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所谓的“颁恩洗雪”,也就是澄清阁老密揭里并没有诋毁言官的过激言辞,是被人恶意添加,造谣抹黑。单单阁老自己公布原稿并不能自证,除非从皇帝手中将密揭公布于众才能证明。然而密揭之效用就在于渠道秘密,倘若大臣出个事就要求公开,此后谁还敢同皇帝在密揭里推心置腹言无不尽?丽天呕心沥血替父亲起草的最后辩白奏章固然无用,幻想死后有灵,更是空谈,连安慰也说不上。
一年间攻讦激烈,风波险恶,征士直到这最后时刻,再也顾不得自身安危赶来相见,却只剩得执手泪眼:“你……若有灵,我也求梦中一相见……”
丽天眼底凄然,笑意却温存:“痴兄!‘梦是心头想’。有不有灵,在天;梦不梦我,在你。”
因此征士在这样空茫无人的梦里,是痛彻心扉的:“为何不相见?为何寻不见?你当日……就是许诺了我也好……至少我也有个念想!”
求相见不可得,求相诺已无缘,念想、梦寐、情思,尽数无端倪。陡地掠过一句唱词,却是丽天在自己面前笑吟吟打趣过的话:“这是景上缘,想内成,因中见。”
猛然惊醒,连空茫的梦境都如空花般散开幻灭,手指里还捏着一封书信,字迹俨然是自己一脉,却比几年前更为凝重大方。落款不再是孝子所必须使用的自称格式,已经去掉了“制晚生”的“制”字,是刚刚服满除孝的丽天长子鸣虞写来的:“家难以来,侄每念父祖遗志,不能无恨……”
定下心神将书信重看一遍,王鸣虞当时在一年里连丧父亲和祖父,三年居庐,都是征士视如己出地照顾。既然情如父子,他来信就没有太多客套话,只说守制已满,按照朝廷惯例,以祖父一品大员的官衔可以荫直系子孙一人为官,丽天当年不曾做荫官,乃是自己考中的榜眼,这个荫官就顺延到了鸣虞身上。
以荫入仕,仕路极为有限,基本上只能是个闲散职位,终身与台阁权柄无缘。鸣虞在守孝的三年里其实无数次向世叔征求过意见,少年心胸也不无父祖般的意气,舍不得就此接受荫官,科举无份,断送光辉仕途。征士每次都是沉默,难以替他抉择。这时候却见他信中心意已决,言辞豁然,说道自思父祖一生累于功名,苦于高位,自己庸庸碌碌,不必奢求太过,荫官俸禄足以养家糊口,撑门立户,何乐不为?
征士读到这里惘然若失,心里其实觉得若要豁然,甚至连荫官也不必做,权势场的险恶,一脚踏入去都是洗不清的泥,何苦来哉?可是却又知道王家到底与自己不同,百年缙绅之门,岂有不仕的子弟?何况如今权势场中,也不再纠缠阁老密揭之事,纵然见着阁老之孙,不碍政局,也不会有所敌视陷害的了。
丽天临终替父亲起草的辩白疏并无作用,谣诼风波却在他身后止歇,只因为阁老不久就因哭子伤痛过度而逝。人既然已经不在,当然是再也不会出山入阁,谣言攻讦,也完全不必存在。
这一场气势汹汹铺天盖地的攻讦战,曾经使回避山中的征士都几度心力交瘁,觉得几乎要覆灭在流言里,不料结束得却是如此干净——以阁老父子二人的生命终结为代价。
阁老治丧的时候征士甚至看见了无锡顾氏的门人子弟来吊唁,十分致歉:“泾阳先生本当亲来祭奠,只因年老卧病,无力前来,特命我等代为敬香。”征士和他们往年有过交往,吊客临门也无法发作怨恨,只是道:“顾先生其实不懂得,阁老一心辞召,不愿重入内阁……其实不必那般……”顾氏门人有些赧然:“家师委实不知阁老如此淡泊……那也是为国为公之争,并非私怨。”
征士都不知道该怨恨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怨恨。王冏伯也来致奠,满脸悔恨,长长叹息:“真不料如此……可惜了丽天。”
征士道:“你……也知道丽天可惜。”
冏伯默然,良久道:“世上谁人生不可惜?都是自取,惜不来。”
丽天临终卧病奄奄时,其实也说过这样的话:“我有什么可惜?我是自戕自害。仲纯的话,我一句也不曾听,到底不能无动心,于是病根深种,祸福自招。”
“宦情太浓,归时过不得;生趣太浓,死时过不得——仲纯,这是你格世之言,真是至理。只恨我今日才明白,却已经‘过不得’了。”
征士绝望时反复想过:“为何不是我?我分明比他年长,比他孱弱,比他更少牵挂……我是死得的,他却不能。”
可是丽天的眼神,却分明静静哀伤地笑:“幸亏是我……若是你,我无力撑持漫漫余生。”
他眼底都是对生的眷恋,那么浓烈而又无奈。征士凝视着他,想到他一生性情,都是这般浓得化不开,好像光华灼灼,倒影在静潭都要搅乱一池清波。从来只道花红易衰,不如水流不断,却不知失去这一树芳华之后,水底也没了生机勃勃一颗春心。
怎知你兰摧玉折,忍教我眼内流血,心内成灰?
