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是又斟了一杯酒。他倒是十分好奇,慕容冲接下来,会作何反应。
而殿下的慕容冲垂着眼,静静地听老者的话,面色却并不改分毫。顿了顿,异常平静地放下手中的酒杯,反是笑了笑,抬起眼冲那老者道:“依前辈之意,可是怪我慕容冲不该仍这般苟活于世,这般……污了祖宗之名?”
“祖宗颜面已被你丢尽,如今四海皆知,如今你纵是死了,又有何益?”
慕容冲站起身,却再度垂下眼,淡淡地看着桌上的空杯。顿了顿,却道:“过已破家已亡,祖宗之名,还有何用?”
“慕容冲,你……你竟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那老者一时气急,想要冲上来却被众人阻拦住。
“前辈,莫非我说的不是事实?”慕容冲却仍是笑,平静到默然地笑,仿佛此刻自己口中说的,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而已,“不瞒前辈,自尽毁容我无一不曾想过……”声音逐渐变黯,却忽然迸出一丝笑意,“然而后来我才忽然明白,我慕容冲这般身无长物之人,既无鸿鹄之志,也无帝业之能,所愿不过一个‘活’字而已。”顿了顿,终于笑出了声,“诸位看,我虽是苟活,却岂非比各位活的更加得意?”
一番话下来,底下已震惊到落针可闻。而慕容冲却仿佛事不关己一般,语罢之后徐坐回身,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而大殿之上的沉默,却笼罩得愈发紧密。
突然,清脆的击掌声打破了静谧。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慕容垂面上含着笑意,不紧不慢地一声声地击着掌。
所有人这才似是复活了一般,细碎的议论声再度响起。
而这时,苻坚好戏看罢,此时已然站起身来。他饶有兴致地和慕容垂对视了片刻,然后在他的吩咐之下,侍卫一拥而上,将那老者押了起来。用布头塞住嘴,阻住他清醒之后的叫骂。
“今日出了这插曲,是在有些搅乱了兴致。”苻坚面上仍含着笑,但话语却极是冰冷,“这些日子,孤给各位加官进爵,好生抚恤,这些想必各位心中自然是清楚的。可是,若如此还有人要惹是生非,便休要怪孤无情了。”顿了顿,淡淡道,“看在这位老者年高体弱,便免去凌迟之刑,改为腰斩。明日执行。带下去罢!”说罢一拂衣袖,自己也离了此处。
苻坚一走,慕容氏族亦是纷纷离去。而唯独慕容冲却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仍是倚靠在几案边,一杯一杯地斟着酒。
斟酒,饮尽。
斟酒,饮尽。
斟酒,饮尽。
……
杯酒入喉分明是火辣的,然而胸中却是彻骨的寒。慕容冲知道,也许自今日起,自己在慕容氏族之内,除去清河,便再无一个可以称之为“亲人”的人了。
暗自轻笑一声。也许,自己根本从未有过这样的“亲人”。否则自己在被迫成为禁脔,忍辱负重之际,得来的为何不是渴望太久的理解和支持,而是无休无止的唾弃和嘲笑?为何他分明是宗族之中年纪最小的,在承担最沉重的负担的同时,甚至连一个倾诉之人,也寻不到?
若是如此,这宗亲族人,不要也罢。众叛亲离,又有何妨?
既然你们先弃置于我,那么我慕容冲,自当不会有任何怀恋。只是从此,在这长安宫中,于自己,却已再无一丝留恋之所了。
忽然大笑起来。空旷的大殿上早已无人,唯有这笑声回响远近,格外突兀刺耳。
然而再度拿起酒壶,却发现里面已经空空如也。慕容冲愤然地将其甩在一边,酒壶在地上翻滚几圈,终于归于沉寂。
然而却有一个人弯腰将其捡了起来,轻轻地放回到自己的几案之上。
慕容冲抬眼,却看见慕容垂站在自己面前,面上仍是一成不变的从容之态。
他俯身看着慕容冲,伸手抚上他的丝发,徐徐地露出微笑道:“冲儿,你方才那些话,瞒得住别人,却瞒不了我。”
慕容冲一手撑在几案边,定定地看着慕容垂。努力地笑了笑,想说什么辩解,然而开了口,却忽地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要说:
诸位,看在我都把桌面换成这个的份上了,留个爪吧!!
P。S。慕容垂大叔是不是闪耀出了圣母般的光辉=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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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人心难测 。。。
慕容冲站在高墙一侧,心中忐忑。
片刻之后,一声细碎的跫音在身后止住。回过头,慕容垂含笑而立,宽袍缓带,姿态闲雅。顿了顿,从容问道:“冲儿如此急切寻我,所为何事?”
