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莲华把贴在肩前的发捋到脑后,一任晶莹的水珠顺着胸前柔韧的肌理一路滑下,接着伸手一点,取来大方巾往腰间一围。没办法,善法天子不肯挪驾,他只好自己劳动,谁让那篮子被天子死命抱在怀里的饭菜太诱人。
一步莲华径自动作,完全没留意善法天子的脸已由红艳转为可怕的青紫色。所以他根本想不到,正往池畔优雅漫步的自己会被对方一个巧劲狼狈拽出。几乎同时,宝莲拂尘扬起,满池莲花离水弹来,花瓣层层叠叠堆成一个柔软的大花床,精确地接住落下的佛者。
“天子,吾不要……”
一步莲华的抗议只溜出一半,就被善法天子以“暴力”宣判了无效,身子乖乖地趴在床上。
莲花芬芳中,多出一丝青禾雨露的清润。善法天子半跪在侧,拿出独家配方的甘霖清露,一步莲华偏过头,淡淡道:
“不过一副皮囊,何必在意。”
“这副皮囊,既肩负苍生与天命,就不能不爱惜!”
天子的口气十足严厉,下手却异常轻柔,极其小心地把药涂在那些狰狞的烙痕与针迹上。一步莲华是个绝不会喊痛的主儿,但那微蹙的眉让天子好生心疼,多么希望自己能代他承受这一切,哪怕一丝一毫也好。
佛者纤长的五指,握住他微颤的手,是轻轻的依赖,也是有力的安慰。
之后是很长的安静,处理完一步莲华背后与腿侧糜烂的伤势后,善法天子吁了口气,道:“可以转身了。”
一步莲华没有动,善法天子等了一下,轻轻翻过他娴静纤长的身子,果然,这位一直未吱声的佛者早已美美地睡着了。
一点点伸过手,撩开那些贴在白玉法相上的零散发丝,一步莲华睡的很酣,脸色依然几分煞白。也难怪了,经历了那么多的考验与修炼苦刑,而且他的甘霖清露,本就有安神镇痛的作用。
善法天子撑起一步莲华的后颈,小心翼翼地为他擦干发丝,换上干净的僧衣。虽说天山阳光明媚,但毕竟山高清寒,他想了想,解下自己的披袈,轻轻盖在了佛者的身上,然后就安静地坐在一旁。午后的阳光透过薄薄的水雾,照得天子肃静的秀颜一片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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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月初五,是善法天子传道讲经的日子。
前来听法的学僧往往过千,平日空旷的大殿内坐的密密麻麻,蒲团连成一片。善法普照,引领向佛之人,每次看到这幅情景,一步莲华都很感动,善法天子的精进与奉献,总令他反思自己的懈怠与随性。
像往常一样,佛者安静地坐在最后方,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相比于法坛上那张远近闻名的法相,兜帽下的面孔可谓鲜为人知。每当他报上法号,多半会收到对面僧人疑惑的表情,仿佛在说:银发披散,雪袈低帽,这人怎会是传闻中的一字辈高僧?
万圣岩作为佛门高层组织,对辈分秩序相当重视。学僧由师父赐名,出师后可另取法号,但必须符合修为与辈分。对此,一步莲华深有体会,他初入圣域时,便因自己的法号大大折腾了一番。先是受到迦叶殿五位师蔵的刁难,通过考验后又与天座座谈,最后得到了大日殿世尊的认可,方能保留原本的一字法号修行,这在万圣岩史无前例。
佛性慧根,千年难遇,世尊对一步莲华分外看重,几次亲身指导,皆是他遭逢困境之时。看着眼前的一步莲华,世尊便会想到出走的弟子一莲托生。一莲托生也有极佳的佛学根骨,原是他最属意的衣钵继承人,但这个弟子不喜戒规约束,为渡生而入世,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破戒凡僧,不收徒弟。相遇是缘分,同路是天意,你吾就以同辈论交好了。”当年,一莲托生对欲拜师的一步莲华如是说。
虽知一莲托生话里暗藏玄机,一步莲华却未能尽透。转眼二十载,一日,一莲托生突然道:“各人有各人的天命,分别的时刻到了。”便写了封推荐信,令他上万圣岩继续修行。一步莲华也没多问,追求更高境界亦是他所愿,后来他遇到了世尊,渐渐明白了一切。
重担,不知不觉落在了肩上。公开亭风波就像是一场考验,莲华之名不仅没有蒙尘,反而更受尊重。超凡的智慧修为,慈悲宽容的气度,使他成为了大日殿未来最高指导者的不二人选。
个性温吞谦和的一步莲华,内心实如寒松般坚韧自信。天降之任艰巨,渡魔之路难行,七佛灭罪的修炼近乎残酷,但佛者始终怀着一种乐观的坚持,不曾动摇半分。
因此,熟知其人的善法天子,在看到那抹白衣入殿时,清亮的黑瞳掠过诧色与不安。
闭关不到一年的一步莲华,何以半途出关?
