一如先前预想。首招失利,后发又至,一步莲华放下旁骛,全心应付眼前的不世之魔。
红影似血,白衣如银,一者疾攻,一者稳守,正是热忱勇志与光明仁愿的碰撞,一时之间地脉震荡,山岩下方,千百年来温和如一的海面掀起巨浪,形成海啸奇景。
战况愈趋激烈,虽据法阵之利,一步莲华以一人佛力,力压整支魔军,这份额外的消耗基本上抵消了法阵带来的优势。对此,旁观的吞佛童子看的最为清楚。
「一步莲华,这份不愿轻易杀生的天真,永远是你致命的弱点。」
虽然唇畔讥笑十足,吞佛童子的心底,却无一丝一毫的看轻之意。一步莲华就是一步莲华,纵然整个天地,填满了狂怒暴走复仇挣扎的杀戮之声,纵然整个世道,不分人魔魔人皆已被血腥污染,那具庄圣的法相上,依旧不着半点纤尘。
而这种秋毫不染悲悯万物之态,又是那么地容易让人忽略他止水之下的气魄。
可惜,银锽朱武也只看到了佛者不愠不火的招架。眼见时序推移,他越发地不能忍受一再僵持的战局,当他察觉,法阵的威力随着对方内元的消耗开始减弱时,战神冷酷的眼底杀气炽盛,弥天杀焰随之而起。
这一日,注定山河变色,止水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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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系列的遽变,恰巧从朱武祭出杀招的一刻开始。
封云山外,负责从旁夹攻的金鎏影、紫荆衣临阵叛逃,阎魔旱魃威不可挡,道境一代宗师、玄宗宗主天尊道人失援战死。
血红血红的魔云,压在了最后的封印之地上。
已感应到封云山异变的正道人马全神戒备,时辰一到,第四道封印顶着厚重的魔云冲上九霄。
就在归位一刹,冷冷一支劲箭穿云而来,快的超过了所有人的反应。砰然一声巨震,长久的努力、无数人的牺牲、最后的希望,在阎魔旱魃以盖世魔功射出的天荒箭面前,应声迸碎,付之东流。
正自聚结中的四方封印之力,逆向反噬,整个天地就像被活活倒了个个。风云冲撞,山崩地裂,日月尽失,天地间一片混沌。强劲的飓风把草木连根拔起,海潮狂啸,扑涌上岸,所有的河水逆冲而回。空气中腥味逼人,风里浪里,不时可见残肢断体,天地呜咽,悲如血泣。
笼罩在心头的不安化为现实,一步莲华额间的平和一瞬破碎。
时不可逆,天不可违么!!!
眼睫轻扬,澈如琉璃的瞳中漫起一点猩红,仅仅一点,却胜过了朱武一身烈火张扬的战袍。
手捏珠串,玲玲作响。
如来之身,七佛之功,灭罪真言。莲华佛诀一吐,法阵霎时起了变化。
同一时间,心神复定的银锽朱武,呵出了被天象所扰而滞后的雷火绝式。
佛指运作,不以水灭,不以柔克,遍地金色莲华化作无边焚业之火,铺天盖地的天火对上席卷而来的魔火,正是以狂焰制狂焰。
当下过招,莲华朱武已是同样的心思。然而,旗鼓相当的实力,彼此不让的取胜意念,竟使得豁命相拼的极招,一时间仍不见分晓。
血汗,滴落个不停;时间,飞梭一般地由指尖滑过。旷日持久的苦战,双方均已形神疲顿,气空力尽。
法阵之内,一片狼藉。大多数魔兵受不住极招冲击的余威,非死即伤;也有魔兵发觉行动渐渐不再受制,开始乱走;而吞佛童子的身影,竟不知何时消失了,只剩下令人心绪波动的危机感,愈发地强烈。一步莲华目光凝重,不敢大意,但面对银锽朱武连续的猛攻,他已没有一丝一毫的心思可分。
天象,再次变化。
就在人心最绝望的时刻,远天出现了七彩云霞,璀璨的霞光为这片昏暗的天地镀上了光明。萍山练云人驰援而来,风暴骤止,沛然正气重临天地。天地万物人心皆为之一振,正自猖獗的魔气仓皇而退,乾坤再度明朗。
三色魔焰,升空得煞是紧急!
收兵!
且是十万火急之令!
银锽朱武心下疑窦,更念魔君安危,不由得方寸微乱。
「魔君有差,此处若是再败,恐怕不妙。」相同的焦虑也回荡在另一只魔的心里。
深知机不可失,一步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