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不想打你。”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然后努力克制道,“我说那么多是为了显示我的博学多才。算了,转入正题。相传乾隆年间一次开科考试,两考生脱颖而出,伯仲难分。考官将试卷呈乾隆钦定。乾隆阅后说:‘朕明日题一对,命二生续,对者即状元。’昱日晨,乾隆见西湖风拂垂柳,烟雾袅袅,便写出:‘烟锁池塘柳’的上联。二考生举目观瞧,甲大惊失色转身而去。结果钦点甲生为状元。人不解其因,乾隆道:‘联乃绝对,谁人能续?其能在瞬间断定,才华必高也!’原来此上联内涵‘金木水火土’五行,要续此对,也需五行,这就绝非一般了。近代,才有人对出了此绝对:烟锁池塘柳,炮镇海城楼。”
“好复杂啊。”我感叹道。
“对啊,我一直很佩服这个联子,所以把它深深的印在脑海里,但是我也知道凭自己的实力对出这个联子确实不太可能。”张涧冰说到这里提高了声音,“等你对出另一副下联,我估计应该可以想出回答你问题的答案了。”
“这个太难了吧。连你都对不出来,能不能换一道简单的题?等我对出下联,估计已经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了。”
张涧冰点头:“没错,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我很久以后才咋么过味儿来,他这是一语双关。可是当时我不明白,我只是单纯地在思考这问题的答案。在我的生活中随时随地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难题,也许那些题对别人来说很简单,但是我智力有限,会常常困惑解不开。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我乐天知命,随缘自在。当那些难题在好心人的帮助下,或者由于机缘巧合被我误打误撞地解开后,我所感受到的快乐绝对比一般人多。就好比我能够上小学,混进中学,又有惊无险地念完了大学一样。说不定什么时候,我走在大马路上就能灵机一动得到下联,从张涧冰那里换来我要的答案,我企盼着。
那一晚我没睡,陪着张涧冰画小慧的那份图。其实我挺想帮忙的,但是张涧冰不放心,首先是害怕我仅存的可数的脑细胞消耗过度,其次是怕他之前的工作在我不经意地发傻时付诸东流。我有自知之明,所以仅仅是坐在他身旁,为他冲好咖啡,看着他。只要一想到他近在咫尺,触手可及,我就觉得难以名状的幸福。
第二天上午,老板审核了我们的方案。中午我们小睡一个小时,下午就要赶去甲方那里作汇报。据说同时汇报的还有其他几家建筑设计公司,都是我们的竞争对手,所以老板要我们两人好好准备,表现一番,争取战胜对手拿到这个工程的设计权。
如果中午只睡一个小时,我们还有半个小时时间梳妆打扮刮刮胡子换件衣裳,但是我们实在太困乏了,一回到我们的小屋就本能地倒在床上,头沾了枕头竟然衣服也没脱就睡死过去。最后是老板的电话把我们叫醒,睁开眼一看时间,必须立刻出发才可以赶得上汇报会。
还好我们是男生,紧急时刻,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厕所用凉水洗了把脸,顿时精神焕发,然后再从衣服堆中挑出一件相对比较干净地套在身上,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前后不过五分钟,便带着汇报材料踏上征途。
张涧冰的黑眼圈比我明显,所以他临危不乱还抓了一副墨镜戴在脸上。他半长不短的头发也是随手捋了捋,配上胡茬,竟然像历尽沧桑的艺人,或者神秘的黑道杀手。
在出租车上,他盯着我的脸也端详了一番,啧啧称奇道:“小安,你的胡子怎么长得这样慢,几天不刮也看不出来。还有你的脸,随便洗洗就比那些抹了一斤粉的女人白。”
