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负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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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负吟-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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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虹台一路上其实又急又恨,不无埋怨,只想:“那‘议大礼’,再怎么也是皇帝的家事,值得父亲跟风出头,妄送性命?”但是跪在病榻之前,看见父亲惨淡枯败的面容,哪里还忍心说出得抱怨的话,只能放声痛哭。
  
  沈太常已是弥留之际,看见二子赶到,眼神里面不禁流露出一丝欣慰。他一生严厉,临终时候对儿子的话,反而是自责:“怪我固执,你母亲去世后不愿续弦,又拘管你太紧,不肯为你早日娶媳妇当家……如今家里更无内助,你太任性胡闹,无人扶助约束……好教我放心不下。”
  
  他对月仪的话更多,却尽是殷殷托付之意:“自从收养你以来,实则为你兄长考虑的多,为你考虑得少。你今年也二十岁了,竟不曾为你定一门亲事,将来……也只能你自己操心了。你是个懂事的孩子,终身行迹我放心得下,却要累你多多扶助你兄长,内外大小,倘有不端,都要及时劝谏,休要教他行差踏错,玷辱门风……你一日姓沈,就一日要保全沈氏的令誉,这般重任你兄长指望不上,只能交托给你了。沈家不误你,你也千万不要误了沈家。”
  
  廷杖的伤势极重,沈太常受杖十余日不死,全是心愿未了,只凭一口气支撑。这日终于见到两个儿子,将心底嘱咐说了出来,了无遗憾,当夜便即撒手长逝。
  
  沈氏兄弟哭得几番发昏,天热难以停尸,只能及早收殓,扶柩还乡。叶孝廉这次也随他们上京,只是年老不耐驱驰,来得落后一步,便不及见太常最后一面,赶到的时候已经钉上了棺材。他素来敬重妹夫为人,一路已经哭得老泪纵横,两个孝子迎着他磕头,他一手一个扶了起来,反而勉强而笑:“哭什么!太常公忠直骨鲠,为谏诤君王而受廷杖,流芳千古!你兄弟二人应当以父亲为荣,何苦效这小儿女之态!”
  
  然而说是这般说,京城人情浇薄,对于受廷杖而死的罪臣之门,来公然吊唁的人也不多,只有一些至交好友来拜祭了一番,虽然都是一般颂扬“因谏受杖,虽死犹荣”,终究也是死后的虚话,抵不消家属的实在悲痛。何况这番议大礼风波,委实不小,以翰林院修撰杨慎为首,因为劝谏而受杖、贬谪、流配、削籍为民的官员共有二百多人,死伤无数,终于也不能挽回嘉靖皇帝一意孤行。虹台本来悲伤,听吊客来往,议论的都是这些事,更添苦痛,对月仪说道:“我们及早送父亲还乡罢!整天听他们牢骚,无非就是骂几句‘逢君之恶的奸佞’,比如什么桂萼、张璁,还有什么武定侯郭勋,骂来骂去,也伤不到人家一根寒毛,自己倒是一败涂地!父亲身后需要安息,何苦再听这些?”
  
  月仪并无异议,于是草草烧了断七,便即启程。叶孝廉因为年老过悲,生起病来,来时迟误,回去也不能同行,由叶家儿子上京来照顾父亲,落在后面慢慢而行,扶柩便只兄弟二人。虹台经过这场变故,跟月仪的嫌怨早抛到了九霄云外,一路凄惶,只有兄弟相依。
  
  运载灵柩的船入阊门的时候,正值傍晚,血色晚霞降落在苏州府天空上,岸上都是来迎接拜祭的亲友,还有敬仰沈太常是个忠臣的市民,纷纷在岸边摆开路祭,致奠忠魂。虹台心头得到一些安慰,看着两岸吊唁的人一片素白,又觉得凄凉之极,含泪回顾,喃喃道:“今番还乡,我是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月仪站在他身边,无言安慰,只是在孝服袖底握住了他的手,虹台看见他眼底也盈盈是泪,欲滴不滴。他平素其实最不喜月仪要哭的样子,总觉得扭捏作态,柔弱可厌,很难不惹起心头邪火。这时节流泪眼对流泪眼,却忽觉这一双含泪的眸子分外明净,深深印着自己面容身影,是他心田流露,给自己的魂灵安置之乡。
  