帽檐儿低垂,佛者双眼闭合,半掩的额印不像平日那般明朗,远远望去,眉宇间似透着淡淡的忧郁。
此时,法会已过大半,按照惯例,善法天子会从《本生经》中选一则佛陀过去世的故事结束。
佛教的世界中有一种圣鸟——耆婆耆婆迦,梵语之意为同命,又曰共命鸟,两首一身,神识独立,但果报相同。此鸟啼音清妙无比,在极乐世界里,日夜鸣奏着和雅之音,谱出七菩提与八圣道之法,众生听了无不发起向佛之心。
过去世中,释迦牟尼佛与专跟他作对的堂弟──提婆达多,便是一只共命鸟。两人共有一个身体,却是善恶两性。
某日,耆婆耆婆迦出外游玩,身为提婆达多的鸟累得睡着了,醒着的释迦牟尼恰好拾到一粒香果,他想:我独食此华,若入腹中,提婆达多同样受益。遂未告知另半身而吃下。提婆达多醒来后闻之,顿生嗔恨报复之心,过些时候,遇一毒华,提婆达多毫不犹豫地吞下。释迦牟尼觉得满身难受,提婆达多说他已吃下毒果,愿与释迦牟尼同归于尽。
宿命如斯,善者未能渡化恶者,造成了二头俱死的悲剧。前世因,后世果,释迦牟尼成佛后,继续受到提婆达多再三地迫害,他苦心引导其修行向佛,但提婆达多內心的这股怨恨,依然生生世世存在。
晚钟响起,法会结束。僧人们渐渐散去,只剩下最后一个问佛之人。
“常人魔佛一心作,一心清净即见性。然耆婆耆婆迦,却是一体两心。若世上真有共命之鸟,会否如传说中那般,成为永世也化不开的死结?”兜帽下的双眼依然紧闭,一步莲华低沉的口气犹如叹息。
善法天子摩挲着拂尘玉柄,似乎也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的沉默,倒让一步莲华一笑:“以天子黑白分明的作风,两首共亡,二心俱灭,无佛无魔,也许是最好的结果。”
比起讨论典故,善法天子更关心一步莲华闭关之事:“你提早出关,是否遇到了什么难题?”
轻轻睁眼,一步莲华淡淡道:“己之考验,唯己能渡。”
善法天子秀致的细眉陡然起皱,虽知对方个性使然,并非存心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却不能不担忧。再过几年,一步莲华便是大日殿的最高指导者,对万圣岩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岂能像以前那样任性独行、执拗于一己之力!
目光愈紧,善法天子冷脸欲尽提醒之责,偏在这时听到了脚步声,沙河罗汉匆匆跑来,报曰罪僧无限藏不服判罚,大闹执戒殿。无限藏本是一介高僧,可惜为人嗜武成痴,偷食舍利、盗典修习禁招,屡犯戒律,顽劣不改,遂被判终身监禁。
“若有需要,吾可助一臂之力。”
“不劳费心了,执戒殿的事,执戒殿自会处理。”冷硬的回敬,是先前不满情绪的延续。
“那……”垂下的手触到腰间的阴阳镜仪,一步莲华略带犹豫的道:“天子,吾想离开万圣岩一阵。”
善法天子清瞳一缩,奈何实在没有功夫苦口婆心一番,干脆背身丢下一句:“自己的事自己拿捏,无须向吾交待。”
又忧又气的口气,激起一步莲华嘴角一抹浅笑,即便是藏在最深处的关怀,他也不会错过。
“天子,吾无事,出关实乃其他考量,下山是要去探望几位朋友。”
即将步出大殿的蓝色身影顿了一下,一句“无事”并不能让善法天子宽心,“探望朋友”更令他心头无端一涩,又是道境的苍吧,他这样想着,跨出了殿门。
过去三年,魔界销声匿迹,苦境经历了难得的平静。买醉人如愿以偿地当上酒党主席,一步莲华往醉翁亭道贺之后,便一人前往道境。
几无四季之分的道境,景物依旧,灵秀依旧,却不见那袭熟悉的紫衣。
“苍去参加三境证道大会了么?”
