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就是管衣服道具的那个小姑娘,顾从见和她说过几句话,对她印象不错,主要是因为她没有用那种诡异的眼神看过他。
还有一个膀大腰圆的负责同期录音的大老爷们儿,半夜睡觉没穿上衣,被毒虫啃了几口,请了当地大夫一看,说不行,要赶快送大医院,迟了会要人命的。
张导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但遇上这些破事,谁心情都不会顺,他不顺,组里谁都别想好,于是重担就落在了顾秦二人头上,抓紧一切时间调整行程和人员分配。
小演员的戏往后排,空出来的岗位,他二人一人顶替了一个,秦君斐负责录音,顾从见负责道具管理。
录音活儿重,在顾从见心中,秦君斐都是优雅俊美的贵公子,十指不沾阳春水儿,这活儿哪能他来干?结果被秦君斐堵了回去:“你录音才考了几分?别丢人现眼了。”
顾从见对监听这方面有着无敌的较真天赋,关键这种凭感觉的活是最不能较真的,得知自己的弊端之后,他所有的片子,都是专门请的录音专业的学生。
没想到秦君斐记得这样清楚。
忙和到下午,正准备开机,换的这场戏是有着心理性别错乱的作为帝国第一将领的主角,凯旋归来,褪下沉重的盔甲兜鍪,换上点翠头面马面裙,细细妆点后,在幕天席地间唱了一曲游园的戏。
张导出身摄影系,能够预见拍出的效果必然是美不胜收,可这场戏前期的繁琐自然也不言而喻,顾从见已经被各种头饰首饰,还有刺激眼球的红披风、花神裳搞得头昏脑胀,但还要做最后一步的校对,正心烦意乱,这时有个场工跑过来叫他:“顾导,外面有人找你。”
为了避免影片内部细节提前曝光,剧组的保密措施做得非常好,寻常的记者探班都一律禁止,而这个人居然能找到他们的拍摄地点,真令人刮目相看。
让人刮目相看的某人正在和一个小婴儿作奶瓶争夺战。
某人蹲在婴儿车前,婴儿车里的宝宝刚刚能坐稳,前倾着肉呼呼的小身子张牙舞爪向上抓,鼓着包子脸目露凶光,某人把奶瓶举高,也鼓着包子脸,目露凶光,和宝宝一模一样,愤愤道:“不能再喝了!再喝你晚上又不想喝了!然后半夜醒来闹人!还有,医生说你体重有超重的迹象,小姑娘家家注意些!小肥妞!”
小宝宝咿咿呀呀的表示愤慨,莲藕似的小手臂引体向上,小胳膊上的白肉一颤一颤的,可身高差不可逆,就是抓不到。
小宝宝恼了,刚要大声乱叫,忽然眼睛一亮,略过父亲的肩膀仰头看去,眨眨眼,酝酿下情绪,下一秒惊天地泣鬼神的哭了起来,哭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地动山摇,丛林中飞禽走兽纷纷避之不及。
顾从见出了片场,顺着崎岖小路向山下走了片刻,树木叠嶂间便看到一蹲一坐的一大一小,大的那个好像在用奶瓶逗宝宝,顾从见诧异之余不禁失笑,又往前走了两步,宝宝突然嚎啕大哭!
三步并两步跑了过去,来不及打招呼,赶紧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宝贝儿抱起来又拍又哄顺着气,一边着恼道:“怎么回事?”
小宝宝抬起花猫似的脸蛋,抽抽搭搭,分外可怜,顾从见心都碎了。
王所安神色欣喜:“从见……”见爱人面容疲惫,眼底发青,心疼道,“没休息好吗?”
“你怎么来了?”顾从见打断他的话,他时间不多,还有一堆事等着他回去做,难免口气有些冲,“还把珺珺带来了!她才多大点?生病怎么办?难受怎么办?”