  归到家中,安葬的事倒并未费很大工夫,沈太常生前早择墓穴,如今便与虹台亡母合葬。叶孝廉还在京城养病未归,来送葬的叶家亲友便以舅母叶孺人为首。叶孺人并且怀着另外担忧,葬了沈太常之后,趁外甥前来回礼,便单独叫他进来,商量了一件事:“原本和你表妹的亲事,定在八月十六,如今业已耽误,就不提了。但是你这一守孝就得三年,你今年已经二十四,你表妹因为亲家生前诸般拖延,今年也二十一了,再拖三年,那还成什么体统?舅母的主张,不如趁孝成亲,也不计较喜事排场,孝中简办,一抬小轿素服拜了天地就罢。我也是实在没办法,女儿家年龄耽误不起了,你若同意,立即就办,你舅父回来也办完事了,他也不能有话的。”
  
  虹台这时候倒没有什么心肠成亲,却也觉得舅母说的有理。何况这种趁孝成亲的风俗,吴中也是多有的,俗唤“孝里操”,一般是出于儿女年龄均大,耽误不起的权宜之计。然而这操办必须要赶在丧事的三日之内,超过这期限就不合风俗,得要规规矩矩守三年大孝了。他心内彷徨,当场没有应诺,回家坐在书房寻思半晌,让人叫了月仪过来,和他商量。
  
  月仪听了他的话,一声儿也不言语,虹台道:“你怎么看?我是和你商量,这事可行不可行,我也拿不定主意。”月仪忽然双膝跪倒,说道:“我劝哥哥不要行。”
  
  虹台惊讶,赶忙拉他起来,道:“劝就劝了,你跪什么?为什么不行?”月仪含泪道:“父亲刚刚落葬,哥哥便要成亲……如何对得起尸骨未寒的父亲?”虹台有点着恼,道:“你当我想成亲享乐的么!舅母只是发愁表妹年纪大了,再拖三年出嫁,可不被人笑死?我便娶了她来,也宁可各睡一房,孝满再圆房的,我又不是畜生,这时节哪有心情快乐,你也不必拈酸。”
  
  他心情烦乱,口不择言,月仪的脸色一时从苍白转成通红,又从通红转为苍白,低了头默默不言。虹台才觉得说错了话,又不好收回来,于是实行肢体抚慰,将他强拉回来坐到自己身边,道:“我跟你说了,不是为了贪图成亲快活——你跟我实说,还是不行么?”月仪抬起头看他,半晌斩钉截铁道:“不行。”
  
  他很少这般毅然说话,虹台又不禁愣了一愣,不免又问一句:“为什么?”月仪道:“舅母的考虑,自然也有道理,叶小姐的年纪,也确实耽误不起。但是为父孝耽误成亲,是份所应当,谁会笑话?为儿女之私不顾天伦恩义,才是要教人笑骂、教人背地里戳脊梁骨的勾当。这般不孝的行迹传出去,士林里会怎么样看待兄长品行?父亲临终叫我有事须得劝谏,我便大胆劝谏一句,真的不行。”
  
  虹台一时语结,过一阵道:“说来说去却是人家看我,人家看我,与我何干?我又不是为别人活的。”月仪道:“那兄长自己看自己却又如何?前日出棺,后日入轿,白事红事相接踵,兄长自省,心下真的过得去么?”
  
  虹台茫然,无意识环顾室内,书房还是旧日陈设,自己那日说了不要,从新房撤出来的《赤壁赋》青花胆瓶还是照旧摆在博古架老位置上。他想起父亲考问自己诗赋的光景,一阵眼热,颓然低头,手抚在案上,又是一套《苏文忠公全集》,是父亲叫自己细心揣摩学习的诗文。心神恍惚,记得父亲每次来书房,都要特地摸一摸案上书册的封皮,看见不沾灰尘,知道儿子一直在读书,严厉的眉头就会舒展开,他其实眼底在笑,自己当时却不觉得。
  
  他忽然泣不成声,喃喃的道:“月仪,我好悔恨,我如今才懂得,却已经迟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月仪懂得的,这般人之至情,便叫做“风木之悲”。
  




