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峥微微一笑,躬身一礼:“陛下折煞微臣了!”
此行明面是宾主尽欢,然官家携着太子甫一回宫,便拉着太子入了书房,先头一直随侍的禁卫也被叫进。
官家眯着凤目,长眉微挑,看向太子:“宗实,你且说说,今日侯府之行,你看出甚事?”
太子迟疑片刻:“那崔府食用精致,想来银子也不少……再,儿臣觉得,那襄阳叔爷似乎太……太客气了些……”
官家闻言,却是失笑,伸手摸摸太子顶发:“宗实太过天真,今日你我若是有一丝不对,那崔府便是你我葬身之所了!”
太子唬了一跳,连忙问:“父皇,当真这么危险吗?”
“便叫李卿与你说说。江湖之事,朕也不懂太多。”官家长长叹了一口气,自书架上取了一卷《道德经》来读,耳里却听着自家太子去同那位李卿求教。
李卿并非旁人,先头乃是金小猫万里送信的好友李瀛,现下也是太子的功夫教头。
李瀛见太子相问,思忖片刻道:“却是有三次机会。一是上茶之时,崔侯爷道那是义女,臣觉的不是。那眼神太过冷静,而臣也注意到那女子指尖微翘,想是一得命令便会下毒。崔侯谨慎,迫不得已不会使这招。”
“二,却是用午食之时。太子有无看到,崔侯不动腥膻之物,若说个人喜好,为何襄阳王爷也不动?内里必有蹊跷。幸好忽然从天降下一坨鸟粪污了这菜,才撤了下去。微臣觉得,这菜里未必有剧毒,只会令人食了不舒服。”
说到此刻,李瀛面上微赧:“想当初与小猫认识,也是因着池鱼之殃遭了这个,微臣才会细细钻研。”
“那其三?”太子听得入神,不由发问。
“其三便是那后园。周遭树木森森,又暗和了奇门之数,随意进不来也出不去。若在此处生事,怕是会干净得紧——太子可知,微臣查觉那林中有异,想是暗卫死士之流。”
太子听得腿软,只觉今日竟是打鬼门关走了一趟还不自知,不免心生戚戚:“那,孤……孤若察觉不出……”
官家哈哈一笑,挥手叫李瀛下去,这才道拉着太子的手轻轻拍了两下:“莫怕。宗实既然知晓日后必会面对,如今便要多做准备。知己知彼,方能占了上风。”
太子想了想,道:“宗实知晓。”又看看官家,脸上勉强笑笑,“儿臣听说小猫哥哥醒了,想去看看。”
官家微露赞许之色:“正该看看。你赵师傅也在,不妨把今日所见也与他说说,看赵卿会教你甚事。”
官家叫太子回去休息,自家却是把笑收了。
襄阳王谋反可算是板上钉钉,只是,这起事的时机,却不知会选哪个。
官家边想,边沿着书架挨个去摸那些书卷,忽地“咔嚓”一声,露出一个匣子。官家打开匣子,冷冷看着内里一张面皮:“真个栩栩如生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七回:哪处夜色无思量
开合居寝房门露一缝。六二借着门缝四下打量一番,才慢慢推开门,把脚步踩得极轻地走到金小猫床前。自打虞五宝虞小官人归来日日守着自家七爷,他可是许久没能站过这么近了。虞小官人对自家七爷的好,他并非不知晓,只他总觉得有些怪——虞小官人又不是七爷的小厮,作甚比他六二还要周到?
金小猫正在熟睡,呼吸平稳安静。六二借着外头的月光就往金小猫脸上瞧瞧,也是,自打有了解药,七爷脸色也日渐好了,也不是先头那日白惨惨一张纸似的死气沉沉,如今倒是隐约有些光了。对此,六二心下还是感激虞五宝的,只可惜虞小官人每见他偷偷进来,必定会低低冷喝一声:“还不出去!”
今日果然仍是这般!
六二只觉自家衣领被人揪住往门外一丢,还没顾得上屁股疼,就又挨了一脚:“六二,去打热水!五爷要用!”