“我的来意,叔叔岂会不知?”慕容冲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却仍是将心中疑虑重复了一遍,“叔叔,你究竟为何会离开燕国?”前日欢宴之后,本有机会继续追问。然而自己却酩酊大醉,后事已然全不记得。
“看来今日我若不如实道来,冲儿必不会罢休了?”对方如此追问,慕容垂这次却轻笑了一声。
慕容冲看着他,定定地点了点头。毕竟,这个答案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唯有自己最为清楚。
慕容垂见状,面上仍是三分含笑,却似乎并无隐瞒之意,随意踱了几步,便垂首,只缓缓道出六个字:“慕容评不容我。”
慕容冲愣住。慕容垂径自轻笑一声,继续道:“自慕容评当政之后,便想方设法除我实权,而后,甚至密谋将我除之而后快。当年曾有人劝我先下手为强,除去慕容评,然而强敌在外,如何还能在高墙之内平添些纷争?由是便率部先去往龙城暂避,然而慕容评很快便派人追杀,只道我谋反。事已至此,已全然不容我辩解。”顿了顿,看着慕容冲的双眼道,“故国虽在,却处处不容。冲儿,你说,若换做你,会当如何?”
不待慕容冲作答,却自嘲地笑了一声,自答道:“故除了投奔陛下,我已别无选择。”
慕容冲立在原地,却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此刻他终于明白这困扰自己多年的疑问,可是心中却又矛盾非常。虽然得知自己所崇敬慕容垂果真不是不忠不义之人,可是,他被逼无奈离开燕国,背上叛国污名的整个始末,却仍让自己心头微微一痛。
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同样是被逼无奈而做出的抉择,心头之痛唯有自己才能明白。
见慕容冲只是沉默,慕容垂轻轻笑了笑,却仍是一声轻叹道:“如今燕国已覆,此事已全无意义。我本不愿重提这些,你听听便也罢了。”
慕容冲抬眼看着他眼中一霎黯然的神色,悄然地握紧了袖中的拳,犹豫半晌,终是开口道:“叔叔可曾想过……复国?”
此事原本他是不做念想的,直到再度见到慕容垂,见到这位曾经威震天下,却遭族人排挤,壮志难酬的叔叔。慕容冲知道,以苻坚的强大,莫说是此刻在他掌控之中的自己,便是多年之后,单凭自己亦是无法做到的。
战胜横跨江北的前秦,绝非任何一个人可以独自做到的。
然而,慕容冲深知慕容垂之能,知道他礼贤下士,拥趸众多。倘他若有心复国,一切或许便不再是奢望。
然而慕容垂闻言,却只是挑了挑眉,随即露出三分笑意道:“复国?冲儿当真做此念想?”
“宗庙未毁,都城犹在,便有重来之机。”慕容冲看着他,心中忽然滋生出无数希冀来。
而慕容垂却并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却忽然道:“冲儿,你当真如此恨陛下?”
此言一出,慕容冲知道自己心事早已被对方窥破。自嘲地笑了笑,却又很快收起笑意,盯着慕容垂点点头,一字一句地吐出四个字:“恨之入骨。”
“冲儿之心,我自然明白。”慕容垂轻轻地挑眉看他,然而神色却并未作出明显的改变。顿了顿,却轻叹一声道,“只可惜,我亦是无能为力。”
“叔叔?”慕容冲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以为以慕容垂纵横四海之性,必不会甘于这般屈居人后。然而事实上,自己却得到了这样的答案。
“冲儿,或许是我老了,已不似当年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性子了。”慕容垂抬眼看着他,徐徐道,“只是,依我看,燕国腐朽已极,覆亡绝不是一战之失。而陛下乃旷世明君,待你我又恩深意重,于你我,岂能以德抱怨?”
“以德报怨?”慕容冲听闻此言,震惊之余,简直快要大笑出来。回想起自己连日的梦魇,月余的卧床,周身的瘀伤,以及后…身无数次痛不欲生般的痛苦……这些,亦能算作“恩深意重”?
然而他却固执地仍不愿相信,自己最后一丝希望,也要如此断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确认般又一次问道:“叔叔,这当真……是你心中所想?”
而慕容垂淡淡地同他对视着,只是徐徐点了点头。而下一刻,却忽地抬起头望向自己身后。眼中似是闪过一丝惊惶,随后俯下…身,口中道:“参见陛下。”
慕容冲闻言如遭雷击,但他没有回头,只是死死握紧了袖中的拳。然而小腿处突如其来的重击,却让他整个人失力前倾,重重地伏跪下来。
感觉到苻坚的步子已经缓缓地挪到了自己身前,慕容冲却仍是垂着眼,只盯着自己死死扣住身前青石砖的五指。
然后他听到苻坚的声音淡淡地响起:“慕容垂,方才所言,可是属实?”
“回陛下,千真万确。”回答的声音笃定之中却也恰到好处地透着一丝慌乱,“然而臣方才所言大逆不道,还请陛下治罪!”
