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扶养天赐,真的煞费了罗老实夫妇的一番心血,因为罗老实之妻,年已五旬,未曾生育过一男半女,不但无奶,便连一丁点育儿的经验也没有!
更巧的邻居们当时也没有坐月的产妇,无奈之下,祗好乞怜于家养的母牛,母羊,以牛羊之奶喂食!
那知道这一来反而将天赐养得更壮,从小便肥肥胖胖的,百病不生,祗是皮肤较黑,性情有点儿牛气憨劲!
因此别人都喊他小黑子。他爹娘,则除了叫他天赐,有时还“心肝”,“肉儿”,宝贝得不得了!
罗天赐性子很野,平常除了吃饭睡觉,打二岁起便很少呆在屋子里!
他有点儿傻不楞呆的,平常不大喜欢讲话,但非常正直能辨别是非曲直,虽则力气大得惊人,却从不欺负别的孩子。
五岁以前,罗天赐常受大的孩子们欺负,只是他似乎具有一种超凡的耐性,挨了打从不告状诉苦,有时大人看见他头破血流,问起来总说是自己跌的!
六岁开始,体型与身高,都有惊人的进步,若不知底细,见著他那粗壮的模样,起码也以为,他己十岁!
因此,他成了一群毛毛头之间的领袖,玩伴间发生了什么纠纷与争执,总是他出来说公平话,以判别曲直!
他的话很少,却十分有力,若谁属曲方,又不肯服低,则非被他打个头破血流不可!
别的孩子,没他有种,挨了他的打,总都得回家去告他一状,这一来护短的父母,看见儿子的可怜像,多半会出面找罗老实夫妇交涉!
罗老实夫妇,人如其名,虽疼爱天赐,不忍责打他,却严戒他与人打架滋事。
天赐甚是孝顺,一受父母诫斥,总有一阵安稳宁息。可是有一次牛劲发作,差点将一个偷鸡的十岁孩子打死!
为此,罗老实把天赐痛骂一顿,不准他再同人玩,但家里太小,又关他不住,无奈便指定他每日出去放牛,不到天黑,不许回来!
天赐到这时还不断吃奶,他常常顽皮的爬到母牛腹下,用嘴吸吮,因之他与牛儿,便在了偏爱的感情!
因此对这种放牧的苦差事,不但不觉其苦,甚远乐而使为。自此以后,他使每天赶著四条老牛,出外放牧!
夏季气候苦热,十岁的罗天赐,像往常一样,仅穿著一条短裤,精赤著上身与双腿,原本粗黑的皮肤,更被太阳哂成焦炭也似,横骑在牛背上,像一座小黑铁塔,一头短发,既粗又硬,梳著只翘天小辫,像只小小旗杆,圆脸凸额,方颔大眼,再衬上两道浓眉,也活像个小玄坛,威风凛凛的跨在耕田之虎””牛上!
在他的小心灵里,由于生活的单纯,思想也极为简单,他的梦想,由于爹娘常对他讲述些班超出使,张骞通番一类的故事,因此也启发了他作英雄豪杰的梦想!
中午,罗天赐独自在广漠的草原上,放牧著四条老牛,罗老实却未像往常一样,准时来给他送饭。
天赐肚子饿了,却不愿回家。他俯在老牛腹下吸吮著牛奶,正吃得滋滋有味,突然听见一阵辚辚的车声。
他抬头翘望,祗见一条少有人迹的大道上,果然飞驰著一辆四轮马车。
那马车由四匹黄镖马拉著,奔驰极速,车身油以红漆,十分华丽醒目,驾车人身穿夏布短装衣裤,长鞭挥舞呼呼,十分威风。
车后另眼看八匹健马,马上人一个个精神抖擞,威风凛凛。此际在天赐眼中,不由以为他们都是英雄一流的人物!
他看得出神,不知不觉的站了起来!
那马车上人,一望见他,蓦然一带缰绳,驰近前来,勒缰带住奔马,问道:“喂!小子,陇西牧场离这儿还有多远?”