16

16、虹台月之六 。。。 
 
 
  人间的悲欢,总是与时推移,虽说情感如酒,愈酿愈醇,却也是愈封愈深,藏在心底轻易不再打开。沈虹台的风木之悲,迸发的时候是至情至性,淡去的时候却也是人情之常。三年的孝期,可谓是一个由冷复暖的过程,第一年心冷如冰,落落寞寞,无情无绪度过了,第二年就难免有交际应酬,也会兄弟二人在家中偶尔下下棋、看看闲书打发光阴,到第三年,将近除孝,生活也差不多回复旧规,逢到月白风清、花朝月夕,也会随吴俗出门散心。
  
  这时到了嘉靖五年八月,沈太常于嘉靖三年八月去世,到如今孝期已守了二十四个月。原来守孝说是三年,实则期限只需要守足二十七个月,眼看到得年底,就可以除服,被耽搁至今的婚事,也好重新提上议程。好在那一年诸般事宜都已备办齐全,今年不需要再忙,家里倒是格外放闲。中秋这夜,兄弟二人命家仆驾了一叶小舟,出门玩月。
  
  吴郡的风俗,中秋是最不肯放过的节日,所谓“苏州好,海涌玩中秋”,这一日倾城士女都聚集虎丘一带,笙歌处处,衣香鬓影,华灯绮服,直与圆月争辉。沈氏兄弟到底孝服未满,不便一味地轧闹热,于是命船工驾舟入太湖,水光接天,湖波朦胧,虽然也有帆影灯光,却都隔着烟波浩渺,是十五夜难得的清静赏月处。
  
  船入太湖,月亮从东山后升了起来,一轮璧影沉在湖底,反而映得万顷澄波都透出晶莹的光来,小舟便如在虚白里行驶,上下一色空光澈明,了无附丽。虹台在船头披襟当风,情怀大畅,不禁高吟前人几句道:“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月仪听他吟的还是《赤壁赋》,想起昔年事情,不由得转开头去对着湖波微笑。虹台眼尖看见,过去抓住他道:“笑什么?”月仪不便说起和亡父相关的事,只揶揄道:“我想年底嫂子终于要入门了,兄长也不必‘望美人兮天一方’。”虹台踌躇志满,道:“那是自然,我想这回婚姻终于要谐了,过了今年我都二十七了,谁似我蹉跎?”
  
  月仪忽道:“这是什么?”伸手探去,捉住了虹台腰间丝绦。虹台外面还是孝服,这时解开衣襟,露出内服的束腰丝绦,却是一根二色绦,葱绿和鹅黄交缠到底,这是时兴的服饰,有个香艳的俗名唤作“鸳鸯绦”。虹台有孝在身,其实不应该用这般颜色衣饰,被他捉住破绽不禁赧然,抵辩道:“还有三个月就除孝了,今日又是中秋……”月仪也不好责备他,只是说道:“我看这丝绦眼熟,好像还是前几年为兄长备办婚事时家里准备的。”虹台取笑道:“你管的是我新房,几时又管我衣物?总不能你才是我家内助。”
  
  月仪有个无趣的地方,就是调笑的时候总回以认真的话:“这不是我管的,是舅母道我家没有女眷,必定无人留心服饰细节,因此亲自拟定衣单,派了老养娘过来指导我们备办。听说有些款式,还是嫂子闺阁里的主意,一件件都画出样子给我家过目。”
  
  虹台沾沾自喜:“就说表妹贤惠细致,果然不错。”想来又是怅然:“可惜我耽搁她青春不浅,这三年守孝,害她变成老女,亲戚里面口舌轻薄的,也不知道说了多少挖苦的话。舅母说表妹怄气,连年生病,看来只有成亲之后,情怀舒畅,才能将养起来。”从婚姻不顺,又不免想到仕宦不顺,索性一并抱怨出来:“去年乡试,今年大比,你和我都因为守孝,无法应举,又得等三年!我们家怎地就如此蹭蹬?”
  
