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死去很久的双亲忽然又出现在眼前,笑容和蔼,伸手可及,她喊道:“阿爹,阿娘。”双亲却只一笑,慢慢飘远。
喀颜京郊别宫,殷妲将熟睡的央桑放回自己的小床,嘱咐侍女仔细照看,然后抓过挂在墙上的银鞭,转身朝宫外走去,眼神不复刚才哄抱女儿时的柔和。
虽然已经是阿烈古琪的妻子,赫提的王后,可是殷妲清楚的知道那个男人眼中从来没有她。即使婚后的日子他待她极好,他对央桑的宠爱也是显而易见,可是她知道,他不爱她,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不是没有看过他望向那人时的表情,虽然他没有笑,可是殷妲觉得,即使是阿烈古琪向她微笑的时候,也从来没有那样的温柔。
“我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殷妲狠狠抓紧了手中的银鞭,优美的唇角浮起一抹艳丽却阴郁的笑容。
幽黑昏暗的地牢,偶有冰凉的滴水声,雅尔海晴深一步浅一步地顺着极为狭窄的密道往下滑,滑到底,碰触到滑湿的地面,一转头,关押重要犯人的地牢就在右拐处。
轻松放倒地牢的看守踏进牢房,雅尔海晴便感到一股浓重的冰冷潮湿的气息混着血腥气迎面扑来。依兰喀真被扔在房间角落处的长凳上,盖着条肮脏不堪根本看不出颜色来的薄布单,低垂着头靠墙角斜斜坐着,额前垂下的棕色长发遮住了她的面容,看不出此时的表情。
手刃成刀,雅尔海晴轻易斩断了牢门上的铁链,他缓缓走近,轻轻移上前,一步步向她靠近。走到依兰面前后,他蹲了下来,轻轻唤着:“姐姐、姐姐……”
依兰喀真缓缓抬头,当她看清眼前人是雅尔海晴后,原本空洞的幽兰眸中慢慢透出哀伤:“你怎么来了?”
“我来救你的,姐姐。”雅尔海晴伸手揽过依兰单薄的肩膀,将她搂入怀中,在她耳畔低语道。
依兰喀真任他搂着,不言不语。雅尔海晴忽然觉得不对,他慌张地拉开那条布单,顿时震惊。在那之下,依兰遍体鳞伤的身体未着寸缕,修长白皙的双腿间尽是残红浊白相间的污物。
“姐姐,我带你走。”雅尔海晴只觉胸中郁闷痛楚难当,泪水就那样毫无知觉地沿着面颊淌落下来,落在依兰的手背上。
“不,别做傻事。”依兰喀真缓缓摇头:“你救不了我,别把自己也陷进来……”
“我带你走。”雅尔海晴的神情异常坚定。
“其实你真的不用救我。”依兰幽幽叹道:“苏亚殿下。”
第二十四章
“你在胡说什么!?姐姐。”雅尔海晴下意识地厉声道:“我是海晴,你的弟弟雅尔海晴。苏亚死了,十二年前就已经死了。”
“是么?你真的是海晴?”依兰喀真无意识地呢喃着,突然放声尖叫道:“不,你不是海晴,你是苏亚,苏亚·西列斯。如果你不是苏亚,如果你不是阿摩司殿下的孩子,我弟弟怎么会死,怎么会……”
眼见身心均遭重创的依兰喀真陷入难以自抑的癫狂,雅尔海晴迅速轻拂她的睡穴,可是依兰昏迷前那些零乱的话语还是和幼时无意中从父母谈话里偷听到的内容重叠在一起。
是的,那个孩子已经死了,那个叫做雅尔海晴的孩子,死在十二年前,死在阿烈古琪的马蹄下,以苏亚·西列斯的身份。而那个叫做苏亚的小王子却活了下来,以雅尔海晴的身份。
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姐姐,永远都是,雅尔海晴心中默念道,双臂一展将依兰横抱起来,离开所有看守都已被放倒的地牢。
“这就是你想要的东西?”嘉绿略显疑惑地将一柄碧玉断剑递给天权。剑身长不足两尺,参差不齐的断裂面隐约还有暗红的血迹,碧绿色的残剑在幽暗的月光下散发着妖异的光芒。
天权迟疑片刻方接过剑,反问道:“你知道这剑是怎么断的吗?”