罗天赐呆呆的打量著这辆华丽的,马车车里碧绿纱窗边,也正映现出一个圆圆的小脸,睁著大大眼睛,打量著他!
他心里十分羡慕车中乘客,暗忖:“坐在里头,一定十分舒服!”
因此,他没有听清赶车的问话,当然也忘了回答。
赶车人瞥见这付傻样,不由生气,“叭”的一声,在空中打了个响鞭,骂道:“妈的,野种。老子问你陇西牧场在什么地方?你他妈的装什么蒜?”
罗天赐吓了一跳,转眼瞥见那人脸生横肉,竖肩瞪眼,不由心生反感,楞脑的责问!
“喂,你骂我吗?”
此言一出,车后八骑与赶车的,以及车中人都哗然大笑,好半晌,赶车的面色一寒,说:“大爷正是骂你,你待怎的?”
罗天赐毅然作色,说:“你骂我我不同你讲话。”
车后八个骑士,见他神态庄重,笑得更是厉害,赶车人却大为生气,长鞭一挥,便要打他,道:“妈的,老子偏要你讲!”
说话间,长鞭呼呼,堪堪要打在天赐身上,错眼间,车窗内一声娇呼:“住手!”车帘一动,己攒出个七八岁,一身翠绿的小姑娘来!
赶车的一闻唤声,手腕一抖,鞭稍自天赐顶门掠过,扭头对小姑娘温和的道:“小姐……”
那小姐年纪虽小,却不但聪明伶俐,更还深明事理,神色间别具一种慑人的华贵气质。
祗见她微皱著小眉头,挥手止住那赶车的申辩,和缓的问罗天赐:“陇西牧场可是由这儿去吗?”
罗天赐一生那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孩,不由直了眼,闻言也未思索,便即点头认可!
小姑娘嫣然一笑,道声:“谢谢!”吩咐:“走吧!”回身进入车内。赶车的缰绳一振,四匹马八蹄齐动,绝尘而去!
罗天赐痴痴的望著,直到那车马去远,方才回过神来“哎哟”一声叫道:“陇西牧场在那儿?是不是北边那个?………”
原来,他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当时小姑娘问他,他迷里迷糊的祗知道点头,只觉得小姑娘美似天仙,好看之极,声音婉啭,活像是马儿唱歌,根本就未想小姑娘问的什么!
他生性正直无私,这一回味过来,顿时自惭对不起小姑娘,皆因他虽是一点头,却不就等于是骗了人家吗?
因此,罗天赐心中大急,一翻身爬上牛背,拍著牛臀催促道:“老黑,快去追那辆车去,我骗了人家啦!我………”
跨下老牛,与他厮混得极熟,被他一催,果然放开四蹄,顺马车去路追去!
罗天赐双手紧抓著老牛的头皮,忖道:“不对,我追上去祗告诉人家不知道吗?不行,噢!
说不定我爹晓得,待我回家去问问爹去………”
想著,遂催老牛:“回家。”
那老牛依言转变方向,不一时已奔进“牛家湾子”。
天赐的家在村子东头,土砖为墙,围绕著矮屋两间。
此际正是中午,平常日子,罗老实耕作回家,先为天赐送饭,再回来休息!
今日不知何故未送,以天赐想,可能己在家睡上觉了!
老牛跑进园子,罗天赐便可做声大喊“爹爹………”奇怪,凭他那大嗓门,连叫了数声,竟然无人答应!
罗天赐一跃下地,三脚两步跑进屋里,大眼一扫,可不得了啦!他娘他爹,一横一竖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床前地上,一大滩浓黑紫血!
罗天赐这一发现,顿时吓傻了眼,好半响方才哇的一声,号哭起来!
那知才哭了一声,罗老实竟被他哭活了,只见那俯在床边的身子,一阵抖动,一声微弱的呻吟,叫道:“是……是天赐吗?”
罗天赐一下跳过去,双手扶起他爹,祗见罗老实脸色铁青,层角上直流黑血!
他这时年纪还不,还不了解太多的世事,但此际看他爹这种情形,却也晓得罗老实大约是活不成了!
