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你好似很轻松地解决了柳氏那几人。其实,你每动气一次,都会大伤你身子。我说得没错吧。”
秦梦与抬起脸,惨白一片,却勉强扬起一丝笑容来。
“梦与,凡事都平和下来。注意身子啊。”
秦梦与淡然一笑:“我自坐上了这个位置,那一天我可以平和而过?既要平反盛起的势力,又要树立威信。自十五岁起,我没有一天是过得安心的。”
说罢,秦梦与将头靠在了秦梦如肩膀上,乌黑的发就如流水,泄在他青色的罗衫处。孤灯残月,显得格外迷离。秦梦与抬起脸,看着双眉紧拧,嘴巴抿着,一面苦色的秦梦如。他伸出瘦弱的手抚了抚秦梦如的眉际。
秦梦如低垂下头,柔和地看着他。秦梦与却紧紧攥住了他灰色的衣衫。
“哥,留在我身边好不好。别再走了,就好像以前那样。”
秦梦如看着怀里的秦梦与,此时的他哪里有一点如王者那般的霸气,完全是一个无助的弱者,依赖在他的怀中,哀求他伸出臂弯,将他呵护起来。
“不可以。”秦梦如却给了他这么一个答案。秦梦与一惊,抬起脸来,一面错愕。
“为什么?”
“秦楼的规矩你应该佷明白。楼主只允许有一个,多出几个候选者的话,会对你造成威胁的。”
“但你绝不是那种人的,对不对。”
秦梦如把脸别过,声音有几分低沉:“是也好,不是也好。你都必须要遵循这个无法改变的规则。”
“不,哥,你别走。你走了,又剩下我一个人了。每天看着日出日落,琼花谢了又开。我,我心里那种孤寂,谁又能体会。”
秦梦如把修长的手指□了秦梦与的发里,轻轻穿梭着。那乌发冰冷,还带有阵阵琼花的香气。
“这世间,并不是只有我。你也该学会交些朋友了,至少,多一个朋友比多一个敌人要强。”
秦梦与像个孩子般连连摇着头,把秦梦如抱得更紧。
“不是秦楼太高,是你自己没有给自己台阶下去。如果你能走过那道阶梯,到外面的世界去。你会发现,其实并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
“哥……”
“我明天也该要走了。你记得,每天按时吃药。不要动怒,不要极度悲伤……”
秦梦与没有回答,而是紧紧抱着秦梦如的腰,躺在他的腿上。乌黑的发流了他一面,其中有些湿了去,又被一种喘息的水汽划过。让人分不清,那黏在他脸上的,究竟是什么。
天明的时候,秦梦如轻轻起了身子。把那环在他腰上的手拿开,放进被子里。又替他盖上了一层狐裘。秦梦与好似睡得很沉,以至于秦梦如临行前,坐在他床边,用手擦去他脸上被风干了的痕迹,他也毫无察觉。
秦梦如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周身的空气冰得让秦梦与的脸越发苍白。他就一直闭着眼,不愿醒来。直到那滚烫的液体再也装载不住,睁开双眼那一刻,刺眼的光映着一片模糊,争先恐后地从他眼眶里滚落。
烫伤了他的脸庞,麻木了他的味觉。
秦梦如走后,秦梦与又回到了一如既往那样的生活。坐在秦楼里,看着雨水不住地把那份朦胧的凄凉给他带来。昨日的花,今日该尽。日复一日,终究一天会全然殆尽。终于在秦梦如走后的第五天,秦梦与踏出了秦楼。
清和十五,正是清明。
裹着一张雪白的狐裘,长发漫过腰际,只别了一些银饰在。他坐在轮椅上,随从打着伞推着他在扬州街头走着。
今日的雨很大,风横带着过,从伞沿片到秦梦与的脸上。就好似刀锋交织过那般的凌厉。秦梦与抬手拭了拭脸颊,身后的随从全身都湿了个尽。风雨里,水染湿了他们的黑发,嘴巴抿得紧紧的,眼睛都几乎睁不开。
秦梦与微微一蹙眉毛,道:“找一个茶馆,待雨小点了再继续走。”
“是。”随从应了声,口中滤出了一些雨水。两名随从把秦梦与推到一座茶馆里,从门口探去,里面坐满了茶客。秦梦与蹙了蹙眉,他一向不喜好热闹,甚至讨厌摩肩接踵的地方。他抬起青袖摆了摆。
“算了,还是回去吧。”
“是。”
随从才把轮椅折过回头,欲要走回那雨帘子中,这时候,一阵明朗流畅的声音从茶馆里传来。
“……话说那秦楼之主秦梦与,身手却是不凡。一只手就可以把数十人解决掉。就如五日前那清水河畔的琼花树下,我就亲眼看见他徒手把西南柳氏门族的人给命断清河。那英姿瞬发,丝毫不蹙眉。那些人在他手里就如蝼蚁一般,轻而易举便捏死了。”
“哇……看来那秦楼之主确实并非浪得虚名。柳氏如此庞大的家族都被他举手之间便灭了尽。”
“他才这么年轻啊。难怪说他是秦楼历代来最为杰出的一位。”
“那接下来呢?”