我轻轻叹了口气:“天生丽质难自弃。”
张涧冰却捏着我的脸皮道:“少臭美了,明明是脸皮太厚连胡子都扎不出来。”
我倒!不过他的话好像确实有点道理。
当我们两人抱着资料风风火火地冲进会场时,才发现到场的各个公司的代表都是西装革履油头粉面,与他们相比我们那一身不太干净的休闲服显得太不正式了。我们惴惴不安中忽然发现了另外一个奇装异服者。
还是张涧冰聪明,拉着我坐到那人旁边,这样可以显得我们不太特殊。
那人也是一身休闲装,脚登旅游鞋,身穿牛仔裤和大格子衬衫,戴着耐克的帽子低压着帽檐遮住大半脸孔,下颌还上留着一簇浓密的胡须,很像是街头画家。
我心中还在嘀咕:也不知那人什么来头,哪家公司的?很有个性嘛。正思考间忽然感觉有人在拍我肩膀,一回头发现那人在冲我微笑。我觉得他有点面熟,疑惑道:“您是……”
“安主席,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这个声音也很熟悉,我绞尽脑汁想啊想。终于在他失去耐心产生暴力冲动之前,我想出来他是我的大学同学,和我一届的院学生会副主席。我不禁感慨:我们这种工作实在太辛苦了,才毕业半年就好像老了十岁的样子。
张涧冰也认出了他,而且还记得念书的时候他是住在我们的隔壁的隔壁那间宿舍。
他乡遇故知,我们三人禁不住聊了起来。直到甲方进入,会议正式开始。从这一刻起,我和张涧冰立刻与那位同学划清界限,成为敌手。
这次工程项目是设计一个小学,甲方来自大庆,典型的高官亲属暴发户。明明对建筑设计不在行还要装出一副很懂的样子,时不时地发表一下自己的高见。当然有经验的设计人员会引导甲方避免愚蠢的言论,没经验的只能培养自己的耐性充耳不闻。没办法,我们是服务行业,甲方再无知也是决定饭碗的皇帝。
参与竞标的一共六家公司,按抽签顺序依次介绍完自己的方案后,还有与甲方单独会面的时间。通常单独会面都是谈一些更具体的问题,也免不了有拉回扣攀关系的。这一点在我们来之前老板就已经教导过我们对策。
轮到我们与甲方单独会面。我一点也不紧张,因为有张涧冰在,而且看上去,他好像精神状态良好。一切有他应付了。
甲方先是说了一些套话,称赞我们设计的方案巧妙,又讲了讲他们对这个工程的看法。虽然他们认同的设计理念过时肤浅,但生意人的头脑还算精明。然后甲方就我们的方案提了一些具体问题。
“一所小学校为何要修一个跑道呢?”甲方问。
张涧冰回答:“设计规范上要求的。”
甲方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规范是人定的,我们那块地本来就很紧张,修了跑道是不是太浪费了?应该多盖几座教学楼才能多招些学生。那位先生谈谈你的意见。”
汗,甲方居然问我。张涧冰无奈地瞟了我一眼,神情仿佛说你随便讲别冒傻气就好。
其实关于小学要有跑道这件事情,我也曾有过类似的疑惑。后来我终于想通了,于是我鼓了鼓勇气讲了自己的看法:“如果我们是在一条直直的马路上跑,等我们跑到终点以后还要原路返回来,那该有多累啊!”
我看到张涧冰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不过甲方似乎觉得很有道理,点头道:“是啊,心理因素作怪。那么为什么跑道非要是一个椭圆形而不是圆形呢?圆形放在这块方形空地里刚刚好,还能做得更大一些。”
这个甲方显然在炫耀他的几何知识。张涧冰听到这里忽然开窍了,赶紧接道:“椭圆形的跑道当中可是一个足球场,难道有人想在跑道里面打棒球?”
“很有道理嘛。”甲方继续点头,“确实咱们中国的足球应该重视一下,从小培养。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跑道是红颜色的?有没有绿色、黑色、白色的?”
张涧冰摆了一个黑道老大似的POSS,慢慢逼近甲方沉声道:“如果大家摔倒以后的血都蹭在洁白的地面上,会不会让人觉得很血腥?”
甲方被张涧冰说这句话时的气势镇住了,过了半支烟的时间,才道:“果然是博学多才,你们是哪所学校毕业的?”
