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悠有点儿怀疑自己是陷进了某种莫名其妙的行为模式之中。就因为当初是在酒吧遇到了庄仕杰,所以他会无意识地重复这个模式,一遍又一遍。而流逝的时光已经把这个模式会衍生的后果清楚地标示了出来。从最初的庄仕杰到后来的吴斌,他感情生活中出现的每一个男人都是在这里相遇、纠缠、然后分开。有时是他主动离开别人,有时是别人主动离开他,像中了巫婆的诅咒一样,总也不得圆满。
旁边几个人一起看着他,神色都有点儿无奈。
“海涛,这杯酒算你请我的吧,”徐悠又开始磨着黄海涛赖账了,“你看我,年纪都一大把了,穷得叮当响,家里连个给我煮方便面的人都没有……”
黄海涛斜着眼睛看他,一副受不了的表情,“你至于么你,前几天不是才说发了一笔小财?这就又哭上穷了?”
他这么一说,徐悠才想起庄少东聘他做顾问的那一百万。愣了一下,心里忽然有些烦躁起来,仰起脖子把杯里的啤酒一口气干了。
“我说,你悠着点儿喝。”李晓武看不下去了,“别搞得一副借酒浇愁的劲头,扮演落魄二B青年呐?春天可不是这么个找法。”
徐悠哭笑不得,“如果跑题,就请一直跑下去,别跑一半儿又折回来行不行?”
赵冬一边替他倒酒一边说:“不就是找春天么,容易。你先把你身上这些一本正经的衣服都换喽,搞几件骚包的衣服,粉呀绿呀什么的。首先要从外型上向春天靠近。”
“有道理。”黄海涛首先表态,“你看看你,一天到晚不是白衬衫,就是灰衬衫,几件外套不是黑的就是藏蓝的,真跟个老头子似的。”
徐悠没觉得自己的衣服有什么问题。他的肤色是偏白的浅麦芽色,无论是深色的衣服还是浅色的衣服都担得起来。而且他从事的工作也决定了他不可能在穿衣打扮上搞的太新潮,毕竟还得讲究一下职业形象呢。
“哪天你休息,让晓琪陪你去买衣服吧。”黄海涛拽了拽徐悠身上的灰蓝色T恤,“买又时髦又鲜艳的……”
“我说,咱能不提这个了么?”徐悠架不住了,“我不找了还不行么?”
“你说不找了,晓琪都不一定能同意。”黄海涛笑着说:“前几天苏成泽跟他那个大少爷在这儿喝酒,我给晓琪介绍了久闻其名的庄少爷,晓琪还嘀咕呢:不就一只花孔雀么,长得一点儿都没有徐子好看,等她有空捯饬捯饬你,把这两个贱人都盖过去!”
“我盖过他们干嘛啊……”徐悠苦笑,“苏成泽他们经常来?”
黄海涛立刻露出一脸八卦的表情,“昨天还来了呢,就坐在后面那个角座,两个人点了一瓶八六年的甜白,不过酒还没喝完,俩人就吵起来了。”
徐悠的脑海里闪过庄少东那张张扬的面孔,再想想苏成泽那副沉不住气的性子,能在公共场合吵起来似乎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再说这世上哪一对情侣在一起从来不吵架呢。
黄海涛见几个人都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便笑嘻嘻地继续爆料,“本来看着像是苏成泽跟庄大少撒娇,可是吵着吵着,就变成庄大少喷火。两个人越吵越大声,然后庄大少扔下几张票子头也不回地走了,苏成泽当时都傻眼了……”
徐悠低着头转着手里的酒杯,脑子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几年前那个一脸跋扈的庄少东。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恶人自有恶人磨。”李晓武意义不明地感慨了一句,也不知是在说谁。
“算了,不说这些了。”徐悠被这两个名字搅扰了兴致,有点儿没精打采地晃了晃杯子,“我说,等忙完这一阵儿,咱们上山里住两天吧。”
“行啊,”李晓武一口答应,“正好我刚买了一副新钓杆。咱们还上去年那个什么山庄去吧,我给你们钓鱼吃。”
“就你那水平……”黄海涛对他的技术嗤之以鼻,“不过最好能再等半个月,晓琪手里刚接了个单,估计得半个月才能忙完。”
赵冬琢磨了一会儿,“我要请下假来估计也得半个来月。”
“那就这么定了。”徐悠想起记忆中青山绿水的好景色,心情也开阔了起来,“最好能多住几天。老子最近一直走霉运,得找个地方好好拜一拜。”
“不对啊,”黄海涛歪着头想了想,“那个山上的庙好像是求子的吧?”