那说书的男子微微一笑,从雪白衣衫里掏出了一个漆红色的木匣子,似乎比上一会的大了一些,放在桌上,用手指叩了叩。
茶客会意,纷纷拿出碎银放进木匣子里。
见银两渐渐把匣子装满,那白衣男子莞尔一笑,手里的折扇一样,继续把故事说着。
“有一件事小生一直感到颇为奇怪。那堂堂秦楼之主,坐拥了半个天下,那身手大家定是皆心照不宣。只是,无论哪次他的外出,都是坐在轮椅上,身上用厚厚的狐裘裹着。他既非瘸子,又不是残废。为何成日依靠着别人才得出门呢。”
“为什么呢。”
“小生上回说过,秦梦与一生下来便体虚,百病缠身。三十个年头都不知道活不活的了。如今看来,连出门都要倚靠着别人,怕是这位年轻的楼主,命在旦夕了。”
“啊……”
那白衣男子却一直不知道,他口中所说的这个人物,如今就坐在茶馆某一角落里,双目有几分冰凛,脸色有几分惨白。却也平静地听着。
“楼主,是否要属下去阻止那个说书的继续胡言乱语。污蔑了楼主声誉。”
秦梦与抬起手阻止了随从,脸上平静说道:“他说的也是事实。白梧,凤桐,你们去打听打听,这说书先生什么来历。”
“是。”
茶馆外那连骤的声音渐渐歇了下来,伴随一丝丝清风,把檐子的水珠吹落。淡淡的光晕投了下来,柔柔金光洒在那青色的衣衫上。秦梦与抬起手遮了遮光线。
“天晴了,下个雨天再会吧。”说罢,那白衣男子将木匣子一合,摇着折扇走出了茶馆。茶客也随之散了去,茶馆在瞬间里变得冷清了起。秦梦与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纵使身边是人来人往,他却依旧感到那么孤单。
半响他站起身子,拾起靠在轮椅边的一把伞,默默走出了茶馆。
尘世太闹,秦梦与选择了僻静,折过繁华,来到一片滴水的巷子檐处,放眼望去,青灰色的巷子,透了点雨后的气息。阳光照不尽这个地方,微微斑驳了那陈旧的青砖灰瓦。这里只有滴水的声音,不如外头那般闹。
恰恰合了秦梦与的意。他走在巷子里,步子很轻,他看着地面的青石板,坑坑洼洼集了水,倒影出了他那张清丽冰冷的容颜。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倒影。柳眉明眸,修长的手指撑着一把青纸伞,伞上缀染了朵朵青花。广阔的青袖垂着,露出他纤细的手臂。
他是少见的一代佳人,美貌便连莺燕见了都要惭妒。只是,他不懂得利用这份生来的恩赐。总是将它冰封起来,漠视这个尘世。让所有死在他剑下的人,都惊骇了他这张倾国倾城的容颜。
他也很想舒心地去欢笑,很想拥有常人的喜怒哀乐。只是,他的身份不允许。
如果他在敌人面前微笑了,定会招来松懈状态。身于王者至尊,他的每一步都是惊心的。不敢有半点差池。再说,除了秦梦如,他没有另一个朋友可以让他哭与笑。他所面临的,都是对他造成威胁的人。
秦梦与微微叹了一口大气,看着自己的倒影。好似有几分思索,双瞳里好似闪过一丝愕然,白皙的脸上淡淡红晕。他把身子俯下了一点,对着那清澈的水洼,眉目轻挽,唇角轻扬。他笑了……
他的笑每次都是昙花一现,很快就散失了去。他很快地直起身子,看着巷子分岔怒道:“谁!”
