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李泽年而言,不愿拒绝和真心接受有着完全不同的含义,我是知道的。
烈日当头走到学校,从后门溜进已经开始上课的教室,坐在倒数几排寻找江仲彦。平时他都会替我占好靠窗的位置,今天却找不到他的人影。
一节公共课听得人昏昏欲睡。
直到傍晚,才收到江仲彦回复我的短信,那家伙中午打球打到一半,只觉得头晕眼花,回宿舍闷头大睡,醒来之后感觉自己热得发烫。我带了外卖回寝室看他,还真是发烧了。饭后,找出退烧药给他吃,两个小时后还不见起效,于是只好扛他到附近的医院挂急诊。
江仲彦高烧不退,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大厅里人来人往,他坐在在门诊部的长凳上,嘴里叼着温度计,说不了话,于是就盯着我看。我被他看得别扭,问他怎么了,他摇了摇头咧开嘴笑了。
温度计的水银柱一直飙到39。2,我心想着糟糕,嘴上骂他是热昏了,知道自己头疼打球回来还冲冷水澡,简直就是自作自受。他忽然开口问我:“庆培,你真担心我哦?”我一时无话。
打点滴的时候,他有点吃力地依在沙发椅上。我问他困不困,他强睁着眼皮,满脸倦意,没过多久又说:“其实生病了也不错哎,至少有人照顾我啊。”
江仲彦今晚要挂两包水,我之前还让他闭眼休息,却不想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看到江仲彦的脸,他看着我,笑地从没有过的开心。
看我紧张挂在头顶的水袋,他说:“刚才护士已经过来换过了,你再睡一会也没关系啊。”
不知道为什么,我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想起李泽年。
很早之前的某一天,他也是这样,因为发烧而浑浑噩噩,刚刚哭过的眼睛红得不像话,输液的手臂冻地僵硬。我急得临时替他去买毛毯来盖,我知道他心里在想谁,却也是真的明白了,这世上原来真是有这样的痛,看着那个人这样受苦,竟会比痛在自己身上还要割心剜肉。
那时候,他每次说起杨生,都天真地像个孩子,说那个人宁愿剥一斤栗子一盒柚子找人送来,也不愿见他一面说一句对不起。这是那人的处事方式,不会为谁改变什么,包括他。
原来有种心情是无法被其他任何一种替代的,有的人也是一样。
起初我不明白,后来渐渐懂了,就好比送泽年来医院的那天,我一整晚合不上眼,只觉得看着他也是好的,可江仲彦在身边却可以安心地睡。
和有些人在一起时,不必担忧自己哪一件是做得好,哪一件事做得不好,什么压力都没有,所以才轻松自在;而和另一些人在一起时,却要担惊受怕,想要将最好的自己都展现出来,愈患得患失,愈卑微渺小。可是人就是这么奇怪,明知道前面就是火坑,偏偏还要向里面跳,好像自己有多英勇似的。
而我之前一直不肯向自己的内心低头,不愿直面那些感情,只因每当我站在那扇门口的时候,都因为害怕看到里面的场景而放弃。他的世界,不允许任何践踏与轻薄。
到最后,我搞不清热昏了头的人究竟是在大夏天发烧的江仲彦,还是我自己。
深夜陪江仲彦回到寝室后,我躺在床上想了好久,最后给李泽年发了一条短信:‘希望有一天,你不必再因为觉得亏欠或是不好意思而迁就我什么。你有权拒绝你不想要的,然后,真正接受其他人。’
20
20、19 。。。
“我不想让他急着赶着把那些记忆摸去,毕竟那些真实存在过。比起把所有的存在都清除割断,我更想陪着他一起,直到有一天可以举重若轻地去面对。”——庆培
大学城不大,可是如果要避开一个人,却也足够了。原本就不是同一个学校的,如果真心要躲,何苦烦恼会撞见?