嘉绿摇头,露出些许茫然的神情。她只知道碧玉剑是母妃当年的嫁妆,在她童年的记忆中,这柄剑一直是断的,她也曾好奇地问过母妃,换来的却是流芳公主异样的沉默以及黯然神伤,被吓到的嘉绿从此再也不敢提及此事。
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剑身; 天权的嘴角勾起一抹淡然却也略带无奈的微笑,他正欲开口却被一个尖锐的声音打断。
“月黑风高,四下无人,两位好高的兴致。”殷妲一袭红衣飘然而至,火红似锦的秀发仿若飞瀑一般倾覆而下,碧色的双瞳泛着晶灿的光泽,优美的唇角挑勾着一抹阴沉的笑意,满腔怨恨的幽光此时暴露无遗。
“嫂子不在宫里陪着王兄和央桑,却来管小妹的私事,岂不是兴致更高。”柳眉轻挑,嘉绿淡淡表示出自己的不满。
“私事?”殷妲冷笑,笑声中充满了嘲讽的意味:“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们真的是在此幽会?”
“幽会!我和他?”嘉绿气结,她对比自己漂亮的男人没兴趣。
“那王后以为我们在此干嘛?”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天权好整以暇地反问,不出意外地看到嘉绿嘴角微微的抽搐。
殷妲美目一睁,“哼”了一声,怒斥道:“预谋行刺,包庇刺客,这就是你们中原人的为客之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天权冷眼看着眼前美艳至极的红衣女子倨傲不驯的神情。虽然已经为人妻、为人母,甚至贵为一国之后,殷妲野性张扬的性格和骄横跋扈的态度却是丝毫未变。
“若非有人暗中施以援手,那刺客早已毙命当场,又怎会……”被人伺机救走,殷妲咄咄逼人的话语故意没有说完。其实刺客是生是死,是否还有同伙,她根本就是毫不关心,阿烈古琪的身手她从来都是极放心的,有机会除去这位她素来看不顺眼的胤朝四皇子才是她今夜唯一的目的。
“明知刺客还有同伙尚未落网却不曾加强戒备,王后何不检讨一下禁卫军的失职。”与殷妲争锋相对的同时,天权心底暗暗松了口气,却增了几分疑惑,会是谁呢?那个琴师明明不是依兰的同伙。
“我赫提内政不劳你操心,你还是管好自己少去勾引人家有妇之夫。”殷妲说着狠狠挥了下手中的银鞭,空气被撕裂的声音在静谧的深夜听来确有几分惊悚恐怖的感觉。
“女人,是应该温柔一点的。”天权说不清是怜悯还是不屑的眼瞳中闪过一道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你的母亲没教过你么?”
“你以为自己是谁?”殷妲碧绿的眸中燃烧起一种名为愤怒的火焰,“不过是寄人篱下的一介质子,靠美色迷惑男人而生,竟敢对本宫如此不敬,不怕我杀了你!”
天权一怔,突然放声笑了起来,左手疾速伸向殷妲雪白的脖颈,单手扼住她的喉咙。似乎挟着一丝轻叹,殷妲的耳畔感受到些微的暖湿气息,“你真的以为他看到的人是我吗?”真是愚蠢的女人,到现在还搞不清楚自己的情敌是谁,难怪会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充满寒意的手指在喉间的细嫩肌肤上游移,咽喉处传来冰凉的触感,强大的压力让殷妲喘不过气来,呼吸显得迟滞而艰难,就像泽兰沙漠寒冬的夜晚,冰冷彻骨。
第二十五章
喀颜别宫书房,阿烈古琪耐心哄着从睡梦中醒来不见母亲便哭闹不休的宝贝女儿央桑。可惜小公主根本不给他面子,摆着小胳膊,踢着小胖腿,一刻不停地扭动着小身子,哭得满脸通红不停唤着“母后”。看得随侍在旁的左将军萨拉扬胆战心惊,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就惹到性情阴晴难测的君上。
不过此刻,阿烈古琪脸上的神情却是出奇的柔和,凝视央桑的目光更是不自主地流露出怜爱之色。惊得萨拉扬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这还是他们向来秉持冷血铁腕作风的君上吗?