王所安从未见过顾从见这般疾言厉色,就是在中视的时候,他们出了再大的差错,他都是冷静严肃的给他们分析错误,让他们改正,从未有过如此情绪外露。其实顾从见挺护短的。
以前顾从见护短护的是他,结果这个小家伙出来了,他就变成挨骂的那个了。
王所安嫉妒的瞥了眼趴在顾从见怀里明目张胆吃爱人豆腐的小肥妞,有些委屈:“电视台给了我半个月的假期,我就来看看你,珺珺总放在祝老师家毕竟还是不方便……我就一起带来了。”见顾从见眼睛一直放在女儿身上,不禁小心眼的加了一句,“放心,珺珺很好,不仅没掉肉,反而都要超重了──医生说的。”
顾从见掂着女儿确实沉了许多,给她擦干泪痕,小脸白白嫩嫩,像刚出锅的馒头,小胳膊小腿儿整一个五短身材,跟只球似的,特好玩。
“从见,”王所安出声,掠夺顾从见的注意力,“我想你了。”
顾从见没瞅他。
王所安垂下头,抽抽鼻子,好一会儿才道:“对不起……”
顾从见看着眼前的青年,沉默好一会儿,开口道:“你很幼稚。”
王所安一惊,抬起头来,满脸的惊慌失措。
顾珺揪着粑粑的衣领,壁虎似的,本来在扭来扭去,不过她敏锐的觉察到了粑粑不同寻常的情绪,立时富有眼色的安静下来不敢动了。
顾从见和王所安如今的辩题是相爱容易相处难,两个价值观和世界观并不相同的人,如何能够安安稳稳的携手共渡后半生?
并不是说顾从见年纪大,比王所安成熟,他就会无条件妥协、让步,他也有他的坚持,也有他的喜好,而王所安无心的踩踏着底线,这是让他最难过的事情。
这个底线,叫做为人处世。
王所安是个好孩子,优秀、谦虚,只是难免会有年轻人的冲动,不计后果的冲动。
顾从见见不得他冲动,他比他成熟,比他有阅历,有见识,他会用最小的代价来处理事情。
他看不惯他没脑子的冲动,对方也看不惯他温吞水的退让。
人的成熟体现在宽容度上,也体现在对同类──包括对自己的悲悯度上,称之为恕道。亚里士多德说,我们看到人性的丑恶,感到人性的可怖,才能产生悲悯,顾从见经历的远比王所安要多,所以他的心胸是后者无法比拟,也无法理解的。
不可否认,顾从见对王所安,越来越失望,可解决的方法,只有时间,时间能够磨砺王所安的棱角,也会磨平顾从见的失望。
顾从见也扪心自问,他可以不在乎那么多看上去无法原谅的事,为什么他就不能宽容王所安呢?
他成熟、他宽容,而他却无法宽容他最爱的人。
这本身就是个悖论。只是因为王所安是他的最爱,所以他无法宽容无法谅解。他希望他的爱人是最好的。
可是再如何无奈,现实也无法改变,这样的王所安才是最真实的王所安,如果顾从见包容不了他的真实,那么他对王所安,根本不算爱。
他曾听说,古代有一本小说,叫做《五伦全备记》,五伦全备,这个主人公要多完美,这本书却没有流传下来。
纵观中外经典,所展现的世界观和价值观都是与当时的主流传统相违背的,比如《红楼梦》诲淫,《水浒传》诲盗,比如《局外人》主人公感情的缺失,《罪与罚》人□□织的复杂。
没有人是完美的。
顾从见也陷入了极大的恐慌,他爱这个青年,爱到了心里、骨里、血液里,甚至灵魂都烙上了他的名字。
可他却……
王所安有些紧张的捏着拳头,眼巴巴的瞅着他等他发话。
最终顾从见叹道:“你这个傻瓜……”
王所安眼睛一亮!
顾从见叹气,一手抱着女儿,一手向他伸过来,抿了抿嘴唇。
王所安乐颠颠的扑了上去。
顾从见护着女儿,被王所安抱个满怀,顾从见心下一软,反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先跟我回剧组歇歇,”看王所安嬉皮笑脸一副吃定了他的样子,不由恼怒,厉声道,“到了那里别乱跑别乱动,看好珺珺别让她乱哭,记住了没有?”