“是,苍师兄在同修会上力压四奇,成为玄宗的代表。”九方犀回道,毫不掩饰自豪之情。一步莲华闭目一笑,当时元气未复的苍,能够挫败金鎏影与紫荆衣,无愧于玄宗鳌首之美誉。
道境是个修行的好地方,一步莲华身无旁务,是以安心在玄宗做客,闲来时翻阅苍收藏的典册,或与其他道子交流道法佛学。
三境证道大会是道门最瞩目的一件盛事,三境杰出的道者均会参加,其间除了武学的切磋,亦有道法的交流,攀交叙旧,是顺带的目的。玄宗独掌道境,气派自然非凡。玄宗宗主天尊道人以及另两位长者太始君与六合子,各自带着爱徒出席,因此除了参战者苍之外,四奇的金鎏影与紫荆衣、六弦的翠山行亦随同前往。
回说苦境道教,千百年来高人辈出,站在最顶峰者四人。第一位是有太极宗师之称的号昆仑;其好友萍山云人练峨眉,是唯一够资格与他同辈论交者;剑道无双、身背古尘斩无私的剑子仙迹占据第三席;蔺无双,儒道双修,与剑子仙迹在伯仲之间,亦可啸傲顶峰。
今年的证道大会,因为有蔺无双这位先天人代表苦境参加,玄宗内部,也不是人人都看好苍的。
午后,云烟很淡,玄宗九华殿后的道情园,美景为屏,衬出那一园隽永脱俗的人物。
随赤云染缓步而入的一步莲华,为这飘渺之境添加了一道温煦和暖的风情。
聚在一起消磨的道子,除了白雪飘与四奇的二人,另有一名陌生的女道者,离群静坐在竹下的玉石上。
“举世奇才蔺无双,一身醇厚至极的云气,你们的弦首恐怕难有胜算。”悦耳舒服的声音、轻和好看的饮茶动作,即便是争执中的嘲语,也优雅地不含半分讥意。
白雪飘看向方才发表“谬论”的裳无极,怒意只燃烧了一瞬,即被其完美的笑容融去大半,最后勉强作出不满的睨视。后者微笑不变,将眼光滑向一旁的女道者,柔声求助道:“三师姐,你以为呢?”
“蔺无双成名已久,获胜也不足为奇。”明净恬淡的烟如华淡然一句,说话时目光停留在远方云雾腾腾的山峰,似乎对证道会的结果并不在意。
四奇与六弦,虽隐有对峙之势,却还未至水火不容的地步。四奇少了金鎏影与紫荆衣两个犀利人物,六弦不见冷漠卓越的苍,余下的几位道子,倒能温和相处。
白雪飘信心不减的道:“你们四奇有所不知,苍师兄这次出关后,修为大为精进,连宗主都说其实力已不在他老人家之下了。”
裳无极也很固执:“我仍是看好蔺无双,据说百年以来,从未有人能与他对过三招的。”
“谁说的!”赤云染像抓到把柄般眨眼笑道,“练云人一掌即败了蔺无双。你说是不是,宫紫玄?”
远远坐在廊外的女道者宫紫玄立成目光焦点。练峨眉一生只收了两个徒弟,宫紫玄为其中之一。
架不住好友赤云染的央求,萧冷静谧、寡言少语的宫紫玄转身道:“确有此事,不过那是三年前的事了。之后,蔺道长又来过萍山几回,每次皆有进步。前个月,师尊曾往白云山一探闭关的道长,回来后说他已突破难关,达到古云之极的境界。师尊极少称赞人,却说蔺道长悟练出的绝式,世上能敌者寥寥无几,即便是师尊自己,也要使出全力才能应付。”
她这番话说得赤云染与白雪飘心头冰凉,不免为师兄担忧起来。裳无极却是兴致昂扬,问道:“当年云人挫败蔺无双的那招道留萍踪究竟有多厉害?久闻此招大名,宫紫玄,你应该也修习过,何不让我们见识一番?”