苻坚声音却并不做追究,仍是道:“罢了,你去罢。”
慕容冲忽然抬起头,死死盯住面前的慕容垂。这一刻,才突然明白了一切。明白那个前日还对自己说着“你方才那些话,瞒得住别人,却瞒不了我”的人,为何今日却忽地变了一番姿态。也明白了在所有宗人对自己冷眼相看的时候,为何只有这个人才会对自己露出笑脸。
原来一切不过利用而已。利用自己,取信于苻坚。
这便是,自己所信任和仰仗过的人。
而此刻,慕容垂起身看了地上的慕容冲一眼,目光里却是平静异常。回身对苻坚道了句“告辞”,便拂袖而去。
转身之后,唇角才不着痕迹地露出几分笑意。
自打燕国覆亡之后,苻坚对自己便格外警惕,时常遣人关注自己的一举一动。这一点,慕容垂早有留意,也明白,苻坚对自己的信任虽并不完全,却是满朝嚷着“杀慕容垂”的言论中,自己唯一的活路。
所以,他一直在不失时机地博取着苻坚的信任。
在苻坚偶尔表明听闻自家妾氏段氏貌美之后,毫不犹豫地将其拱手相让。虽然心知苻坚此举或许当真贪…色,或许实则不过是对自己的试探。可是无论出于哪种意图,自己都必须表现出绝对的臣服。
他心中清楚,这是换取苻坚信任的最重要筹码。
为此,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比如段氏,比如这慕容冲。
所以明知苻坚会派人跟随自己,他亦是独自来见了慕容冲。慕容垂需要的,其实不过是让他陪自己演一场戏而已。只是未曾想到,苻坚居然是亲自前来。
颇有意味地笑了笑,念及方才苻坚强抑住怒气的样子,心道这慕容冲,终究还是太过稚嫩,终究还是太沉不住气。
到底只是个孩子。根本不明白这乱世之中,人心,岂是能随便信的?
*****
苻坚负手走进囚室,面无表情地看着室内的人。
慕容冲双手被束在头顶,双足离地被吊在半空,头低低地垂了下去。束在脑后的发已有些散乱,一缕从额边滑落出来,散乱地垂在胸前襟口。而一身明艳的浅紫长衫,色泽已有些暗淡,顺着修长的身子垂落下来。
苻坚一眼便看出,这袍子分明是自己许久前遣人赏给他的。因为在他看来,唯有这明艳的色泽,才能衬出他周身那非比寻常的傲然之气。
然而这却是自己初次见他穿上。平日里素衣散发,对自己清冷以对,而今见那慕容垂,却是如此修饰服章。
原以为他生性如此,此刻看来,不过假意清高罢了!
回想起他那日堂上离经叛道,触怒宗族之言,苻坚原本是忍俊不禁的。念及他日渐恭顺的举止,本以为他已然足够聪明地选择了臣服和认命。若说心内没有一丝欣然,也是假的。
回想起这几日对方的恭顺,自己的恩赏,倒是惬意的平和。
然而,直到亲耳听闻了他与慕容垂之言后,苻坚才陡然发现,他慕容冲不仅是一匹野马,还是一匹烈性的野马。这种烈源自他内心无可抹杀的骄傲,即便外表臣服,内心却始终不曾平息分毫。
甚至是……“恨之入骨”?
脑中回环着这个词,苻坚突然平添出几分怒意。按说慕容冲初来之时,自尽,毁容,刺杀,虽一一未遂,而那眼中燃烧着的怒火,苻坚也是明白的。可他从不曾在意,不过一笑而已。这乱世之中,他毁了多少人的家国,断了多少人的性命,早已不可计数。世间恨他的人多了,又如何会在意添上一个?
恨,不过是弱者对泄愤,强者的战果罢了。
然而此时此刻,苻坚却当真是莫名地难以止住心内的怒火。只觉得这种臣服之后的被欺骗和背叛,在心内油然而生的怒火,让他百般按压之后,仍是然难以冷静。
原本自视待他不薄,末了,却换来一个“恨”字。
苻坚立在原处,默然许久之后,才缓缓地在唇角挑起一丝笑意。
凭你慕容冲,也能如此在孤的面前耍花样?你若要恨,孤便索性让你恨得更彻底些。
念及此,苻坚冷笑一声,忽然大步向前,一把扯下对方的发束,甩在一边。随即从后面扯住垂散下来的丝发,迫使面前的人抬起头看自己。
慕容冲已不知道自己被吊了多久,只恍然地感觉到自己的双臂已经麻木到失去知觉。发间的剧痛让他本能般睁开眼,朦胧间换换看清了自己面前的那张面容。轮廓分明,面上分明含着笑,但神色却冰冷至极。
暂时失却的记忆很快回到脑海。慕容冲吃力地挑了挑嘴角,发出一声沙哑的轻笑。
“慕容冲,难得此刻你倒还笑得出来。”苻坚甫一使力,强迫面前的脸又抬高了几分。
慕容冲垂眼虚目看他,却不言语,只仍是一声轻笑。
这种态度让苻坚莫名有些愤然,他神情忽地阴沉了几分。伸出手,大力扣住了慕容冲的脖颈,幽幽道:“你可知,孤只需稍一使力,便足以教你葬身于此。”
突入起来的大力阻住了所有呼吸,慕容冲本能般地挣扎着,已无力作答。然而片刻之后,那扼制在喉头的手却又忽地松开,却是慢慢地顺着脖颈向下滑去。
而苻坚看着面前大口喘气慕容冲,心中突然生了些快意。他垂下眼,目光滑过对方雪白的脖颈,微微凌乱的衣襟,以及其下长袍流水般的质地。
指尖顺着那明艳的色泽徐徐下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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