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梧和凤桐感觉这是秦梦与好转的一个前兆。
春去夏来,辗转就到了皋月。那片琼花全然落去,一片翠色森林在秦楼之下,阳光底下一片森然。这日秦梦与抱来了七弦琴,让琼花坐在他身边。十指在琴上拂过,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声响。
“哥哥还会弹琴!”琼花乐道。
“你想不想学?”
“哥哥愿意教给琼花?”
秦梦与微笑地点点头。琼花仰起脸嘻嘻笑道:“求之不得啦。”
一阵阵高山流水萦绕着,白梧,凤桐和柳忆同站在楼底下,倾听着余音袅袅。凤桐欣然地吸了一口空气:“看来琼花的到来让楼主大为抒怀。”
白梧点点头。柳忆同却笑不出来。他的心底划过一片失落,他已经好几天没有被秦梦与召唤了。因此他也清闲得紧,成日吃饱了就在琼林仙境里睡觉,要不就爬到树上怔怔看着天边,直到它被金黄色镀满。回过头看看那屹立在余晖之下,气势恢宏的秦楼。
它好似不再青灰色,而是被一种斑斓包裹着。
它的主人亦是如此。
柳忆同深深叹了口气。兴许,秦梦与已经不再需要他了。
夜晚的时候,柳忆同端着药送上了秦楼。秦梦与拿着一张写满字的卷看着,双眼一片赞许之意。见柳忆同来,秦梦与不住拿起一张字画说道:“琼花果然有悟性。我才教了她半月,写的字已经能跟一些书香门第出生的人相比了。”
柳忆同淡淡一笑:“吃药了。”
“你说琼花她才十三岁便如此聪慧,倘若我将她收到门下,教她武功。怕是不出五年,她便可以名动江湖。”
柳忆同不做声,默默将药歇凉了,送到秦梦与面前:“梦与,我今晚来,有件事想跟你说。”
“什么。”秦梦与好似饶有兴致,拿起药碗贴到唇上,慢慢喝着。浓苦的药此时就好似饮茶一般。
“我想,我该走了。”
秦梦与手一颤,药只喝了一半。他拿开碗,一行浓药汁从他嘴边划过。那双眼睛里有些错愕:“你说什么。”
柳忆同抬起袖子,轻轻替他擦去了嘴角边的药。
“既然你有琼花为伴,我留下也是浪费你的酬劳。不如,让我回到茶馆去,说说书还更是好。”
啪地一声,药碗给重重按在了桌上,秦梦与倏地站起身来:“不许走。”
“之前你留我下来,只是负责照顾你的生活起居。如今有个人比我更为适合照顾你。我想,她会把你照顾得很好,比我好上很多。”
秦梦与看着柳忆同,那脸上又泛过一片苍色。
“没有人生下来就适合某些东西,都要通过后天去养成。这个不正是你告诉我的吗。”
柳忆同避开了秦梦与的双眼,看向窗外。今夜没有月,乌云凝结,发出了轰鸣的沉闷。狂风骤起,底下一片沙沙怒响。窗子被吹得噼啪响,屋里一黑,灯被熄灭了。
柳忆同慢慢转过脸,秦梦与那双眼却如璀星,黑夜里,熠熠生辉。
“我还以为你会明白我。没想到,你竟然连个人之常情都不懂得。”
“她的到来,的确能给你带来不少快乐,不是吗。”
“你是在责怪我忽略了你?”
柳忆同把脸一偏:“我为什么要在意这些……”是啊,为什么要在意这些,柳忆同心中问道。他来到秦梦与身边也只不过一个月而已,回归自由,不是他所想的吗。
秦梦与惨淡一笑,声音有点颤抖,有点哽咽。他转过身子,看着窗外。风把他的发吹得飞舞起来,就如绸带一般。带着琼花的清冷。
“你也知道我命不久矣。活不活得了几年还不知道。我死了,但秦楼不能死。还需要一个人去继承它。”
柳忆同身子顿了顿。
“我没有子嗣。你说,除了琼花,我还能把位置传给谁。”
“梦与,你……”
秦梦与低下头,瘦弱的身子在狂风中显得极为无助。冥冥中,颤抖着。
“为了琼花,我要活下去。哪怕我剩下一只手可以动,我也要把毕生的武功交给她。然后,当她初出师门那天,我便把秦楼让给她。然后……”秦梦与转过身子,拉过柳忆同的手,“那个时候,我什么都没有了。我需要你,需要你陪我把剩下的时光走完。至少,我需要一个人将我埋葬。”
风呜咽着,灌进了秦梦与那广大的空袖里。青袖一阵风招,一阵帘摇。
“忆同,你才是陪我一生的人啊。你走了,叫我怎么办?”