泽年很少来找我,如果是约了一起吃饭或是做什么,大多也都是我去他楼下找他。个中原因我们都懂,却谁也不说破,一个学期、两个学期也就这样过了。
还记得那个暑假前的考试周,泽年等我考完最后一科后一起吃饭。
那个夏天他没回家。因为他说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个城市,想利用假期的时间,潜心好好画画这里。我当然开心得不得了,心里只是盘算着是不是该在市中心给他找个住处,否则这六月的太阳已经晒得人头皮发烫,宿舍的条件那么差,让他闷一个夏天估计得闷坏了。其实,最早我是想索性让他搬来一起住,但后来再想,觉得这样冒失开口始终还是欠妥。
站在宿舍区外的十字路口等灯,我看到他后颈露出的皮肤被晒得微微发红。逼自己收回眼神的时候,心里总是难免咯噔一下,就像大一那一天见他那时一样。
绿灯亮起来,我们就随着人群一起向前走。我正要开口,却被他冷不防的捉住了手腕,一个掉头往回快步走起来。圈着我的手指用力到什么程度,他自己也没发觉,直到松开时看到我的手腕被自己捉得发白发红,才不好意思起来。看着他的慌张软弱,他的尴尬羞愧,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揉了揉他的头发,站在路的这边又陪他一起等了两个红灯。
红灯的秒数一点点过去,一秒一个闪烁,许多镜头就在我眼前不停闪现,像一根断不了的光带一样。无非就是两个人同时对一个人一见如故一见钟情的烂故事。就是那个在电信营业厅低头填表的李泽年,那个多少个晚上溜来我们楼偷偷和杨生一起看球的李泽年,那个我陪他去挂水看着他哭却什么也做不了的李泽年,那个分手之后缓不下来试图过疏离我的李泽年……又不知道有多久没见到杨生了。绿灯亮起来,我跨开步子,试图在前方人群中搜索他的影子,却是找不到了。
而我与杨生最后的联系不过是两个多月前的一通电话。那通电话,甚至比哥们间的闲话还不如,究其根本只是为了帮李泽年证明一个事实——并非信号作祟,只是他的号码被杨生设置成了拒绝接听。不仅如此,他们之间所有的联系都被切断,电话、QQ,那个叫杨生的人就好像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在他们分手后那么久的某一天。
那晚,他的心情本来就因为画不出满意的作品而变得浮躁,加上陪他喝了点小酒,我还以为他得知了这样的消息会沮丧,没想到他只是笑了笑,末了说了一句:“算了,也好。”原本,我连安慰的话语都已设想好,却被他这样平静的反应搞得措手不及。
然而,惊讶之余,我也是真心感到开心。因为对于他每一天的变化,我都喜闻乐见。
暑期的第一个星期,我就替泽年找到了安顿的住处。
我楼下的一个单位原本是租借给小公司作办公室,上月底刚好搬走。借着楼上楼下邻居之便,我没花多少力气就和房东谈妥。
泽年是个名副其实的路痴,同样的路走两三次,第四次他还是会走错。况且寝室的条件实在太差,我不忍心他一个假期都闷在宿舍,每次出来又要他一个人坐一个多小时的地铁,从大学城赶到市中心。于是,楼上楼下成了最符合我心意的折中方案。
我去他宿舍,两个人一起把东西收拾打包。
他的那屋子还是很乱,其他三个哥们早在学期末的时候就各回各家了,就剩下他一个人。借着这次大扫除的机会,他顺便翻箱倒柜把不需要的废纸颜料全部清理掉。
帮忙和他一起整理抽屉的时候,无意翻到了一个装着票根的盒子。里面厚厚的一打票根,有他和杨生一起去看的电影票,也有去写生时的公园门票,大大小小的两人份,积了不少。
“那个……一起丢了吧,”他有点局促地说,“也没什么用。”
“扔掉多可惜,留着吧,就当纪念。”我把盒子放回到抽屉里,继续整理其他的物件。他见我不再动声色,也沉默不响,继续扫地。
最后两个人把整个寝室收拾干净,已然满身是汗了。
我把带来的旧报纸铺开,盖住他的书架,以免一个夏天之后全部积了灰。他站在旁边看我帮他搞定一切,说:“还是你想的比较周到。”
“差不多了,洗把脸走吧。”
“嗯。”
那是一个很愉快的假期,至少我这样认为,而对泽年来说,应该也不糟。
南方恼人的梅雨季节过去之后,就有几天的凉爽日子。我趁着天气不赖,带泽年去了很多地方。一个假期为了写生,走了不少植物园和公园。最早是他一个人去,可后来发现就算给他找好去的路线,他也依旧摸不清路,于是之后,我便顺理成章提出同行。经常是他背着一大包家当,我背着一大包食物。中午等他收起画板,两个人就找一处阴凉的地方,一起吃点东西说话。
他喜欢静物,最普通的花海在他笔下却能变成最灵动的景色,画画的时候人也是静的,而停下来的时候也愿意同我分享心中感受。看他穿着中裤盘腿坐在草坪上嚼面包的样子,我都觉得特别满足。
他一年前烫伤了脚踝,因为伤口太深,疤痕到现在还没有褪去,但手指上的戒痕却已然是淡了。
他的阴霾与不快乐我也见过,我愿意安慰。但与此相比,却更想看到他笑。
我不想让他急着赶着把那些记忆摸去,毕竟那些真实存在过,并不会因为不尽如人意的结局而丧失它原本开始的意义。也就是为什么,我宁可他留着那些票根一样。因为比起把所有的存在都清除割断,我更想陪着他一起,学习有一天可以举重若轻地去面对。
这一点对我来说很重要。就如同我只要知道,他并没有把杨生的从电话薄里删除,只是把「A生生」改回「杨生」了。这样,就够了。
21
21、20 。。。
“人生最大的知足,是最后濒死的时刻躺在床上,不再有遗憾和后悔。”——庆培
闷热不堪的一个又一个夏夜,我和泽年一起消化掉了很多老电影。
起初,是在七月伊始的某个晚上,整栋楼忽然跳闸断电。事出突然,楼道里一下子就闹腾起来。各家找应急灯的找应急灯,打电话的打电话,还有不少人索性摇着扇子搬椅子出来乘凉。
我抓到钥匙就下楼去敲他的门。
“是我,庆培。”
他听到我的声音,拉开门,眼睛在黑暗中亮着,“全都停了?”