“T大。”我俩齐声回答。
“老校友啊。”甲方一听乐了,“好,我们东北人最重情份,既然是校友,我放心。这工程就给你们做了。顺便附加一个问题。”
工程就这样轻易拿到手,我禁不住躲在张涧冰身后偷着乐,我感觉到张涧冰也很兴奋,但他脸上还极力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老板说谈生意时要喜怒不行于色,宠辱不惊。我想张涧冰在努力实现这点。他冷静道:“只要您签了我们公司的合同,设计上的问题都好说,我们一定做到让您满意。”
“这个问题与设计无关,纯属私人好奇。”甲方摇头晃脑道,“这是我在念书的时候就一直思考的问题,为什么在跑道上大家都是逆时针跑呢?”
张涧冰一愣,不过恰好这个问题我知道,我赶紧抢答:“因为顺时针跑会和别人撞上。”
张涧冰的嘴角又抽搐了一下,尴尬地笑道:“当然,故意顺时针跑看美眉的除外。”
“哈哈,你们俩可真幽默。”甲方豪爽的大笑。
成功拿到合同回到公司向老板汇报后,老板龙颜大悦放了我们半天长假。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们感觉浑身轻松畅快。
天是那么蓝,树是那么绿,就连我们得意忘形翻越护栏时拦住我们的那个警察叔叔看起来也格外和蔼可亲。
张涧冰拉着我的手,嘴里哼着小曲,估计他正在筹划晚间的床上运动。
我被他拉住手,幸福从他的掌心蔓延到我身上,这几天的疲劳仿佛一下子都消失了。
当我们走到我们租房的那栋楼下,我偶然地一瞥,注意到拐角处一直有那么一个油墨广告:清洗油烟机。——油烟机!!!偏旁分别是水火木三个字!也就是说再找到一个金字旁的字,一个土字旁的字,我也能对出乾隆那个绝对了!
我真是太幸运了!我集中所有能量将大脑运转起来。土字旁的字可以是“堵”,但是究竟是让什么来堵油烟机呢?我先后想到了“铅堵”、“铁堵”,但是从字面的意思来讲都不太好。后来在吃完晚饭削苹果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水果刀上锈迹斑斑。等等,“锈”字正好是金子旁。锈堵啊!没想到这么快就凑齐了。
于是我拿着削好的苹果递到正在看同志A片的张涧冰面前,柔声说:“我想出来了。”
“想出什么了?”他漫不经心地回答,眼睛还一直盯着屏幕。
“那个对联的下联。”
“什么?”他惊叫,“你居然想出来了?快说说!”
“锈堵油烟机。”
张涧冰听完以后先是张大嘴巴足足半分钟,面上阴晴不定,然后就是捂着肚子笑倒在地上。一边笑一边口中喃喃道:“烟锁池塘柳,锈堵油烟机。绝配啊!真是绝配!”
“好了,现在你该回答我的问题。”
张涧冰缓了好久才顺过气来,正色道:“其实,一开始我说爱你的容貌和你的傻全是逗你玩的。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起,在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名时,我就已经爱上了你。所以不管你漂亮与否,聪明与否,我都不会介意。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我仍然傻傻地问:“那你爱我,没有任何理由吗?”
“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他反问。
“……”
“亲爱的,不要发呆了,不如咱们换个地方讨论这个问题。”张涧冰不知何时已经从地上站起,他的手臂环住了我的腰,让我紧贴着他宽厚的胸膛。
我脸上微热,按照一般常识已经判断出他下一步想要做什么:“等等,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你问啊。”他说完这句嘴唇已经吻上我的耳垂。
“刚才你背的那首古诗是什么意思啊?”
“这个……”他忽然出其不意地打横把我抱起,“……要等在床上解释才有意境……”
那一晚他除了给我解释了这首诗还说了一大堆肉麻麻的情话,可惜我实在没有精力记住多少。
另外,在第二天醒来时我们发现我们那张廉价二手床终于忍受不了强大的负荷,彻底散架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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