柳忆同身子一紧,胸口那种抑制不住的冲动全然爆发,他张开双臂紧紧将秦梦与抱在怀里,搂着他的腰肢,好似想把他全然融进自己体内一般。
“忆同,你抱得我好紧。”
“对不起,梦与,对不起……”
一道厉光瞬过,紧着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
初夏的第一场雨来得如此磅礴,从天边远至而来,把万世万物都浇灌了遍。
这初夏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天明的时候,一米阳光从阴云透出,洒在了镂花的窗上,碎了一地剪影。秦梦与坐在躺椅上,身子用狐裘裹着。柳忆同站在他身边。白梧,凤桐和琼花都站在了两人面前。
“我叫你们来,是有件事情要说。”
“楼主,可否有事情发生?”
秦梦与摇摇头,说道:“我要你们做个证,从今天起,我要认琼花做妹妹。纳入我秦楼。”
“啊……”三人一惊。琼花更是不知所措。看着秦梦与说道:“这,这不是开玩笑吧。”
“我从来不拿这些事情开玩笑。琼花,你是否愿意入我秦楼,我赐你姓氏,从此你便改名叫秦琼。”
“我……”
“我还会教你武功,把我身上的东西都交付于你。”
“我……”琼花仰起脸,却看见秦梦与一面淡柔的笑意,“你愿意吗。”
扑通一声,琼花跪倒在地,泪水覆了出来:“哥哥,你将琼花收进门,给琼花一个家,琼花已经备受感激了。你还要给琼花如此一份重大恩赐,琼花恐怕担当不起。”
“不要紧,我会慢慢教你。”
“琼花仅是与哥哥萍水相逢的人,值得哥哥这样做吗?”
秦梦与看着她,双目如星,坚定不移:“值得。”
琼花双目一红,整个身子俯了下去。
“琼花……拜见哥哥。”
五月渐过,六月又尽,七月初临。扬州的瘦西湖上一片荷花欲放。白梧和凤桐给秦梦与收拾着一些行装。秦梦与霍然提出,想要到中原极北之地,漠河去探望秦梦如。
出行的人共有五人。
备好了马车,秦梦与坐在车子里,用狐裘裹着他瘦弱的身体。琼花拿着一把绣扇,轻轻替秦梦与驱逐闷热。而柳忆同则坐在马车一边,双眼看着那对兄妹两。秦梦与的气色已经好很多了。加上有白梧和凤桐的照顾,远行已经不成问题。
马车穿出琼林仙境,经过清水河,经过瘦西湖,向极北的地方奔去。
沿路颠簸,让人昏昏欲睡。秦梦与把睡去的琼花按在自己的腿上。抬头便见柳忆同,他一直看着两人。
“忆同,我也累了。”
柳忆同看着他,然后站起身子坐到秦梦与身边,秦梦与把身子倚到柳忆同腿上,柳忆同拿来一个靠枕让秦梦与靠上去。一手抚向他的背脊,抚着那水般的发,就像哄一个孩子般轻轻拍打着。
沿途很安静,只听见马车颠簸的声音。秦梦与与琼花都睡了去。柳忆同靠在马车壁上,默默地看向窗外。窗外带来的风把那闷热驱赶,清凉着,很舒服。柳忆同慢慢闭上了双眼。
夜晚,马车在一镇上停下。投了间客栈。
柳忆同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客栈的床上,秦梦与坐在他身边,见他醒来,不住微微一笑,合起手中那本书说道:“醒了?饿了没有。”
柳忆同坐起身子来,看了看四周。
“去吃饭吧。一会带琼花到市集逛逛。”
柳忆同抿了抿嘴,道:“你去吧。我还不饿。”
“你就这么不喜欢我跟琼花在一起吗。”秦梦与突然问道。