“求子就求子呗,”徐悠不以为然,“不管求啥不都求个转运么。一样的。”
黄海涛本来想说这能一样么,不过转念一想,求神拜佛本来就是自己哄着自己玩的事儿,既然他说一样,那就一样好了。
就当是求个心安吧。
几天过去,现场爆炸的痕迹大部分都已经清除了,变形的管道和损毁的设备也都已经拆下来运回了库房。负责管道施工的技术员小张正带着施工队在更换平台上的辅助管道,换下来的垫片都集中码在一起。
陈树拿起一个垫片看了看,带着点儿生气的表情又扔了回去,嘴里小声嘟囔,“没有金刚钻还敢揽瓷器活儿?胆子够肥的。”
徐悠斜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的。陈树立刻就领会了他这个眼神里的意思,微微有些不满地说:“我这可不是小心眼,实事求是么。”
陈树是徐悠的学弟,毕业后直接被分到了三建。公司规定,刚分来的新人都要安排指导老师。陈树去人事科报到那天正好徐悠上对门财务办点儿事儿,听说分来一个学弟,就凑过去看热闹,两个人聊了几句,徐悠觉得这孩子还不错,就主动要求带他。周围的人都说陈树运气好,说徐工从来不带新人。陈树自己也挺美的,等跟在徐悠身边了才发现自己除了是一个需要工作指导的职场新鲜人,更是一个新鲜出炉的全职小跑腿。不过徐悠技术很全面,跟久了陈树对他也很服气,因此徐悠决定跳槽的时候,陈树几乎没有犹豫就跟着一起跳了出来。
陈树这人除了勤快,最大的优点是做事特别有条理。这一点从徐悠办公室里的资料柜就能看出来,所有的资料夹码放得整整齐齐,徐悠需要什么东西,陈树几乎不需要回忆就能在第一时间给他找出来。对徐悠这个懒人来说,陈树简直就是居家旅行之必备良品。
“厂家怎么说?”徐悠看着被陈树扔回去的垫片,微微皱起了眉头,“这周能发过来么?”
“林总已经在催了,”陈树抓了抓头发,左右看看,凑到徐悠耳边小声说:“苏成泽当初折腾的那么凶,林总怎么不干预?”
徐悠在他脑袋上轻轻拍了一巴掌,“他也得干预得了啊。我说小陈同志,你是不是管得有点儿宽啊。”
陈树撇了撇嘴正要说话,又凑过来用胳膊肘碰了碰徐悠,示意他往泵区那边看。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徐悠一眼就看见了庄少东。
庄少东身上穿的还是笔挺的长裤和衬衫,这人身架子长得漂亮,个高腿长,打扮得又光鲜时尚,要不是头上多了一顶橙黄色的安全帽,看上去还真像是T台上刚走下来的模特。徐悠模糊记得几年前还是学生的时候,庄少东在穿着方面就特别讲究。也许黄海涛说的对,这人本来就有G属性,只不过自己一直没有察觉罢了。
苏成泽走在他身边,身上穿着蓝色的连体工装,衬着他一张白嫩嫩的脸,活像个出来实习的大学生。
倒真是不能小看了小苏工。徐悠心想,工作能力虽然糟糕了点儿,但对付男人还真是有一套。也不知怎么把庄少东迷昏了头,认定他就是天底下最靠谱的家伙,由着他把自己的工程搞的一团糟。
果然色令智昏。
徐悠这会儿冷眼看着苏成泽侧着头跟庄少东说说笑笑,倒是一点儿不见有什么隔阂。想来黄海涛透露的吵架事件也跟这世间所有的小情侣一样,床头打架床尾和吧。
徐悠心里忽然就烧起来一股子愤世嫉俗的小火苗。虽然说各花入各眼,但为什么像苏成泽庄少东这样的祸害都能找得心心相印的另一半,自己这么一个求实奋进、事业有成的大好青年就得孤零零地打着小光棍呢?