只听一阵哽咽,一个怯怯的身子探出了半个身子,惊恐地看着他。
只是一个孩子。
秦梦与眉头一缓,看着那个孩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里,是我住的地方。”
“你住的地方。”秦梦与四周看了看,无瓦遮顶,无门挡风。这孩子分明是一个露宿街头的拾荒者。看来不是这个孩子侵犯了他,而是他闯入了人家的地方。
秦梦与抿了抿嘴,转过身子欲要离开。却不料衣襟一紧,他一愣,那孩子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脚边,跪坐在地紧紧拉住了他的衣衫。
“哥哥,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吃饭了。请哥哥行行好,给我一些吃的吧。”
秦梦与看着那个孩子,眉头皱着。他随身除了防身的利器,莫说食物,连一些铜钱也没有。他本可以拂袖不理而去,可见那个孩子双目一片哀怜,脸上也因为饥饿落了形。他默站了片刻,脸上一动,似乎醒起了什么,瞬即抬起手摘去他发上的银饰,放到了那个孩子手上:“拿去换钱买东西吃吧。”
孩子有些错愕地接过银饰,拿在手里看着,那银饰却是不凡,雕工精美,应是价值不菲。当那孩子回过神时,那淡青色的身影就如雨后烟云一般淡失在巷子尽头。孩子连连磕了几个头,道:“谢谢哥哥了,谢谢哥哥了。”
夜晚,凉如水。秦梦与蜷在被里厉声咳着。身子都缩成了一团。额上虚汗一片。
“楼主!属下求见。”底下传来了白梧的声音。
“等一等。”秦梦与坐起身子,用青袖擦了擦额上的寒,又拿起身边的茶喝了一口。待平缓了下来后,他才淡淡说道,“进来。”
白梧那一袭白色衣衫飘入秦梦与眼前,孤灯底下,秦梦与的脸色极为苍白。白梧不住问道:“楼主,你身子怎么了。今日属下打探回来,却只见到轮椅空在。”
秦梦与淡淡看了白梧一眼,说道:“叫你打听的事情怎么样了。”
“已有结果。”
“说。”
“那茶馆的白衣书生乃是三个月前才到扬州来的。靠说书为生,那说书的倒有几分怪异。只有下雨天才会到茶馆里来说书,每次说的故事,都是……”
“都是什么。”
“说的都是楼主。”
秦梦与冷道:“他叫什么。”
“柳忆同。”
秦梦与眉目变了变,道:“他姓柳!?”
“楼主无须如此敏感,当属下打听到那书生姓柳时也曾经怀疑过他是否是西南柳氏门人。可经凤桐一番打探,只是巧合同姓柳罢。他原乡本在杭州,是个孤儿。”
秦梦与缓下了神色,点了点头。
“他是从哪里得知到我这么多消息的。以至于拿到书上来讲,倒也为他赚了不少银两。”
白梧看着秦梦与,不住淡淡一笑:“楼主恐怕还不知,现世上没有哪一个地方不对楼主产生极大好奇。拿到书上来讲,也是满足满足百姓的好奇心罢了。”
秦梦与不解地抬起头,孤灯底下,他的苍容有几分光晕:“我也是个凡人不过。有什么好讲的。”
“纵使楼主是个凡人,也是个独一无二的凡人啊。”
秦梦与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发凉的额头,声音有点柔弱:“我累了,你退下吧。”
“是。”
第二天清晨,秦梦与睁开双眼便看见窗外一片朦胧飘洒的烟雨,他嘴角微微一扬。披了狐裘坐起了身子,看着那大片琼林仙境。五月迫近,又要等一载春秋才能看见琼花再开啊。每到送别的时候,心里总会有那堪不舍。
白梧端着药送了上来,见秦梦与坐在躺椅上看着窗外的雨景。面容不再那么沉肃,反倒扬起了几分色彩。
“楼主今日心情好似较好了哦。”
秦梦与回神,一碗冒着热气的浓黑色药送到了他面前。他皱了皱眉,拿起碗一饮而尽。放下空碗时,秦梦与站起了身子说道:“我想出去。”
白梧愣了愣,端起空碗应道:“我这就让凤桐准备轮椅。”
“不。准备伞就够了。”
白梧有几分惊异地看着秦梦与,说道:“楼主意思是,想步行出户?”
