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五宝不是金小猫,他那不快却是露在脸上的。玉容黑沉,丹唇紧抿,桃眼死死盯着靖哥儿,长眉更是一跳一跳的,像是旁人欠他一顿绝妙席面似的。
靖哥儿小儿最是敏感不过,见虞五宝浑身阴郁,自家也往后退退,窝成一团就躲在被里,连头也不敢露了。
虞五宝见此,顺手一掌拍到那团子上:“还不出来!”
靖哥儿闷在被中,怏怏不乐:“找爹爹……”
虞五宝立时想起金小猫来,心道自家不过出山采药,一日不见,晚上居然就不留一言走了!实在不把自家放在心头,一时又觉得心酸不已。一听靖哥儿把爹爹挂在嘴边要找,这酸意便自心口直上,说出一句叫他自家都觉得汗毛直竖的酸话来:“你家猫儿爹爹,这是不要咱们了!”
靖哥儿在被子里头拱拱,又把小手伸出来,摸到虞五宝的手,一径儿哽咽道:“找……找……”
虞五宝叹了一口气,把靖哥儿自被子里头挖出来,给他把衣服穿好,又从壁橱里头找出那件兔毛斗篷给他裹上,认命道:“好……去找你爹爹……”
虞五宝抱着靖哥儿就往窗外跳,忽觉房上掠过一道阴影,接着耳边隐约传来一声似男似女的声音:“虞五爷,小人只托您照顾家侄儿一月,日后必有重谢。”
虞五宝猛然抬头,那影几息就看不到了。虞五宝暗赞:“好轻功,比五爷却是更好!”又觉得自家这是赞的那麻烦事儿精,十分不乐,又在心里补了一句,“轻功再好,毒功也比不得五爷!”心里倒是得意起来,把靖哥儿抱得越稳些,翻身上马,单手把缰绳一抖,骏马得得得跑起来,直奔金宅而去。
虞五宝到时,金小猫还未就寝,正坐在窗前读书。
听到门响,金小猫抬头一看,不觉眉头一展:“五宝,你果然来了啊。”
虞五宝一路有再多想法都抛掉九霄云外,此刻心头只一句:“这是在等我?”
金小猫何等人物,那察言观色的本事也不是虚头,此时便把腰伸直,悠悠一叹:“想着今日一天都见不到你,晚上必然要等等你了。”
虞五宝所思既定,心头大快,连忙把趴在肩上眯着的靖哥儿拿出来显摆:“那几日不是想靖哥儿了么?五爷我千辛万苦给挖出来了!小猫儿,你抱不抱?”
金小猫被虞五宝卖乖逗的直笑,就把手指勾了一勾:“快来给抱抱,五宝哥哥辛苦了……”
都说灯下看美人。金小猫虽不是绝色,到底也够清秀,这一笑一勾,竟是平添了几分妩媚之色。虞五宝喉头一动,不觉自家吞了一口口水。又被金小猫因他动作慢了不满,又斜斜瞥了一眼,更是浑身似被美人手捏了一把,心底都透出一股子舒坦。
虞五宝几步上前,把靖哥儿连着斗篷都塞到金小猫怀里,傻乎乎笑道:“你抱,你抱。”忽然看到金小猫双腿,心头又是一紧,“不行,不行,腿压不得!”
金小猫自顾自把靖哥儿搂在怀里,下巴搁在毛茸茸的斗篷帽儿上,淡淡一笑:“很不怕呢,虞五宝,你推我回寝室吧,把靖哥儿睡好,我有话与你说。”
虞五宝乐颠颠推着金小猫到了寝室,又把靖哥儿接过放在床上,顺手把这小坏蛋的衣服扒了塞进被子里才长舒一口气:“小猫儿,可巧我也有话与你说呢!”
金小猫嗯了一声,抬眼看向虞五宝:“你说。”
虞五宝脸上一红:“还是你先说。”
金小猫拉过虞五宝的手,看他手心手背上都是草药枝叶划拉的血口子,有深有浅,不由眸色一黯:“虞五宝,你听着。”
“我身上的毒,既然不好解,便先不解了。我不想你因这个被人拿捏,我家五宝哥哥,怎能不自由自在的?小猫还记得五当日初见,五宝你何等潇洒。如今,不说旁人,就是看在我眼里,虞五宝你也太,患得患失了……”
“小猫我,宁愿听天由命,也不愿教你涉险。毕竟你虞五宝与我之间,不是点头之交。”
虞五宝听得心头又热又软,想说甚话却偏偏无法说出,嗫嚅半天,才挤出一句:“说这些作甚,五爷我心甘情愿。”
金小猫摇头:“小猫只怕,还不回五宝的情谊啊!”