六二嘟嘟囔囔爬起来去打热水,门里露出一张花朵一般的脸来,桃花眼儿眯眯,薄唇更是一翘,冲着踉踉跄跄的跑远的少年冷笑:“嘿嘿!五爷我最恨不请自入了!”
虞五宝倒不是不许人入,而是此时不便教人进来。无他,虞小官人现下可是一心两用,一边顾着自家心上人,一边却是为着官家的密旨。
按说若无有金小猫的干系,官家是谁,是死是活,真与平头百姓无关,他虞五宝也不必淌这趟浑水。只俗话有云:舅亲娘亲,没得不亲,金小猫现下同气连枝的亲人也不过这几个,他虞五宝既想护着金小猫,如何又能不出力护一护金小猫搁在心上惦念的人呢?再不说甚国家大义,只往小处说,虞五宝也是护短的!
如今官家下来密旨,乃是叫他把老本行拾起,再做一张太子的面皮。官家当日与虞五宝道:“非是朕太过小心,实在是宗实太小,不懂内中诀窍。朕不过与自家皇儿一个退路罢了。”
如今接连几日彻夜制作才算制好。虞五宝把东西收好,刚把腰伸一伸,正正看见鬼鬼祟祟的小六二。虞五宝心下好笑,便拿着连日的做派把六二丢去与他打水净面,自家转身复坐在金小猫床边。
虞五宝如今瞧着金小猫便是眉眼俱笑。虽说那日金小猫昏睡之中隐约吐出的“不逃”二字算不得实在的应允,可总归不是明摆的厌弃,是以虞五宝顿觉心头放下一块大事。他打量着等金小猫痊愈,自家再郑郑重重表白一回,也好过现下这般暗地猜度。事关己身,到底患得患失。虞五宝旁事再洒脱,于金小猫身上,只想看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对自己说一个“好”字。
待六二把水打来,虞五宝大方挥手:“快去看看你家七爷,这几日养胖些没有!”
六二一愣,没料想虞五宝如此好说话,怔怔看向虞五宝。待自家想明白,不由啊地欢叫一声。
虞五宝一皱眉:“小声点,莫吵到你家七爷!”
六二喜滋滋地过去,把金小猫的被角掖一掖,又顺手把金小猫的发丝儿往边上拢拢,真真忙个手忙脚乱,不知怎样做该再好些了!
虞五宝自家净了面,合衣躺在外间长榻上,人一轻松,便会闭着眼胡思乱想,一时想着日后两人若在一处,该选个甚样的山头,住个甚样的房。一时又想起若能日日搂着小猫儿睡,又该用怎样的姿势……想来想去,虞五宝越想越精神,不觉浑身一阵阵一波波的热流烧起,再也静不下心来。起身抬头望望中天明月,忽然觉得自家很该在雪地里冷静冷静……
金大郎却是再冷静不下来。
不为别的,却是为着赵松叫飞影送来的药。拿在手上,真真可谓怀薪近火,说不得哪日就烧到自家头上。坐在房内思量许久,忽听到夹壁传来几声颇有节奏的叩击声,金大郎精神一震,起身下了密室。
密室里头等的,却是雁八愗。
雁八愗一张黑脸板得如同铁板,说话也是硬邦邦,字句之间几生出火花来:“大爷!金兄!雁某查出那使用五福玉佩调动飞影暗部的人了!不是旁人,是二郎!”
“甚?”金大郎几不敢相信自家耳朵。
“确实如此,且……暗部之人唯玉佩是命,如今跟着并入……并入……”雁八愗略有迟疑,似不知如何措辞。
“说!”金大郎紧握拳头,脸色凝重。
“崔家暗部……”
金大郎颓然坐下,他只觉眼前发黑。自家这二弟先头死里逃生,带着飞影暗部的印信交与自己,说是助自己在汴京立足,两个一明一暗,创立闻知阁,寻找仇家线索,他金大郎是何等欢喜,不说旁的,只亲亲兄弟能守在一处,那便是天赐的幸运。如今事亦算得顺利,自家少主金小猫亦病愈有望,怎的会突然出来这事?!
田家一门忠义,莫非就要毁在自己与二郎手里么?