“我既不是瘸子,又不是残废。何不用走的。”
白梧淡淡笑了笑,看来秦梦与还是在意了柳忆同昨日那一番话。他应了声后便走下楼去准备出户用具了。
半时辰后,秦梦与在茶馆前拢了伞,捋了捋发丝上的雨珠,走进茶馆,挑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下。清澈的眼静静看着柳忆同平时说书的那个地方,上面放着一个空茶杯和一壶茶。那说书的人还未到。
渐渐的,茶馆的人越来越多,不出片刻便满了堂。小二提着茶壶四处走着,大家都在议论着柳忆同今日就将会带来关于秦梦与的什么故事。
巳时正,柳忆同那袭雪白衣衫准时出现在茶馆前。手里抱着漆红色匣子,摇着折扇一副潇洒地走了进来。依旧坐在了那个他时常说书的地方,把茶一倒,折扇一开,那故事又开始源源而道来。
“道了三个月的江湖事,今日我且来说说秦梦与的家事。”
放下茶杯,柳忆同那双明朗的目看了地下一圈。他知道所有茶客的胃口都被吊了起来。他轻轻一笑,把折扇收起,随手理了理额前的发。
“秦梦与乃秦楼前任楼主,秦惜花第二个儿子。这个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既然是第二,当然会有第一。那秦惜花的长子,秦梦如亦是个了得人物啊。只是自四年前秦梦与接任了秦楼位置后,秦梦如便依照家规离开了扬州,移居到了中原极北的地方。”
“这自古以来,不都是传长子的吗。为什么秦惜花要将位置让给次子呢。”一茶客发问道。
柳忆同双眉一挑,拍案说道:“问得好!”
“要说这秦家兄弟两人实力谁伯谁仲,还真是难说。毕竟他们都是秦惜花用心良苦□出来的佼佼者。只是,偏偏秦梦如要比秦梦与早来这个世间五年,而秦梦与出生时又是百病缠身。秦梦如自然要细心呵护这个唯一的弟弟。”
“啊,你是说,是因为秦梦如爱惜这个弟弟,才把楼主之位拱手相让?”
柳忆同轻轻一笑,打开匣子,手指在桌上叩了叩。
顿时叮叮当当,无数白银皆入囊中。收得差不多时,柳忆同抿了一口茶,继续说道:“秦梦如对秦梦与爱惜的地步可全然超出了兄弟情谊。根本不忍心他这个弟弟皱一下眉,喊一声疼。”
听柳忆同这么说道,众人开始天马行空异想着这对兄弟之间所谓深厚的情谊。
“我还知道,秦梦如为了秦梦与,不惜推掉了好几桩亲事。所以如今二十有四都尚未娶妻。”
“竟如此荒谬!”一茶客呼道,“只怕秦老楼主地下有知,疼心疾首了。”
柳忆同依旧笑着,半响抬眼看了看那快满的匣子,把折扇扬了开。底下的人又纷纷掏出碎银放入那匣子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一袭白衣卫士走到柳忆同面前,他手中捧着同样大小的匣子,放到桌上。
柳忆同看着那白衣卫,慢慢打开了那个匣子。顿时白皙的脸上一片金光散尽。众人一惊,竟是一匣子的黄金。柳忆同有些错愕地看着那白衣卫。
“我家公子说了,只要你肯闭嘴,就会给你十箱子同样大小的黄金。”
“你家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