王所安抓住顾从见的手,紧握住,一个劲儿摇尾巴:“记住了记住了。”
顾从见扭过头去,拖着爱人托着宝宝往回走。
回到片场,工作人员乌乌泱泱一片围着导演,演员在一旁练习身段,秦君斐站在一旁愁眉不展。
顾从见把珺珺放回王所安怀里,珺珺硬是不撒手,顾从见的衣领都被揪皱了,不由皱皱眉,沉声道:“爸爸知道你听得懂,现在爸爸有要紧的事,不能陪你,你乖乖的,听王叔叔的话,晚上爸爸带你玩。”
王所安张张嘴,轻声道:“还叫‘叔叔’啊?”
顾从见没心思理他,把顾珺哄好,塞给了王所安,看了看人群,然后向秦君斐走去。
秦君斐离老远便看到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心下酸意泛滥,便转过身留给了顾从见一个背影。
顾从见走上去,绕到他面前,看着人群道:“怎么了?”
秦君斐没回答,转而问道:“他怎么来了?”
顾从见向后瞅一眼,看到一大一小还算和谐,两双黑溜溜的眼睛都在看他,见他看过来,都咧嘴乐,收回视线,微微松了口气,说道:“他没提前跟我说,我也不知道。”
秦君斐蹙眉,口气挤兑:“片场可不是他能来的地方。”
顾从见顿了顿,又问了之前的问题:“这帮人怎么了?”
“导演突发奇想,要把树林改成竹林,都这时候了,哪有时间换场地,一群人凑在那想办法呢。”
“哦,”顾从见道,“那你还待在这干嘛?”
“嫌吵,想办法呢。”
顾从见也愁了起来,拖一天,就是浪费一天的钱,张大导演对制片可谓一窍不通,认为艺术是无价的,但现实情况是,投资还是在一天天的花销中减少。
突然腰间一紧,耳后传来一片温热,王所安凑到他身边,露出十分亲密的样子,眼底变幻莫测,看向秦君斐:“竹林?我们──”颠了颠宝宝,“住的旅馆后面有一处人工竹林,长势不错,虽说小了点,但拍戏绝对够用了。”
顾从见低头看了眼王所安搭在他腰间的手,暗自翻个白眼,不动声色的挪了挪位置,离开了王所安的狗爪子。
王所安很受伤很委屈的瞅他,顾从见没理,倒是顾珺欢脱儿了,斜着肉肉的小腰挥舞着小胳膊往顾从见身上凑。
顾从见这辈子的克星就是女儿,迎上宝贝儿期待的小眼神,双手快过意识,接了过来。
王所安乍然两手空空,神情失落难掩,却没胆子继续黏上去。
秦君斐默然看三人的小动作,不知在想什么,等到王所安回过神来,才道:“那我去跟导演说。”
张导立刻拍板。众人井然有序的收拾好,各司其职,场面虽繁却不乱,等上车了之后,对顾从见咂舌道:“真不愧是大剧组。”
顾从见不以为然:“那是你们不懂方法。”
王所安负责指路,不过开车的师傅是当地人,王所安一说目的地他就知道了,王所安见没他啥事,便又凑到顾从见身边腻歪。
秦君斐和几个小姑娘坐在后面,几个小姑娘一见到顾珺立刻母爱泛滥,见顾珺可爱,抱住了就不撒手,轮流逗弄,把顾珺烦得够呛。
其中一人道:“顾导,你女儿太可爱了!就让她待在这吧,反正也没几天了。”
顾从见没说话,装没听见,无视掉王所安期盼的目光。
这时秦君斐伸手接过了顾珺。
说来也奇怪,顾珺是个聪明又有个性的宝宝,除了爸爸和太姥姥,就是爹爹她都不放在眼里。
但是这个叔叔,她好像见过似的,身上的味道很熟悉。
顾珺乖乖收起了小獠牙和小爪子,安安分分待在秦君斐怀里,顾从见也很惊讶,王所安直接泡醋罈子里了,恨恨咬牙,最后憋出一句:“小白眼狼!”