“不,好像就我们这一栋,已经有人找物业过来了。”
“哦,”他就这么吭了一声,随后问:“……你那有应急灯什么的么,手电筒也行。”
将近十一点,月光微薄的根本照不进楼道里,只能在香樟树下找到自己的影子。我默默数着脚下的台阶,两个半层,一共22级。
回到家后,在杂物柜里翻来翻去也只找出一个手电筒。塞了两节新的一号电池之后试了试,幸好没坏,还挺亮。
李泽年家唯一亮着的只剩下茶几上的那台笔记本电脑。停电之前他刚打开一部电影,连片名都还没有出来,就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包围了。
我带着唯一的一个手电筒,看屏幕右下角显示还有一个多小时的电量,说:“什么电影?一起看吧。”
他没说什么,把电脑摆到茶几正中,随后整个人向着沙发的另一侧挪了一下,留出一个位置给我——他就是这个样子,什么时候都淡淡的。只要不违背他的原则,你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乖顺的太过,偶尔也会想,他哪天要是撒起娇来该是什么模样。
我低头笑了笑,止住自己滑稽的猜想。
在软软的沙发上挨在他身边坐下来,看他摁下播放键,屏幕上的景象便又跑动起来。
《敲开天堂的门》。
生性不羁的硬汉和笑容温和的家伙,在火车里为随意吸烟的问题而互相看不顺眼。然而欢喜冤家却最后在病房中重遇,都是将死之人,还能有什么矛盾什么芥蒂呢?
两个男人立志要在剩下不多的时间里,将自己未完的梦想一个一个的实现。不论是送母亲凯迪拉克,还是和两个女人睡觉,两个同命相连的人约定好死前一起去看一看海。
德国式的黑色幽默又好笑又荒诞,明明是个并不轻松的话题,却要用满是调笑的方式展现,惹得屏幕前的我们有时也忍不住笑出来。
电影中的两人在病房里找到了一瓶只剩一半的龙舌兰,一包盐和一整箱柠檬,于是便坐在一起喝了起来。而沙发上的我看着身边的李泽年,他蜷缩着一条腿,用膝盖抵住下巴,聚精会神,盯着显示屏的双眼,因为电脑光线而忽闪忽隐。
我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李泽年从来没有离我这样近过。
空调和电扇全部停转的当下,燥热的情绪越攒越多,就好像一个不受控制,就要从胸口溢出来了。感觉到有汗从太阳穴边流过,一直到滴下来,我都忍住没有动。
……但是,想伸手,想吻他。
他越是坦然处之毫无防备,我就越是想靠近他,亲吻他。
并不协调的肢体一直处于箭在弦上的状态,不及自己凑上去,房间里忽然明亮起来,随之而动的,是空调,还有跟着变亮的电脑屏幕。
“啊,修好了……”他扭过头,大概是看到我一额头的汗水,起身去找空调遥控,“我去把空调调冷一点。”
换了一个坐姿,调整好刚才别扭而僵硬的身体,看到李泽年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碳酸饮料,“都忘记有喝的了,不过刚才停电,不是很冰了。喝不喝?”
“嗯,谢了。”我拉开易拉罐,一口气灌了一半下下肚,这才感觉一丝凉意。
播放着的电影渐渐来到了收尾处。在死神来临的时候,放荡不羁的男人终于变得细腻,而温和懦弱的男人也敢于为另一个举起枪。而大海是路的尽头,两个人提着剩下来的龙舌兰酒走在一起,他们在死前都做了不同的自己。海风吹过,带来一股咸咸的海水的味道,梦想达成之后,有限的生命也就这样消逝。
有点无厘头的搞笑电影,播到最后却有点笑不出来了。
泽年也安静了,我知道他和我一样。
人生最大的知足,是最后濒死的时刻躺在床上,不再有遗憾和后悔。就像是拎着酒瓶的男人漫步在海边,不再会因为另一个发病倒下而手忙脚乱,他只是静静的坐下他身边,一起看海。
于是,我对泽年说到大津秀一在书里写到的,有关临终前会后悔的事。譬如没有去想去的地方旅行;没有和想见的人见面;没有认清活着的意义;没有实现梦想等等……还有,没有对深爱的人说一句“谢谢”。
他听完后说:“最后在海边的那个镜头,很像大卫?弗里德里希的一幅画。其实,我还挺喜欢这个结局的。所有该做的都做成了,剩下的就只有任由生命结束了。”
恢复运转的空调让整个屋子迅速凉快下来,静下心来,看身边的人一边说话一边缩着腿坐在沙发上的模样,活脱脱像只乖顺的犬类。心想着如果一整个夏天都能这样度过,该是多么美好。
事实上,那一整个暑假,我确实和泽年一起看了数不清的电影,值得一看的,或是乏善可陈的。除了两次一起去过影院,大多时间我们都在电脑前看DVD。而我却很怀念那两次影院的经历。
第一次,在买爆米花和饮料的时候,被售货员看到了双人票而歪打正着的怂恿我买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