虞五宝满腔热意被这一个还字给浇得冰凉,自家猛把手抽出,冷声道:“你我之间,用得还么?金小猫,你果然是商户,处处都要公平交易么?”
金小猫把头偏过一边,也不说话。
虞五宝把轮椅转向,推着就往院里走。
院里寒风乍起,吹动满院梅香。
虞五宝负手而立,身姿俊雅。
金小猫垂眸拢袖,一派静默。
良久,虞五宝转身在金小猫身前蹲下,伏在金小猫双膝之上,闷声道:“我以为我们与旁人不同,想不到还是与别人一样。金小猫,你心好狠。是不是皇室中人,都没有真情相交的……”
金小猫伸手抚摸虞五宝秀发,闻言忽的一顿。停了许久,才在虞五宝背上拍了拍:“小猫从不敢……奢望……”
虞五宝呼吸忽停了几下,暗自咬了咬牙,重又问道:“金小猫,你敢说,你不欢喜与我一处么?你敢不敢说!”
金小猫轻轻俯身,在虞五宝头顶轻轻一叹:“我以为我很欢喜……可我……却不是我以为的那么欢喜……”
虞五宝猛然起身,几下便纵上屋顶,连院门外的马匹也顾不上了。
金小猫抬头看着他的去向,忽然眼眶一红,口中喃喃:“是小猫对不住你,五宝……”
“爹爹……”奶声奶气的靖哥儿醒来,见是自家熟悉的旧地,心中一下子便想起爹爹来,真真又高兴又兴奋,喊将起来,在这开合居里显得分外清透。
金小猫一怔,忽然抿唇一笑,摧动轮椅进了房间。
小儿揉着眼坐在床上,一见金小猫,张手便要抱:“爹爹抱……”
金小猫含笑点头,张开手臂。靖哥儿一下子冲过来,抱住金小猫腰身,抬头用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望着他甜甜喊他:“爹爹……”
金小猫在靖哥儿额头上轻轻一吻:“乖乖,睡吧。”
靖哥儿却抬起手,在金小猫脸上一抹:“爹爹,莫哭……靖哥儿乖……”
金小猫顺着小儿小手一摸,果然面上冰凉,竟是落了泪了。
“爹爹没有哭,只是看见靖哥儿很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小虐,小猫的心思你别猜。
☆、第四十回:姜侯二斗虞五宝
在外头奔了一夜,虞五宝卯时才回来医馆。这心头郁郁,就叫人把支在方方食的摊子收了。这坐馆的郎中心道,自家这位主子怎的这么容易改主意,前几日才得了效验,凡欲东京从军的子弟皆知道方方食这出,外来的也是十有七八都愿意在这里一径办完事体,看诊银子也收的不少,怎的又要搬回去!
虞季菊恰来接班,也来问,虞五宝沉着一张脸,咬牙道:“收!怎的不收!难不成还要与人家摊位租金?!”
虞季菊连连摇头,笑道:“旁人或会如此,金七官人不会!五宝莫非与七官人斗气,欺负人家了吧!这面孔挂不住,才这么躲着啊?”
虞五宝先头压了一晚的委屈怒气陡然发作,扭头就拎着医馆一个小学徒往外走:“你们不去,五爷自己去收!”
刚到方方食,虞五宝一眼就看见左门外头长几边有个衣饰华美的小官人,正是安北侯姜文忠,这位姜小侯一手执扇,一手运笔如飞,竟是在闹市里头习字。见虞五宝面色冰寒,气汹汹直往里头进,不由弯眼浅笑:“虞五宝,五官人,你可想好了……本侯这里军医帐子的名额,只剩一名了!”
虞五宝也不理他,把袍袖一甩,迈步进了方方食。
小二子一见虞五宝,喜滋滋迎上来,躬身为礼:“虞小官人来得甚早。我们七爷还未到呢!可先用了朝食?”