这样想的时候,徐悠忍不住又忿忿地瞥了一眼正朝着平台走过来的两个男人。
像是感应到了他的视线,庄少东忽然抬起头朝着他的方向望了过来。
隔着半个装置,徐悠几乎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可是那两道直白审视的目光却有如实质般沉甸甸地落在了他的脸上。
徐悠垂下眼睑,不动声色地背过身去。
12、一百万
平台上管道的垫片都换完了,徐悠带着陈树跟技术员小张一起核对了一下数目,就在变更单上签了字。等小张带着工人拖着箱子去了库房,徐悠正要带着陈树回办公室,一转身却看见庄少东跟苏成泽两个人顺着竖梯爬了上来。
徐悠心说,苏成泽穿着工作服也就罢了,庄少东一身笔挺的西裤衬衫,拐过去往前走不到一百米就有楼梯,没事非要爬竖梯,这都什么毛病。他对这两个人都没什么好印象,也懒得跟他们寒暄。正要带着陈树回办公室,就听身后苏成泽喊他,“徐悠!”
居然直呼其名。
徐悠更是懒得理他,头也不回地朝楼梯那边走去。陈树跟着他后面,瞟了一眼趾高气扬的苏成泽,轻轻哼了一声,“什么玩意儿。”
徐悠斜了他一眼,“行了啊,该干嘛干嘛去。”
陈树撇了撇嘴,“我跟小张工去一趟库房。变更单在我这儿呢。”
“去吧。”徐悠嘱咐他,“别忘了给谭飞打电话催一下施工图。”
陈树答应了一声就追着前面的小张走了。
徐悠正琢磨该不该找林成虎催一下E区的设备,就听身后庄少东的声音喊道:“徐工,E区的垫片都还完了吗?”
徐悠正在想事儿,没怎么过脑子,顺嘴就答道:“没,还差上面两层平台。”等反应过来,两个人已经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
徐悠心里有点儿小郁闷,不过表面上还是纹丝不动地冲着两个人点了点头,“庄总,苏工,出来散步?”
“你什么意思?”苏成泽的小脸立刻冷了下来,“你出来就是工作,别人出来就是闲逛?”
装置上的工作人员偶尔在现场碰面,也会嘻嘻哈哈地互相打趣一番。徐悠这句话其实只是顺嘴一说,并没有什么挖苦的意思。无奈他给人的印象就是嘴巴不饶人,尤其听众又是个有心病的苏成泽,徐悠这会儿就算是有心解释,苏成泽也不一定会相信。
徐悠耸了耸肩,“你觉得是啥意思就是啥意思吧。”
庄少东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又舒展开来,像没注意到这两人之间的呛火似的问道:“设计院的施工图是不是快好了?”
“就这两天,送过来了我让人通知庄总。”徐悠点点头,不想再跟他们多费口舌,刚转身走出两步,就听背后苏成泽酸溜溜地说了句,“派头真足,真当自己有一百万的身价啊?”
听到这句话,徐悠反而笑了。他收住脚步,回过身看着苏成泽,脸上是发自内心的愉快笑容,“是啊,我当初可是跟庄总开价两百万的。大概庄总也觉得我价码开得高了点儿,所以只给了一百万。”
庄少东淡淡瞥了他一眼,目光中微微透出无可奈何的神色。
苏成泽却没有注意到他这个眼神,他只顾死盯着徐悠,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你真敢要啊,敲诈吧?!”
“对啊,我就是敲诈。”徐悠冲着他摊开双手,笑得那叫一个欠揍,“他可以不同意啊。”
苏成泽斜了庄少东一眼,轻轻地咬了咬嘴唇,受了打击的表情看起来竟然是有些委屈的。
徐悠心说真TM的腻歪,真想找我吵架就好好吵,一边吵着架,一边还不忘了借机撒娇,苏成泽你至于么?