顾从见瞪了他一眼,后者立刻蔫了下去。
秦君斐抱了顾珺一路,下车时小宝宝已经昏昏欲睡,王所安眼疾手快把宝宝抢了回来,秦君斐没挡没拦,也不着恼,只是淡淡道:“宝宝出生前都是我陪着的,她不认得我,难道认得你?”
王所安的脸乍青乍白,变幻多端,以前觉得秦君斐很漂亮的脸,现在看起来特不顺眼。
秦君斐恶劣的笑了笑,抬眼看看忙着对道具的顾从见,收回视线,对眼前的青年又补上一刀:“宝宝,差点就成了我的女儿呢。”
王所安直接炸了,吹胡子瞪眼睛,却憋不出一句话来,胸口火烧火燎的。
这时头发被重重揪了两下,王所安看看怀里,宝宝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顾珺扭头瞥了眼秦君斐,又迅速转回来,眼神貌似轻蔑的扫过王所安炸起的毛,嘟起红润润的小嘴,呜啊一口,亲──或者说是啃,在了王所安的脸颊上。
两个正在对峙的成年人都愣愣的。
顾珺宝宝简便易行的解决了矛盾冲突,咧开小嘴打个哈欠,露出里面一颗白生生、刚露头的小牙。
王所安顶着半边面颊的口水,低头看睡着的宝宝,沾着口水的地方凉飕飕的,但是意外的,他的心底十分温暖。
眼底情绪变化多端,最终停留在了温柔上面。
不过在顾珺再一次把口水滴在了他身上的时候,王所安还是忍不住拍了她的小屁股。
场地问题顺利解决,接下来又遇到了演员的问题。
男一号名叫裘橚,曾经风光无限,不过圈内风评不是太好,说他太目中无人,近些年在国外发展,由于计划不周,失了国内市场,而在国外发展又不顺利,回国后便有些过气了,这次的戏算得上是翻身戏。
至于张导为什么执意用一个过气儿的演员,那便是他自己的考量了。
不过,在寥寥几次的接触中,顾从见觉得裘橚这人或许有些傲气,但是有傲气的资本,演技绝佳,不论是对手戏还是内心戏,举手投足间带出的戏骨,都把握得十分到位,而且勤奋认真,剧本背得比编剧都熟,好几次提出了修改意见,都被导演采纳了。
这样认真负责的一个演员,他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觉得这里的杜丽娘算是戏中戏,也就是说,杜丽娘的情感和主人公的情感交织在一起,才算是这场戏中杜丽娘的真正情绪,可他始终找不到这种感觉,于是他想找个人和他搭戏。
张导思考了一会儿,指向男二号。
男二号演的是敌国将领,和裘橚演的人物有微妙的感情纠葛,顾从见也觉得他比较合适。
裘橚却摇摇头,扫视一圈,然后抬手。
顾从见还在想,要么让皇帝搭戏?这场戏就是为君尽忠后的释放。
然后他看见眼前指向自己的手指头。
顾从见怔了下,看到导演和工作人员的视线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圈外的王所安有些不高兴了,这人什么意思啊,针对他家从见的是不是?
不过这回他过了脑子,想到顾从见说他幼稚,便忍住了上前抱住顾从见宣告主权的冲动,在一旁默默看着。
顾从见道:“我不怎么熟悉剧本。”
裘橚道:“我听说你是GX大学的?那你学没学过戏?”
GX大学以戏曲为立校之本,是以不论什么系,都要学几门和戏曲搭上边的,比如化妆系,就教你画戏曲妆,做服装的,就要会做蟒袍,顾从见他们学电影导演的,也要学学戏曲导演的基本知识,除此之外,还上过三年和表演课搭配的戏曲表演课。
顾从见谨慎道:“学过一点,但都是皮毛。”
“《游园》会唱吗?”
“……会。”他以前帮同学拍过《牡丹亭》的戏曲电影,他负责演员这块,天天看他们一个手势一个步法的细抠,他还凑热闹学过,再笨也会了。
“那就得了,你跟我一起唱。”
“……你是让我,”顿了顿,“唱柳梦梅?”
“不是,和我一样,杜丽娘。”
“……”顾从见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