虞五宝如今最听不得金小猫之名,也听不得个“七”字,现下被小二子提了个七爷,不由气上心头,当下冷笑道:“五爷可不敢踏了你家七爷的宝地!也不敢用你家七爷的朝食!”
小二子不解,偷偷抬眼看虞五宝脸色,不禁吓了一大跳——这等面罩冷霜,竟是自家七爷昏迷时也未见过!自家七爷不是与这小官人最要好的么!
那学徒唏唏嗦嗦地收拾,虞五宝立在一边看着,神色幽冷,生人勿近。
姜文忠不知为何,见着虞五宝闷气就觉得快活,非要上去逗弄他一番。此刻也踱进大堂,挨着虞五宝立着,笑盈盈地把折扇一展,轻悠悠地扇了两下:“哦?虞五宝,一日不见,怎地就被贵宝友给扫地出门了?”
虞五宝大怒,侧身抬手就是一掌,喝道:“少管闲事!”
姜文忠亦把身子一侧,折扇顺手插在腰间,往后一倒化解攻势,又同时出来一拳抵住虞五宝这一掌。姜文忠毕竟军伍出身,力气又是出名的大,这一拳击出,就把虞五宝逼退了六七步。
虞五宝立时眼红,把昨晚那股子戾气都爆出来,也没有手法招式,一通乱打。
姜文忠边接招便笑:“这等功夫,本侯只见过女人使出,虞五宝,虞五爷,你是得了哪家真传?”
虞五宝闷声乱打,姜文忠见招拆招,一时间方方食堂里用朝食的都不吃了,围作一圈看双美争胜,不时为着精美招数喝彩。虞五宝心烦气躁,自然频频出错,姜文忠却是拳似蛟龙,游刃有余。
这一通子打斗,饶是大掌柜雁八愗,都看得忘了数银子。
虞五宝很打了一通,浑身冒汗,头发顶上都是腾出的白雾,末了,实在累得紧了,往圈外一跳,气吁吁喘道:“五爷打不过你,五爷不打了!”
姜文忠把折扇拿在手里摇摇,凤眼一眯:“今日却是老实。本侯很喜欢。”
虞五宝瞪了一眼姜文忠,见那小学徒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冷着脸就要走。姜文忠含笑把人挡住:“虞五宝,本侯听说你这人最不爱服输,如今怎么这等颓唐样子?”
虞五宝不答,只往左一迈步,姜文忠身形便往左一晃,虞五宝往右一步,姜文忠就往右一动,把个虞五宝的归路挡个严严实实。
虞五宝气急,桃花脸上一片通红,喝道:“你这猴子要作甚!”
姜文忠笑道:“逗一条傻鱼……”
虞五宝狠狠咬牙,暗自把手里掏出一把迷药,借着袖风一扬,这香粉如雾,粘人肌肤,逢窍便入。姜文忠心知不好,只来得及唔了一声,登时眼前就是一恍,身子也微微一晃,勉勉强强才撑住站好。
虞五宝冷眼伸手往姜文忠胸口一戳,冰冰凉凉吐出一句:“还不倒!”
姜文忠本就末力难支,这一指,正似千钧之力,把个武功卓绝俊美无双的当红小侯爷,轻飘飘推倒。
虞五宝举步自姜文忠身上迈过,到了门外,回眸四下打量了一番方方食,心头一阵酸痛,只觉自家浑身冷意,连这冬日都无从暖和得起来,猛一回头,翻身上马,自顾自一阵风去远了。
雁八愗追出门外,见那小学徒一脸茫然,直盯盯望着虞五宝去向,便照人肩头一拍:“虞小官人这是……”
小学徒回神,见面前黑塔似的一个人物,面相却是忠厚,一张脸黑得分外滋润。不由蹙眉道:“我家五爷他……生气了吧……”
不说虞五宝气走,这边金小猫却在家里看靖哥儿。
靖哥儿白日清醒,一见金小猫坐着轮椅,立时悲愤大哭:“爹爹你怎么了……”
金小猫叫靖哥儿站过来,摸着头浅浅一笑:“靖哥儿莫怕,爹爹不过病了,些许时候就会好。”
靖哥儿两眼都是泪,一听这话,止住嚎啕,伸手在金小猫腿上摸来摸去,最后抱住腰身抽噎:“别丢靖哥儿一个……”
金小猫轻轻抚着靖哥儿的背,良久才沉声道:“爹爹不会。”
靖哥儿抬头歪着脑袋看金小猫,一脸探究,那神色认真,竟不似一个三四岁的小儿:“爹爹说话要算!”