柳忆同面上一紧,连连辩道:“不是。”
秦梦与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转身推门出了户。当他要关上门时,不住看了柳忆同一眼。柳忆同亦看着他,看着他双目如星,花瓣一般的脸上带了丝丝失望。地面那一线光骤灭,门被合上了。
柳忆同吸了一口凉气,重新倒回到床上,怔怔看着天花板。
不知道为何,秦梦与这一去,竟在他心中倍感出一种冗长。好似,这一去,就很难再收回来了。那双如星的眸,冰释的笑容,与他柔软的长发。不知道,会不会再度在他指间穿梭。那种带着梨花的脸,还会不会依上他胸膛,乞求他抱一抱自己。
秦梦与屏退了左右,只与琼花在一起。夜晚的市集无比繁花,花灯一片片,阑珊满地。那声声吆喝尽在耳畔。秦梦与置身闹市里,无数人从他身边来来往往,不少目光往他身上投来。只是,没有一个是熟悉的。
他们都把秦梦与当做观赏品来惊叹着。
“琼花,你跑慢点。”秦梦与唤道,琼花那白衣衫在人群里翩然着,一路欢笑。秦梦与默默在生后跟着,他看着琼花。
她脸上总是被笑容覆盖着,似乎根本不知道何为悲伤,何为忧愁。
兴许,琼花与他,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纵使很近,却都无法得知对方的内心。琼花把快乐都奔放了去,她好似丝毫不知道那个一路跟着他的男子,其实会对这种熙熙攘攘产生一种抵触的恐惧感。
如果是柳忆同,一定会紧紧拉着他的手不放,还会笑着对他说:“跟我走。”
秦梦与叹了口气,自琼花来了后,他跟柳忆同便再也没有一同共退。他总是默默端了药来,又默默端了空碗而去。在秦梦与和琼花快乐与共时,柳忆同那双孤寂的眼总会默默地抬了起,又匆匆消了去。
秦梦与回过神来,欲想唤琼花该回去了。抬眼之际,那摩肩接踵里,哪里还有琼花的身影。秦梦与一惊,连连加快了脚步,拨开人群,四周环顾地寻找那洁白的身影。
“琼花,琼花!”
耳畔笑声不绝如缕,却没有一个属于琼花的。
他把琼花弄丢了。这里对她来说,人生地不熟,万一又迷路了,她岂不是又要回到以往那种乞讨的生活?想着,秦梦与咬了咬唇,继续寻找着。
那笑声越来越远,阑珊越发稀薄,直到不见。秦梦与才发觉,自己已经跑到了镇外面。看着一片漆黑的郊外,除了风吹草动,闻不到丝毫人声。就在这个时候,一些晃影极快在他面前闪过。就好似风一般,又偏偏让秦梦与看得见实影。
“谁。”秦梦与屏住了呼吸,冷冷问道。
“呵呵呵。”暗处一阵阴笑,然后,一片黑影潜了出来,稀少的星空底下,微弱的光,让秦梦与看见了眼前,竟然来了二十来人。手刃利剑,将他包围了起。
“你们是谁。”
“秦楼主,你不认得我们是自然的。但,我们每分每刻都会将你铭记在心中啊。”
“少故弄玄虚。”
为首一男子拿起利剑,微微晃了晃,星光之下,剑气映在秦梦与身上。让他心中倏然一紧。男子笑道:“一年多之前,你带领秦楼人马直捣西南,将我族三十多人口给屠了个尽。三个月前,你又杀死了我族的十来人。不知道今天,是你再度灭了我族人,还是由我族人给灭了呢。”
秦梦与双目一瞪:“柳氏门族!”
“你可别小看了柳氏门族,我们族可是极为庞大。你杀死的只是一部分而已。你且放心,今夜倘若我们死了,来日还会有人将你对付。不死不休,直到取你秦梦与命为止!”