“此去经年,再会无期。”单手抱着女儿,阿烈古琪身体微倾以另一只手打开温克格刚刚呈上的墨玉匣子,原本放置黄泉谱的地方只有一纸留书。纸上寥寥数字,落款是一个大大的“萱”字,字迹飘逸洒脱,一如那人的性子,风轻云淡,随性悠然。
断琴,断情,你是想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下次见面我们就是对手了么?想起之前宛如惊涛骇浪般激越高扬却在最高潮处戛然而止的琴音,阿烈古琪眼底隐约有丝黯然闪过,旋即恢复如初。只是阿萱,半卷有误的黄泉谱未必就能换来你想要的东西。
“属下失职,请君上责罚。”右将军温克格跪伏在地叩头请罪,态度却是极坦然从容的。
“起来吧。”阿烈古琪不怒反笑:“黄泉谱是由布林特亲王负责保管的,你不过是从旁协助,无须多加自责。”
“是,君上。”温克格随即起身退下,笔直的身形劲如青松挺拔。
也许是嫌阿烈古琪过于冷静平和的表情看起来不太习惯,禁军统领乔依思及时汇报了另一个坏消息:“启禀君上,地牢被劫,刺客被救,王后、王后她……”乔依思欲言又止。
“她去找她认为的主使人了?”虽是问句语气却是极肯定的。阿烈古琪挑挑眉,看不出是不满还是其他什么情绪。乔依思点头不再多言,很明显君上已经通过其他渠道了解此事了。
“走吧,小宝贝儿,我们去找母后。”阿烈古琪对犹在哭泣的央桑柔声道,刚满周岁的小公主像是听懂了似的“咯咯”笑起来。虽然不喜殷妲的骄横任性,阿烈古琪对这个女儿却是喜爱有加宠溺非常。
“放开我!”竭力挣脱天权扼住自己脖颈的手指,殷妲后退了一步,脸色阵青阵白;极为难看。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对她如此无礼过,狂炽燃烧的怒火使她握紧了手中的银鞭,暴怒之下她脱口而出:“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数十名黑衣银甲的武士闻言立即围上,见到他们胸前的族徽时嘉绿平静的脸容显露出些微震惊,殷妲居然动用了布林特家族的亲兵,看来这件事王兄并不知情。不过这一切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夏嘉绿轻笑,颇有几分看好戏的兴致。
天权不动声色,缓缓拔出手中的“秋水”剑,剑刃上的寒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布林特家族的银甲武士决战沙场、杀敌斩将沙确是一等一,剑法比起天权却就差远了,眼见手下众人耐天权不得,殷妲劈手执鞭向“秋水”剑抽去。
天权反手一剑,一点寒光随着秋泓似的长剑灿亮抹过。“啪!”银鞭与“秋水”相持片刻,以特殊材质打造坚韧无比的长鞭竟然寸寸皆断。
阿烈古琪抱着央桑赶到枫林时见到的正是这般景象。人群中央,殷妲跌坐在地上,脸色苍白,目光凌乱。在她身后是横七竖八躺倒一地的布林特家族亲兵。人群之外,天权神情漠然地看向殷妲,彷佛在看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丝毫没有任何情感。嘉绿面无表情,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姿。
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央桑看见殷妲便咿呀着叫唤起“母后”来。殷妲如同从睡梦中惊醒,委屈、羞愤、不甘、嫉恨一股脑儿化作泪水倾泻而出,就像草原上的艾西玛尔河流敞不息。站起身来,无视扑向自己怀抱的女儿,直勾勾地,殷妲看着眼前英俊冷漠的男人。
“你带央桑先回去,她哭着找你很久了。”阿烈古琪淡淡道。
“陛下!”殷妲不甘地唤道,没有接过女儿,被母亲忽视的央桑又一次哇哇大哭起来。
“我让你带她回去。”阿烈古琪蓦然提高了声音,女儿委屈的泪水让他略显烦躁,“这里的事情不用你管。”
“是么?”殷妲美艳的容颜瞬间苍白如雪,傲气凌人的目光中竟是朦胧,怨怼冷笑道:“你居然还在帮他?”