罗老实双目无神,瞧见天赐失声垂泪的模样,惨然一笑,他心知自己已不久于人世,想再关顾爱护这个宝贝儿子却也无能为力!
他呆僵的示意天赐,将他自己放平在老妻的身边,缓了缓气,方才断断续续的说出原因:“你娘被毒蛇咬……咬了,中午我……我回来,想用嘴为你……娘放血拔……毒,那知她……她等不及就……就死了,我心里一急,竟……竟咽咽口毒血,也……也中了毒了……”
罗天赐向床里一看,果然见他娘腿上有一个血口,还在不住的滴著紫血。
一时他心里仿佛是失去了依凭,祗觉得孤孤单单的,寂寞怕人!他忍不住双泪滚滚,耳中却听他爹又道:“唉!儿啊!人生百年,总得死的,……死我倒不怕……只是留下你……这么小,无人照应……使我放不下心……不过……儿啊!我得告诉你……你……可不是我亲生的。儿啊!
你……的身世,我……我也不知……但总归绝……绝不简单……所以,将来你大了,得想法打听……打听……我死之后……这里你也别呆了……种田下方,没……没出息……你将来,……学文……学武……总得学一样本事,你……你去陇西牧场……吧!那边……人杰地灵……说不定你造化好……能……”
罗老实一生诚实无欺,他认为生前不丧良心,死后为鬼,才能往升极乐,因此,在死亡的刹那,想起往事,使得他不能不说实话,因为他觉得,若不对罗天赐有所交待,将来在阴司之中,天赐的亲生爹娘,是不会放过他的。
只是罗天赐却被他这番话困惑住了。皆因这多年来,他一直以为罗老实是自己亲生父母,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怎能令他那十分单纯的头脑,所能接受与理解呢?
他痴呆的望著罗老实,双泪长流,直呆呆的半天也不能出声,直待罗老头话住,他才迟迟疑疑的唤:“爹!”
罗老实两眼仍然睁著,口也张著,但却不再回答他!
他抖颤著摸摸罗老实的胸口,发觉那儿已然不再跳动,一股失去依赖的恐惧,立时袭击著他的身心,使得他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号啕起来!
隔壁的农妇听到哭声,深为惊异,皆因平日天赐既便是挨了打,也从来不哭,这一回他哭得这么凄惨宏烈,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邻里相助,天经地义,隔壁农妇半为著好奇,走过来一瞧,发现罗老实夫妇,双双身死,顿时也吃了一惊!
于是,全村人都被惊动,大伙儿悲悼之余,七手八脚合力将老夫妇合葬在村后的林地里!
罗天赐两天来却像是更加傻了,他呆立在一退,看著别人忙进忙出,一句话也不说。
别人照呼他穿孝,叩头,他一一照办,但除此之外,却连饭都不肯吃!
善心的邻里村妇劝他,替他送了饭来,他祗是点头表示理会,但人家走了,却又依然如故,不言不食!
几次以后,人家见他不可理喻,便不屑再去劝解,一个个各回到自己的工作上,不再过问!
罗天赐这二天只是悲伤过度,有点迷糊,有些六神无主!
他反覆思索著罗老实临终遗言,他记得每一个字,却总不十分了解其中的意义!
第三天罗天赐一方面愤恨自己的愚笨,想不通他爹临终所说的话,另一方面,却恨那可恶的毒蛇,为什么好好的偏要咬死爹娘!
他激愤地抛开思想,去搜寻那条“毒蛇”,立意要把它杀了,为爹娘报仇出气!
他不会作饭,也不向别家求食,饿了便到牛栏里去吃牛奶,吃饱了就村前村后的寻找毒蛇!
一连三天,村子里每一个角落,都被他寻遍。这是中午,他掮著柄锄头,开始到村后的林子里去!
炎夏酷热,林子里轻风习习,颇见清凉,蛇虫之类畏热,多半都藏在阴凉处!
罗天赐中午入林,寻找一会,果然发现林荫下卧著丈余大蛇!
罗天赐一见大蛇,真可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也不忖量自己力道是否拢斗得过它,也不问爹娘是否便是被它所咬,三不管举起锄头,“惚”的掷了过去!