金大郎越想越恨,在桌上狠狠一拍,也不知是在骂谁:“浑人!该死!”
雁八愗摸摸自家肥耳,出言宽慰:“二郎先头说得是暂隐,如今……再看看罢!”
“何须再看!若非当日他说暂隐崔府,哪里会中毒?又哪里会……叫我也这些年都连带被牵着走!”金大郎把药包往桌面上一丢:“八愗,你……也看看吧!”
雁八愗把药包打开,搁在鼻下嗅了嗅,黑脸唰得变白:“这……”
金大郎捂住眉眼:“我自知有罪,每次只用少少的一点,偶尔叫他出些状况,立时就出去寻药压制……”
“那当年头次下的……”雁八愗皱眉,现下此事虽是自家东家兼好友亲述,可也叫他着实不能接受。
“是,二郎……我不知他从哪里得来的,只知道他是无意的……”金大郎神色恍惚,声音越发哽咽难言,“这……这都是孽啊!”
“如今怎办?”雁八愗跺了跺脚,“我自知你重情,且事出有因,可这……”
“明日赵破虏来,与他坦白了吧!”金大郎摸摸自家空荡荡的右袖管,惨然一笑,“说来为着二郎能明着来做事,我这也算对得起他了!”
室内一时空寂无声。
烛火忽然跃动几下,慢慢变暗,终是渐渐灭了。
密室之内,正如子夜浓黑侵染,再无一丝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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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回:现场教学赵将军
金大郎思量了一夜。此生他是头次对自家厌恶至极。是以当金山来报“大爷,赵庄主来了”时,竟不觉浑身竟微微颤抖起来。
赵破虏大步进来,脸上难得带了笑意:“金兄,听说昨日少主就稳定了?如今只需将养了?”
金大郎微微点头:“正是这样。多亏虞小官人。”
赵破虏笑道:“正是正是,很该多谢虞小官人!少主有这样的朋友,赵某也可放心去做旁事。只不知少主醒了没有,赵某想去看看。担心这久,实实在在想看少主能一如往日地精神起来!”
金大郎强笑一笑:“此时怕是未醒。前几日都是辰时,虞小官人唤他用药……”见赵破虏含笑点头,忍着满腹的羞愧,把心一横,当朗朗抽出佩剑,微动手腕,把剑柄冲外。
赵破虏一怔:“金兄你这是作甚!”
金大郎把剑往前一递,交到赵破虏手里,哑声道:“我,实在愧对少主!”
赵破虏往后倒退两步,垂首盯着手中宝剑,又抬眼看看眼前强自忍愧的金大郎,声音陡然变沉:“且说来听听。”
金大郎忽然不知自家要从何说起,昨夜想了一夜的辩白说辞此时都觉虚伪,于暗卫来说,少主即命,只应行一个忠字。现下,无论他如何把田门对小郡主与金小猫的恩德摆出,都掩不住他与二郎兄弟的私心。
“那烟花笑……是我……分次下的!”饶是心头转过多少计较,金大郎终是把这话说出,甚至,此话方一出口,自家反浑身松快,唇角亦微微翘起,“赵将军,你就与我一个痛快吧!”
赵破虏面色微动:“为何?”
金大郎双膝跪地,闭口不言,只把后心让出。
赵破虏立了片刻,把剑一扔,冷声道:“你我同级,自不能擅行刑罚。你当与少主说明白。”
金大郎看赵破虏拂袖而去,自家扶剑站起,垂眼看着掌上被剑身划破之处,忽然落泪:“我竟不敢,竟不敢去见小猫……”抬眼复望向开合居,却见金山立在门外,面色凛然。
金大郎与金山对视良久,金山蓦然转身,偌大乐至堂,只余他一人。
金小猫今日却是醒的早。虞五宝亦早早把药煎好与他服了,现下六二正乐滋滋地与金小猫取蜜饯。
蜜饯是先头金小猫自家腌的,有杏有桃有梅子,还有西域带来的葡萄干,因怕犯潮,都装在一个铁壳木匣子里头,封得极严。
六二也爱这些,只金小猫怕他生了牙虫,便不许他多食,钥匙也收在身边。今日,却是虞五宝把钥匙与他叫他选蜜饯给金小猫垫口,六二倒似握了官衙宝印一般得意,特特在金小猫眼前把钥匙晃一晃:“七爷,你要吃那个?六二取来与你吃!”