“别跟我摆出这么一副受欺负的表情,”徐悠很不客气地拉下脸,“我不吃你这一套。我为什么能敲诈成功你比谁都清楚。”
“你……”
“我还有事,就不给你们二位的感情升华添砖加瓦了。慢聊。”
徐悠扔下这句话转头就走,心里却有些忿忿。苏成泽这小子其实是来炫耀自己有人罩着的吧?其实是把他自己当老板娘了吧?还嫌自己拿的多?我拿的是你苏家的银子么?不管一百万还是两百万,跟你有个毛的关系?!
徐悠分不清是跟谁生了一会儿闷气,又觉得自己有点儿闲得无聊。手里一把子活儿都忙不过来呢,他跟这么个人头猪脑生什么气啊,真是……
果然二缺这种毛病是会传染的。
庄少东目送徐悠离开,心里的感觉多少有点儿复杂起来。
他觉得徐悠最后那句话其实是在隐晦地挖苦他的性向。毕竟他曾经那么起劲儿地对付徐悠和自己的小叔。当年的他,带着自己的帮手,一手打着道德的大旗,一手握着家族的命门,硬生生把人家两人给拆散了,回头自己就跟个男人出双入对的……怎么看都挺不是东西。
可当年自己毕竟只有十九岁,不但没交过男女朋友,连普通朋友都没有几个。他怎么知道长着一双桃花眼的漂亮男孩是真心实意地爱着家里那个一身风流债的小叔呢?其实他根本不了解徐悠,不看好这段感情的主要原因也并不在徐悠身上,他只是看到过小叔身边太多的红男绿女。让他相信这个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庄仕杰会真心实意地爱上什么人,还不如让他相信公鸡会下蛋。
正因为自以为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小叔,庄少东直到现在都不觉得这两个人的分手会真正触动庄仕杰的内心。因此这么些年下来,他从没觉得当初棒打鸳鸯的做法有什么欠妥之处。甚至他还想过,脱离了庄仕杰的风流陷阱,徐悠说不定会活的更好。
平心而论,即便是刚刚知道他小叔的事儿的时候,他也不觉得徐悠真是为了谋钱。那个少年的眼睛太干净,像冰山深处的一眼冻泉,不含丝毫的杂质。他说的那句“为了庄家的钱”根本就是一句赌气的话——但徐悠显然不这么理解。
再次见面,庄少东才讶然发现徐悠早已不再是记忆中那个目光清澈的少年。他认识的徐悠清澈剔透,鲜明的棱角里面包裹着一颗柔软的心。而此刻的徐悠却已经在生活最刁钻冷酷的磨难之中变得面目全非。像一块经过了打磨的原石,外表看去固然光华璀璨,内在的芯却也像石头一样冰冷、坚硬。
牢不可破。
庄少东心里忽然间生出了一丝莫名的难过。曾经认定了的东西,不知不觉,开始有些松动起来。
“你在看什么?”苏成泽看着他,双眼微微泛红。
“没什么。”庄少东不太自然的从平台尽头收回了视线。徐悠早已顺着楼梯下到了地面,穿着蓝色工装的挺拔身影出现在了管道之间的缝隙里,一晃又不见了。
一个背影而已,看上去竟也有种冷峭落寞的感觉。庄少东忽然觉得徐悠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不应该这么一副谁都不信任的架势,不应该跟谁保持着一个足够他戒备的距离,不爱笑、但凡说话就带着尖刺……
他的眼睛应该是清澈的,看谁都带着微笑,像阳光洒落在春天的湖面上,波光粼粼,活泼里透着温情。
徐悠应该是开朗的,直白单纯,又带着点儿小任性,像他十九岁那年初见时的样子。那时的徐悠甚至是有些娇气的,跟小叔耍赖时的表情很像此刻站在自己身边的这个男人……
庄少东突然间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在想什么。脸色一僵,心里也不由得懊恼起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苏成泽的嘴唇已经被咬红了,眼睛里也蒙上了薄薄一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