罗天赐年纪虽小,蛮力十足,这一锄掷出,人也跟著奔去!
铁锄“叭”的打中蛇腰,划破一道血口,复被弹起,锄柄长有五尺,经这一弹,向前一倒,无巧不巧,“叭”的又是一下,正恰打在蛇的“七才子”上!
七才子乃是蛇的要害,脆弱不过,这一下虽是弹力打中,可使它受了暗伤!
那蛇负痛,见不是路,屈身一弓,见隙入洞,“哧”的钻进身边洞内,等天赐赶到,已只剩下尺余的尾稍在外了!
罗天赐见状大急,上前一脚踏住蛇尾,双手并用,紧握蛇身,向外使力拉曳!
他虽有一身牛力,但一者蛇大力气也自不小,二者洞窄蛇鳞倒挂洞壁,阻力更大,一时双方僵持,那能拉得出来!
罗天赐又累又急,出了一身大汗,仍自不济,无意一瞥地上锄头,灵机一转,双脚一手紧压著蛇身,一手执拗,去挖四周泥土。以他之意,是想把土弄松,好拉那大蛇出来。
其实他不想想,蛇粗人小,若非凑巧打著了那蛇七才子要害,将蛇惊了,若真要缠斗,还不定是谁吃亏呢?
罗天赐心眼死实,一心为亲报仇出气,不计利害,一阵乱掘,及至蛇身露出了一半。
罗天赐去了锄头,双手紧握蛇尾,蹲身站稳,“嘿”的吐气使力,祗见那大蛇鳞翻土涌,“惚”的一下,不但将蛇拉出洞外,他自己却远因阻立一失,立脚不稳,“蹬蹬蹬”倒退数步。
那蛇一被拉出土,立作困兽之斗,一弓一屈,回身张口便噬!
罗天赐吓了一跳,无奈之下双手一抡,忙将蛇身荡入半空!
蛇身推被荡起,蛇头仍向回屈,罗天赐无计可施,大喝一声,猛的奋力一抖一松,那大蛇被他抛起数丈,“叭哒”再跌在地上,一身骨节,竟然全被抖散,晕死过去!
罗天赐见状,忙拾起锄头,迅速跑过去一阵乱拍,将蛇头打成粉碎!
他心里一阵阳快,自以为已替爹娘报过仇了!
但想到仇虽报过,人却再难复生,又不由流下泪来!
哭过一阵,罗天赐霍然想起他爹的遗言,要他去陇西牧场。
由陇西牧场,他又联想到前几天向他问路的小女孩:“她八成已找到了陇西牧场了吧?……她去那做什么?也是学本事的吗?……那……”
那他更得要去,因为在他的脑海里,翠衣圆脸的小女孩,实在太可爱,太令人乐于亲近了!
他回到村上,向邻人一问,原来陇西牧场就在哈拉湖的北端,说近,出了村往北的一片草原也就是的,说远,可还得走上个四五十里路,才能到牧场的中央,那住著人的地方!
他,收拾了个小包袱,骑上那头老黑乳牛,当天下午,便离开了小小的牛家湾子,踏向陇西牧场的去路!
天色渐渐的黑了!
没有月亮,天边仅有几颗寒星,像那个翠衣小女孩的大眼睛,对他闪眨著。
虽然是夏天,夜风仍有凉意!
草原上一望无涯,远处黑忽忽的,任什么也看不清,近处,除了个土丘之外什么也无!
罗天赐生来胆大,不知道什么叫怕,但目见这一片荒原,心里却蹩扭的慌!
他骑在老牛背上,有点儿渴累,走了一整下午,老黑牛也一样吃不住累,越走越蹒跚!
罗天赐有些著急,便对者牛开了口:“老黑啊!今儿个看来是到不了啦!咱们快找个避风的地方睡吧!你紧走几步,咱们到那个小山边看看,有没有洞穴?……”
老牛像懂得他的话,“呜”“呜”的吼了两声,静夜荒野中,显得分外沉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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