金小猫斜倚引枕,微微颌首,杏眸含笑。因说话费力,他也不常开口。
“这许多呢!”六二捡捡挑挑,寻了一块桃脯,搁在口里尝尝,笑道,“七爷,这个最甜!那桃子还是咱们山庄送来的!”
虞五宝见六二只顾啰嗦,半晌都不与金小猫食,伸手把果脯匣子夺过来:“小六二,你家七爷哪样都吃,不需挑捡!”
虞五宝也挑了桃脯,捏着去喂金小猫,金小猫面上一红:“我来。”
虞五宝俯身,在金小猫耳边低低一笑:“那药还是五爷我喂的,怎的果脯倒喂不得了?小猫儿,你可莫要别扭……”
金小猫白了虞五宝一眼,张口把桃脯食了,闭着眼也不理虞五宝。
虞五宝挠挠头,兀自傻笑一通,搬个矮几坐在虞五宝跟前念书,把个《越人歌》翻来覆去念得连六二都会背了。
正念得起劲,就听开合居院门一响,金山引着太子与赵破虏两个进来。
太子一见金小猫,立时上前把虞五宝挤到一边,握着手道:“金哥哥,你好些没有,孤可是想你呢!”
金小猫把手紧紧,强出了声:“小猫……也很想……太子……”
太子见金小猫声音嘶哑,又知晓他大病初醒,连忙道:“金哥哥你莫说话。父皇叫孤来与你和赵将军讲话,叫孤好生学些。”
金小猫含笑点头。
赵破虏道:“太子殿下很该这样。多学一些最好。”又对金小猫道,“少主这样不妨事吧?可愿也听听?”
金小猫道:“好。一道吧。”
虞五宝一旁自顾郁闷,整日不见金小猫开口,今日一开口却对别人说……
这边虞五宝忍着酸气把书丢到架子上,那边太子就把昨日崔侯府里行事与赵破虏说了一遍。
赵破虏道:“太子殿下自觉陛下与崔侯两个,各自胜处在何?”
太子摇头:“现下只觉得后怕。孤竟不知这计谋也能算计死人。”
赵破虏看了一眼金小猫,见他亦是张大眼睛听,不由淡笑道:“谋之如刃,亦凶器也。”
“为上位者,不可轻易涉险,若不得不行,须做三事。明、盾、让。明者,即昭于天下,知其所在。明己身而暗不侵。如陛下昨日出行,大张旗鼓以使人知。”
盾,即依杖。人不可轻信,须有能护己之盾。己不失则人不方。如陛下所带侍卫,随行处处戒备,不使人有可乘之机。”
“三便是让。宽和谦让是为礼。然礼亦有度,礼不通则兵事生。殿下可知,陛下昨日再不快活也未放面上,何也?大家面子都好好挂着,兴兵之前亦好看些,只一点,谁礼节更周到,谁便更好看。”
太子连连点头:“那崔侯呢?孤看着崔侯不简单。”
赵破虏笑道:“殿下问得正好!赵某知晓这崔峥狡猾如狐,他大事未定之前必不会轻举妄动。因一个忍字,便不易做。何况他又工于言,善于退。殿下请看,现下京中传言,多是赞他好的。却甚少说他不是。然据赵某所知,虞小官人便与崔侯有怨。可见人并非只听便知,还要看要查。”
“识人知人善用人,报家报国报天下,太子殿下,这便是两道幌子,打出来晃一晃,便能做一个口头上的明君了!”
太子若有所思。
赵破虏不再看太子,却是走至金小猫床前,直盯着他双眸,良久方叹了一口气道:“少主,此间局,对奕两人,棋子无数。若须弃子,当弃则弃。慎思!”
“初十那日襄阳王祭祖,赵某就要与阿玉一道轮值护卫陛下,但愿襄阳王不会选此日起事!”
“少主,你自要保重!”赵破虏拱手对虞五宝一揖,“虞小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