说罢,柳氏的人拿着利剑把秦梦与包围得更紧。秦梦与手无寸铁,无处可退。
秦梦与看了看四周,黑压压一片,一张张阴暗的脸,泛着腾腾的杀戮。半响,秦梦与冷冷笑:“你以为,你们区区几十人能够杀得了我么。”
“一定我且不敢说。不过,如今秦楼主你身子大不如从前,相信,是我们下手的极好机会。”
秦梦与一顿:“你们怎么……”
“想问我们怎么知道你受了伤吧。呵呵,你就别管这些了。先想想怎么保命才是好。”说罢,为首的男子一抬剑,顿时,漫天银晃晃,剑影满地,搅乱了秦梦与的视线。剑气破在耳际,秦梦与双眼顿着,紧紧抿着嘴。
就当那二十几把利剑从四面八方向他身上刺来时,秦梦与霍然青袖一扬,一左一右徒手抓住了剑锋,用力一拉。持剑的人重心不稳,被秦梦与拉了上前。那看似弱不禁风的身子此时蓄满了力气一般,秦梦与蹙着眉,两手一推,数十人重重跌落在地。剑一并摔得老远,发出哐当地清响。
为首的男子看着秦梦与,不住一笑:“不愧是秦楼主,不用兵器就可以对付这么多人。”
秦梦与冷冷地看着他,花瓣般的脸上一片难堪。
男子放声一笑:“兴许他们都不是你的对手,那么,就如我来会会你。”说罢,男子抽出腰间的剑,只见青光一阵,剑气直直击来,秦梦与慌忙一闪,剑气擦身而过,破了他的衣衫。他几分惊恐地看着那男子,男子拿着剑站在不远的地方,回过身子看着他。
“身手还不错。”
“鲲鹏剑!你是柳家七子的谁?”
“哦,你还知道柳家七子。在下正是柳五。”
“柳五?你是柳玉寒。”
“幸会,想不到我仅仅柳五也会让秦大楼主熟知。幸甚,幸甚。”
秦梦与咬了咬唇:“你竟然没有死……”
“我是没死。你把我上四个哥哥,下一个弟弟都给杀死了。你说我幸存一柱命脉,是不是该替他们报仇?”
“四个哥哥,一个弟弟?柳七子还幸存了一个!”
柳玉寒淡淡一笑:“你大可放心,你现在的对手是我。柳七还是十多岁的孩童,怕是对你造成不了威胁。但,你也不能掉以轻心,你要知道狼子野心,她总有一天会长大。如果今天你所幸没有死,那么,你下一个对手,就是她了。”
秦梦与面容森然了起,他负手而立,这时,来了一阵狂风,将他的青袖刮起。乌黑如云的发在夜空中乱招。他双目如炬,憔悴的脸上满是坚定。他看着柳玉寒,半响一笑:“也好,就让我把你也一并杀了,给柳六凑个齐,来年柳七也好报仇。”
柳玉寒看着秦梦与,淡漠的光在他脸上凝结了一瞬的华美。他抬起鲲鹏剑,把目标锁在秦梦与身上。这一战,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柳忆同霍然从床上坐起,汗水布了他的面容。他慌忙地下了床跑出房间,走到隔壁猛然把门一推。哐当一阵,光华底下带起不少灰尘。那房间里一切都整整齐齐,没有燃灯。
他没有回来。
柳忆同来的白梧和凤桐房里,叩了几下门。白梧开门见是柳忆同,不住疑道:“柳公子,你没有跟楼主一道外出吗?”
话卡在喉中,被柳忆同咽了下去。现在可以证实,秦梦与却是没有回来。
凤桐披衫走了出来,看了看天,皱起了眉头:“都已经过了亥时,楼主也该回来了啊。”
“会不会……”柳忆同心中一顿,脑海中泛起了他刚刚做的一个噩梦。他梦见秦梦与倒在血泊里,满身被剑插着,就像刺猬一般。他抬起手向他求救,费力向柳忆同这边爬来,身后脱了长长的血迹。柳忆同想伸手把他拉起,和他一伸手,眼前便是雕花的天花板。
这个梦,来得真不是时候。
三人奔出客栈,一眼却看见琼花抱着膝盖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