玄宗四位道者均拭目期待,即便是闭目未语的一步莲华,也有些许好奇。宫紫玄犹豫了一下才道:“此乃吾仙家独门之秘,吾也只学得师尊一成,今日权当切磋。”
话落,眉山凛正,掌起风云。此招不愧是萍山云人所创,掌发时流彩纷呈,掌落处烙下三叶萍叶,气势宏大,更有着令人惊叹的绚丽。
众道子无不睁大眼睛,啧啧称叹,众人大多是看个热闹。也只有合着眼的佛者会心一笑,一阴一阳之谓道,道留萍踪之所以威力非凡,其奥妙便在于阴阳合流,说它是惊世之招,当之无愧,宫紫玄绝非刻意谦虚,此招的威能,当远远不止如此。
找完乐子,白雪飘心思又回到证道会,略感发愁,喃喃道:“道境顶峰,苦境顶峰,看来只有比过才能见真章了。”
几分意外,宫紫玄看向了一步莲华:“或许两者的实力,大师最为清楚。”
“吾略知一二而已。蔺无双,当世少见的高手,几年的磨练想必更为沉稳内敛。不过六弦之首,亦非会败之人。”比武贵在切磋,一步莲华并不担心苍,因为在苍的眼中,本无输赢,正是这种自然无为而当仁不让的心境,令苍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佛者的话带着使人信服的力量,赤云染与白雪飘心绪转安,裳无极也无意继续较劲。
大家悠然赏竹品茶,赤云染拉着宫紫玄,刨问着蔺无双的事迹。几盏茶过后,一步莲华才寻得空隙,亲身对宫紫玄道:“当年萍山义助,一步莲华点滴在心。吾知云人清修不喜打扰,还请师太转达感激之情。”
补上了三年前的致意,次日,佛者去了天波浩渺。
阴阳图腾解开怒海沧浪的奇阵,团团云雾排开,一袭白衣飘然落在与水天接壤的那片沙砾之上。
海潮轻柔,云烟如幻,风和日丽,光影交迭,自然之道,尽在其中。
怡然静坐,听天波,观浩渺,自此有了人间与仙境的分别。
曾想,永远停留在这里。这算不算,是一种贪欲?
复回亭中,一闭眼即是记忆中的美景:熏香缭绕,紫衣褐发的人影鼓琴,两手优雅柔和地动着,琴音倾泻,抑扬起伏,流畅至极。
那人,那琴,无不完美如太极之圆润。属于玄宗、属于天道的苍,或是属于天波、属于一己的苍,不觉有了分别。
曾想,让后者永远停留,这算不算,是一种痴迷?
一个人的天波浩渺,很幽静。素白的身影,独立于亭畔,恬淡却也寂寥。算算日子,苍早该回来了,却不知被何事耽搁了?他原是极有耐性之人,不过数日的等待,为何令他情绪起伏?
心池本无波,一点小小的涟漪即如惊涛骇浪般清晰可怕。
汗水滴落无声,心底涌起深切的挫败感。
如是因,如是果,心有种种,故色有种种……
数十个寒暑的戒定慧苦修,心仍不能遍及虚空,在十法界中来去无碍。
流泻于额前的雪丝纷飞,风不止,浪不息,这念心只要变动不已,便是六万恒河沙中的一粒,随波逐流。
净诸根尘,照还本心。一言何易,长行何难。闭关时已是一番恶斗,今又沾染贪痴二惑。素白手指捻珠一叹,体内的另一个自己,正在日渐強大,是因为他未将原始的业力消尽,即强练七佛灭罪的结果吗?
夜色转浓,繁云铺天无月无光。白衣晦暗的佛者,打坐定心,默颂经文。
不知过了多久,云海一线天开,紫光化入,降于亭前。佛者静然不动,一副闭目禅定之姿。苍往近一瞧,脸色陡然凝重。把自己与外界隔绝的一步莲华,元神进入神通之境,气息却十分紊乱,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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