然而身死即是神魂消散,心死,却总还有躯壳留住人间。仍还能静静读完故人之子的来信请托:“先君遗集,侄校雠已定,待付梓人。先君病榻之日,向承叔父然诺赐序,曾云:‘非仲纯无以定吾文。’今敢以求告珠玉……”
当日的然诺,至今还在眼前。丽天那一刻是微笑相求的:“仲纯,还记得我们年少同窗之际,曾经戏言:‘谁后死,就请为对方文集作序。’你看,到底最后还是你欠了我一诺,这次任责,要归你了。”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其实没有承诺下来,因为已经泣不成声,俯首无以应答。
“仲纯谅我,我一次次无法践约……今生今世,负了你辋川归约。”
“从此白石峰三百梅花,只能请你一年年替我看赏。花木有情,风月无主,人生宽心就是宽路。我已自误,你不要再误。”
那一刻锥心刺骨,到如今绵绵长恨:“丽天,我也是自误!我一次次只是等你践约,促你践约,却为什么不曾想过,其实我可以不等……可以自己走出来一步,和你并肩一处,风雨同舟……”
“你卷入风波,身不由己;我不肯插足风波,却是自家畏缩……到最后风波来临,我竟然只想着仓促回避,撇清干系……其实,纵然我被牵连也无济于事,可是就受牵连罢,也总可以在你应对滔滔流言、心力交瘁的时刻,劝解抚慰……”
“一直以来,我自信恬淡无争,经营这世外桃源,在你仕途困顿之际我便是你的慰藉;岂料一切都错,世上哪有真能避世的所在?没有你一直遮挡护持,我又何以自安!丽天,其实我负你,负你更深。”
这一番话那时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执手相看。分明恨不能将余生的眼光都倾注,牢牢刻定对方最后的形象在心底,争奈如今却是一次也梦不见。
“……昔者白乐天叙友人文集,烛下讽读,凄恻久之。恍然故人在侧,不知其一死一生也。乃题诗集后云:‘黄壤讵知我,白首徒念君。唯将老年泪,一洒故人文。’悲夫!余乃与君,今日适类此也!临叙三叹,不觉沾襟。文思零乱,无彰君德。碧落黄泉,负我良友,君其谅我乎?”
拟写的序文已经打好底稿,此刻重新磨墨,一字一句誊在红丝栏的纸笺上。最后却恍惚了,将“文思” 以下几句在草稿上涂抹了去:“丽天……并不喜我同他客气、对他抱歉的罢。”
他闭上眼睛良久,深深叹息,捧过案头文稿,是王鸣虞送来的请他审定的丽天遗稿抄样。里面诗文他大多熟知,并不须多看,也一直不忍心看,但是适才写到白乐天典故,心底酸楚终于抑制不住:“我懂得了,为什么一直见不到丽天……其实他在这里。”
是的,他在这里。从幼及长的丽天,都在书页翻开的时候浮现了出来,文字保存着精魄如生,音容宛在。闭上眼睛,从初识到相爱,诸般光景都清晰浮现:
那时节心地最纯真,半师半友的情谊,渐渐变作了亦惊亦喜的恋慕。从来大胆开朗的丽天,在表白的那一瞬也是迟疑的,揽住肩头悄悄在耳边吐露:“悦怿女美,而不能言。”
那时节丽天并没有太多相府子弟的骄气,却有着少年人的促狭,故意拉人登山到绝险处,又抵死不肯下山:“我惧高,下不去了。仲纯,我闭着眼,你拉着我手一步步往下走罢。”自己信以为真,又惊又怕:“不要胡说,闭眼怎么下山?仔细踏空跌交。”说着紧攥着他手,丽天忽然大笑扑到身上来:“怕什么跌交?有你在前头,跌也跌在你身上。”
那时节顽皮少年的忧虑也是痴傻的,每次短暂相别,都要执手送出很远,分离后还要写诗句倾诉离思:“陈郎去矣!影在树间。”“举头见花,谁不能思?”
这般的回忆中不禁微笑起来,恍惚欲待伸手,抚摩稚气少年的面颊,忽然惊觉手指间沾着墨迹,手背上留着泪痕。毕竟是岁月催人易老,玉树凋零,红颜白骨。
依稀想起丽天曾经和自己说过的另一个梦:共卧莲花池中,看着满天星月,纷纷坠落在身侧。征士到这时才觉得,其实梦谶里坠落的,就是二人这些年来的恩爱欢愉,闪耀明锐,却终于陨灭无迹。
可是,举头见花,谁不能思?
晚香堂中惘然抬头,绕屋梅花正开到好处,一阵风来送下几片花瓣,轻轻扬扬飘落在书页上,掩盖了正在看的一首诗:
“……人生无留影,岁月忽十五。缥缈读书窗,花谢乱飞舞。眼前我与汝,题诗迹已古。”
……………………………………雪月风花四集之花集终…………………………………………………
…………………………………《负负吟?雪月风花四集完》……………………………
作者有话要说:【结语】抱歉得很,这第四个故事,最终烂尾了,因为这一对有原型,不幸陷入考据癖之后对原型人物产生了越来越多的感情,结果再也不能按照原计划写一个犀利的变态的BE。于是,这最后一个杯具其实是作者本人的,这是我写作一直不能违背的真理:要对笔下人物抱有感同身受的同情怜悯,却不可以怀有过度的爱慕迷恋。
这四个故事除了风集都有历史人物的原型,不过都很冷僻,原本想要最后贴一下的,不过写到太晚了,就偷懒了吧。好在除了最后这对,前面两个的原型痕迹也不是太重,基本都是我发挥出来的剧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