  他说婚姻耽搁,月仪因为劝说过他不要孝中成亲,不好接话,说到仕宦耽搁,于是劝慰道:“人生功名自有分定,早达晚达,都是一般,不必太过介怀。”虹台终究耿耿于怀:“人情浇薄,自从父亲不在了,我们家无人入仕,亲友都把我家看轻贱了。何况父亲生前受谴,虽然众人说得好听,那忠臣的名头,也无非就是虚话。但看那‘议大礼’为首的杨修撰、丰学士,还不是一个个贬谪在外,永不赦免?开罪今上,我家也是难以发达了。”
  
  月仪听他这番话牢骚满腹,知他功名心重,一时无法直言辩驳,想了一想说道:“当年父亲曾让兄长细读东坡文集,其实是有深心的。东坡一生颠沛,屡遭贬谪,终究乐天知命,豁达无忧。人生有一时名利,也有千古荣耀,兄长放宽了心便是。”
  
  小舟在琉璃水面滑行,这时渐渐沿着太湖岸边而驶,绿苇红蓼,在月色下都镀着银白,四下里轻纱雾縠笼罩,是最朦胧的梦境。波光映照在两人身上,一点点泛着银鳞,月仪白衣素冠,月下反而更加夺目,脸庞在这明暗之间显得皎洁娟好,冉冉如出水的白莲。虹台因为看得痴了,也就忘了计较这话中的劝谏意味,只道:“说起东坡,我其实前几日还读到他几句诗好,一直想说给你听……”
  
  他在船舷边挨着月仪,贴身坐下,轻声念了两句:“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不了因。”
  
  月仪蓦然回头,正和他面对面,这时候两人贴得极近,呼吸相闻,彼此几乎能听见对方心跳,声声渐促。虹台平日总觉得月仪不争气,动不动会哭,此刻果然看见他黑白分明的眼底又慢慢涌出泪来,这般含泪凝视,在月仪看出去是眼前迷雾,在虹台看过来却是双瞳剪水,映照着皎皎明月辉,深深情人影。
  
  可是月仪下一个动作却是惊慌伸手,按向他口唇,急急的道:“这句诗不吉利……哥哥以后别说了,别说了。”
  
  手掌微凉,手心还有苦练书法的茧子,并非十分柔软妩媚,但是些微粗粝的摩擦感在唇间掠过,却是擦出火星的刀石,轰然一声引发焰头,天地间都只剩这一片明亮光辉。
  
  小舟只有船头挂着风灯,照不见后舷动静,船夫长声吆喝:“头里格是仔荷花荡,弗好行,阿要调头?……大老爷二老爷倷阿好坐坐稳,弗要晃!再晃,扑通一声窜仔太湖浪里去哉!”月仪在迷乱中兀自挣扎,微弱抗议:“回去罢,不好这么丢人……老爷体面都没有了。”虹台低笑:“哪里还等到回去!就去荷花荡,我叫他上岸自家喝酒到天光,我们露宿去。”
  
  荷花荡里此刻并没有荷花,因为过中秋节,连莲蓬都被摘光了,只剩田田一片绿叶,兀自亭亭撑着翠盖。船夫跳上岸之后小舟又滑了一段,直入绿荷深处,月光降下暧昧的纱罩,秋虫奏起欢愉的夜响,一切是梦,一切是人间。
  
  月仪忽然道:“啊,那边还有一朵晚开的秋荷。”半撑起身体要去摘,虹台按住不许,愠道:“你真分心,这时候还不老实!”其实不老实的人是他自己,这时已经解开衣带,顺手拿起抽落的鸳鸯绦,扑上去作势:“你方才说什么诗句不吉利,无非那是老苏坐牢以为自己要死的才写的,我又不会坐牢,怕什么不吉利?倒是你不听话,当心我绑你起来,长长久久让你坐我的牢——不要动,我真绑了!”
  
  月仪最终自然没有被绑,意乱情迷中也牢牢抱持住他的腰间。眼角里面瞥出去,恍惚还看见那一朵迟开的秋荷垂着粉白的花瓣,因为身下水波动荡得厉害,苒弱秋花经不起摇撼,荷瓣一片片零落绿波,露出心苦的莲房。他心神飘忽,喃喃自语:“你也不消,我从十四岁起,就坐了你的牢……到如今已经是八年了。”
  




17

17、虹台月之七 。。。 
 
 
  八年的情牢,为爱欲着实太贱,为爱恋又着实太痴。月仪其实熟悉沈虹台的为人,知道他欢悦时情绪当不得真,发作时才是结结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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