“我先告辞了,陛下。”经过阿烈古琪身侧时,天权轻语道:“你的女人还真不怎么样。”
阿烈古琪略微皱眉,不置可否,柔声拍哄着央桑。不再多言,天权径自离开了枫林。
在之前早些时候的晚宴上就隐隐作痛的小腹经过刚才一番打斗痛得更加明显,天权的眉头微微蹙起,一向坚忍清明的双眸有些涣散,而紧咬的唇瓣也因用力过猛而从淡淡的浅樱色变为了朱红。
在枫林边见到接应自己的枭儿时,天权终于支撑不住身子一软,倒在枭儿怀中放心地昏了过去。
第二十六章
天权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意识有些模糊,他费力地睁开眼睛,仅这一个动作几乎就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扫视着周围熟悉的一切,天权逐渐清醒过来,记忆也慢慢回来,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是很丢人地昏倒在了枭儿怀里,一想到此,天权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四殿下!?”一声惊呼,是莺儿,她和枭儿一直守在床边,看到天权睁开眼睛顿时惊喜地叫了起来。
“我……”天权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感到手脚酸软无力,小腹隐隐坠痛,全身连挪一挪的力气都没有。莺儿见状连忙上前扶住天权,枭儿递上茶水,喂着喝了两口,天权才缓过气来。
与枭儿对视一眼,莺儿才担忧地问道:“殿下,您、您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重音落在了“哪里”二字上面。
“没事,休息一下就好。”天权微微摇头,他不自觉地忽略了身体的异状,不过这姐弟俩的表情怎么看起来有点奇怪。
“可是您现在的脸色好差,要不要……”莺儿的欲言又止让天权有些意外也有些恼火。他最喜欢莺儿的就是她的爽朗明快,说话做事从不扭扭捏捏,怎么现在也不干不脆起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天权不耐烦道,他现在没心情同他们打哑谜。
“您、您还是自己先切脉看看吧,殿下。”硬着头皮把话说完,莺儿低下头不敢再看天权。
“不,不可能……”天权拼命摇头,脸色变得极其古怪:“怎么会是这样,怎么可能……一定是我搞错了,一定是……”
“您没错,殿下。”枭儿淡然道,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
“为什么?”天权抓狂,声音有着细微的颤抖。怎么会是双脉,怎么可能,他明明是男子,可是、可是刚才他确实诊出了双脉。虽然没有母妃和若离那般精湛的医术,但是那么明显的脉象他没有可能搞错,而且莺儿、枭儿两个的表情如此平静坦然,仿佛他以男子之身受孕并非什么很惊奇的事。
“四殿下可曾听说过颖族?”沉默须臾,莺儿徐徐开口。
颖族!?那个缘起于阿曼洛伊山的上古民族。传说中,颖族男子皆可与男子结合生育,繁衍后代,虽然过程会比女子辛苦艰难得多。
天权略微愣神,片刻茫然后,他询问道:“你是说,我是颖族人?”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毕竟那个神奇的民族已经在四国时期长达三百余年的战乱中失去踪迹。
“现在看来应该是。”思索片刻,莺儿肯定道。
“什么意思?”天权不解道,什么叫应该是,难道说还有可能不是。
“颖族男子生下的孩子自然是颖族人,比如我和枭儿。”莺儿解释道:“可是颖族女子生下的孩子则只有一半的可能是颖族人。”
“为什么是我?”天权不满地低吼,凭什么他就是那倒霉的一半,“他呢,他怎么不是?”
“他也是啊。”枭儿小声嘀咕着,被莺儿甩了个大大的白眼,你不开口没人当你是哑巴。
正处于极度郁闷中的天权显然没有听清枭儿的话,他颓然地倒回床榻,眉峰微蹙。大概是觉得给天权的刺激还不够,枭儿继续道:“颖族的孩子,非两情相悦不可得。”
“非两情相悦不可得。”天权喃喃重复着枭儿的话,许久,方缓缓道:“你们出去吧,我累了。”
莺儿姐弟离开后,天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