金小猫被看得脸上一热,任谁被个孩子用专注澄澈的眼光盯着,都会觉得不好意思。金小猫不禁垂眸,唇角微微一翘:“嗯,算话,靖哥儿,可愿跟着爹爹习字?”
靖哥儿站正身子,两只小手一抱,像模像样往上一拱手:“爹爹,靖哥儿要习字。”
金小猫被这小儿趣味逗得噗嗤一笑,心道唯有稚童无忧无虑,才叫人跟着心生欢喜。
金小猫摧动轮椅来至书几,见六二早铺好了宣纸,正用一对儿玉石雕的荷叶金鱼儿纸镇压住,更往几边放了放笔山,墨盒打开,取了墨条轻轻放在墨台上,又在水丞里注了清水,真是事事体贴。
金小猫含笑把六二看看,学着他的口气夸了一句:“今日六二最好,最最好。”
六二素日最爱金小猫夸他好,此时脸上一阵羞红,不由自主伸手就在头上挠挠。见靖哥儿满脸好奇也在看他,更加羞上一层,低头一把抱过靖哥儿站在矮凳上,叫金小猫揽住他,自家匆匆告退,扭头就到了院子里,对着那两株梅树哈哈直笑:“今日七爷又夸我啦!”
金小猫淡淡一笑,在砚台里添了水,不缓不急地磨起墨来。素手松墨,优雅淡然,似将一切都脱于身外,再无有一些牵系。
靖哥儿背靠着金小猫,见墨色渐生渐浓,不觉看得出神。
待墨研好,真是幽香溢出,颜色润亮。金小猫自笔山上取过一支湖笔,略一思忖,落笔写了日月星辰四字。
“靖哥儿,你可学着写。”
靖哥儿听话点头,也拿了一支笔,学着金小猫在砚台里蘸了墨,歪歪斜斜照着写起来。
真真这两人,温馨一室。
与此同时,正对着开合居院门,乐至堂的屋檐之上,站着两人,一人远远看着窗前这一对萍水相逢的父子,忽然幽幽一叹:“此景甚妙,本侯却是……实在舍不得下手啊!”
另一人却是错后而立,淡声道:“侯爷何须如此。自古世间美好,总不会长久,再做挽留感惜,那便着相了。”
“正是正是!”前一人击节赞道,“不过,人若不狠,哪能做事,如今这两个,都交与你解决吧,切勿再优柔寡断,坏了大事!”说罢,飞身几步跃过屋脊,不见影踪。
“是!”后一人立刻低头肃声回应,再不复刚才的慵懒。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一回:庆生辰小猫微醉
过了上元,正月二十日,恰是金小猫十九诞辰,金大郎特地邀了刘长荆赵破虏几个晚间来,一道与金小猫庆生。也把帖子与了虞家,虞五宝称病未来,倒是安北侯姜文忠因和赵破虏有旧,待把军医帐的事儿了了,也笑眯眯带了礼物过来。
金大郎十分畅快,虽说金小猫如今只能凭借轮椅出行,到底精神好上太多,因此,这筵席里的头菜就由着他自家来做。
金小猫也是许多日子没摸到锅勺,现下一进厨间,嘴角就忍不住翘起来,把个昔日里日日看得熟透的地界一如新到似的打量一遍。
麻厨子早在里面恭迎,一见金小猫,立时抱拳:“七爷,今日做些甚菜?”
金小猫示意麻厨子上前,轻声说道:“如今七爷我臂力不足,做不得热菜,只可凉碟儿。老麻,你去寻些粉皮子发了,今日做个酸辣粉皮,正好下酒。”
麻厨子点头直笑:“七爷好偷懒,头菜哪有凉的,都是热热火火的才对。”
金小猫伸手拧住麻厨子肥耳:“笨!你做热菜上去就成,七爷做的,过后再上。”
麻厨子捂着耳朵挣开,嘴巴一咧:“七爷,您说了算!”又把耳朵好生揉揉,哭笑不得,“七爷这是见好,拧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