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拓跋焘又灌下一杯,“虽然我是为‘太平真君’,可一想到蠕蠕畜生三番四次侵扰我大魏边境,屠杀我的男人,奸'淫我的女人,我就把崔司徒嘱托的事都抛诸脑后了。”
“陛下…… 臣有一句话今日一定要说个明白!”举杯痛饮,借酒壮胆,宗爱忽然正襟危坐,“陛下,您才是我大魏天下的主人啊!”
仅在刹那,狼顾鹰视。
宗爱却一反往常的唯唯诺诺,“陛下,你这些日子军务繁忙,想必是不知道,朝中有个人乘陛下出征在外,越发得横行朝野、独揽朝纲大权。前些日子,他推荐冀、定、相、幽、并五州的士族起家为郡守。”拓跋焘的眼神慢慢游离至宗爱额头上冒出的涔涔冷汗,“太子殿下认为此举不妥,便于他据理力争,他竟充耳不闻,坚持派这些人就任…… 他把这天下到底当是谁家的?”
“你想弹劾崔司徒便直说,何必吞吞吐吐隐去姓名?”
“陛下!”宗爱跪地一拜,“臣在您身边服侍您多年,可瞧得一清二楚——当初弹劾崔司徒的那些人,无论王侯将相,皆是凶多吉少!”解开衣襟,宗爱闭目仰头,指天大叹道,“臣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求陛下能破肚开膛,亲眼见到臣的忠肝义胆!”
良久,一阵倾盆泼来。缓缓睁开眼,只见佛狸紧握酒盅,神色威严而淡漠。
何人可解?
“谢陛下赐酒!”抹了抹湿漉漉的脸颊,宗爱深深伏下头去,久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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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出于岸,流必湍之。
平城?云母殿。
“太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垂足而坐于案几之上,宽大的披风下是佛狸交缠抱胸的双臂。
“臣…… 臣……”魁梧的身材遮挡住了光源,阴影下,拓跋晃战战兢兢、汗如雨下,“司徒…… 司徒他举荐了数十人为冀、定、相、幽、并五州郡守。臣以为不妥……”
“有什么不妥?”他俯视着他,就像他当时俯视着乐平王拓跋丕,冰冷到无懈可击。
“早先征聘的人才……也是被作为州郡官入选的…… 他们担任这一职务已经很久了。辛勤劳苦却一直没得到过朝廷的报答……”太子晃咽了口唾沫,“臣以为……应该首先补充他们作郡县守令,让新征聘的人代替他们做郎吏……”
“你说的很有道理。”忽觉一阵眩晕,佛狸便闭目挤按山根两侧的睛明穴。
“而且…… 太守、县令管理百姓,应该由经历过世面有经验的人来担当……才对。”
“那么,”稍有缓释,佛狸便睁开双眼,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崔司徒是怎样答复你?”
“臣……臣不记得了。”拓跋晃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臣只记得…… 司徒他强意要任命那十几人…… 臣也拗不过他……”
“不记得?”佛狸忽而冷笑一声,抽出身后的马鞭缠绕于自己的手腕,“太子,你想清楚。”
“他说‘胡虏和寒门怎么做得好郡守’!”身长八尺有余的拓跋晃忽然间勃然而起,“崔浩他三番四次讥讪我们鲜卑人是胡虏,这早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还需要我亲自向陛下报告吗?”
“你可是大魏国的太子!”一鞭抽去,太子晃非但不躲闪,反而凑向佛狸面前,挺直身体,全盘洗耳恭听着佛狸的怒吼,“你连个臣子都制不住,叫我怎么放心把大魏社稷托付于你?”
“若不是兄兄对那崔浩言听计从,他又怎么敢如此恃宠而骄?!”五指捂住的手臂霎时涌出鲜血,拓跋晃的怒气怫然爆发,“兄兄,我根本不是怕他!而是…… 你若不介意,我现在就可以拿着你的马鞭把他捆来问罪!”
拓跋晃伸出左手,那倔强而坚毅的眼神,让拓跋焘似是即视到了当年的自己。
“司徒的事,我自会处理。”拓跋焘的声音忽然缓和下来。似笑非笑间,佛狸收起太子晃手掌,紧紧握住,“去找太医替你看看伤口吧。”拍拍太子晃的肩膀,他便转身往内室走去。
何人能及?
“兄兄……”或许是大喜过望,走出宫殿时,太子晃竟横冲直撞到了中常侍宗爱的身上。
“拜见太子殿下……”宗爱的笑容让拓跋晃十分的不适应,他随口答应了两句,便登上车驾回东宫而去。
“太子殿下,你回来了?”中书侍郎高允是太子的授经老师。眼见太子喜上眉梢,高允便也微笑问道,“什么事让殿下那么高兴?”
“老师。”素来不喜汉礼的太子竟恭敬做了个揖,让高允着实颇为震惊,“方才陛下召见我,问了我些琐碎杂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哦?是什么杂事?”高允笑着替太子倒了杯茶水,递了过去,瞥见臂上鞭痕,又急色问道,“殿下,你的手臂……?”
“哦,没什么大碍!”这才感觉到口干舌燥,太子晃接过水便仰头豪饮,“是崔司徒的那件事。司徒他…… 咳咳咳……”
高允扶着呛喘连连的太子晃,神色倏尔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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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仔细钻研着河南地图,拓跋焘与众将商议南征行军路线。
“还有什么事吗?”
“陛下……”说话的是永昌王拓跋仁,“我有其余的事要禀告。”
拓跋焘抬头一瞥,只见那群鲜卑大臣们个个神色严峻,即便是用脚底板想也知道是什么事了。
“说吧。”
“陛下,你可记得宁南将军王慧龙?”
“记得。”
“陛下,当年王慧龙只身投靠我大魏,崔司徒仅是看到他的齄鼻,就逢人便说他是太原王氏的‘贵种’。”
“可这不是十余年前的事了吗?”
“可这十几年间,崔浩他是越发得得寸进尺啊!”略阳王拓跋羯儿接上道,“崔浩平日里就对我们鲜卑人颇为不屑,他自以为是清流高门,把自己当成了贵族!”
“哼,贵族?这天下是我们鲜卑人用鲜血和铁骑打下来的!”高凉王拓跋那摩拳擦掌,“就他们汉人整天扭扭捏捏不知所云的,也敢自称自己是‘贵种’?!”
“太子。”拓跋焘却只望向低头不语的拓跋晃,“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臣?”太子晃犹豫了一番,“臣…… 臣犹记得前些年,我军攻伐凉州时……”
北魏太延五年,公元439年,拓跋焘意欲举兵攻伐北凉,问计于崔浩,对曰,“牧犍逆心已露,不可不诛。今出其不意,大军猝至,彼必骇扰如惊弓之鸟,必定攻无不克。”而弘农王奚斤等三十余人却听信了尚书李顺的谗言,认为北凉周边荒凉卤瘠,若牧犍举兵固守,攻之不拔,则险象环生。
拓跋焘假意离去,让崔浩与奚斤等人辩论,自己却退于屏风之后。
“从温圉水以西直到姑臧,遍地都是枯石,绝对没有水草!”李顺斩钉截铁得说道,“姑臧城南的天梯山上,冬天有积雪,深达几丈。春季和夏季的时候,积雪融化,从山上流下来,形成河流,当地居民就是引雪水入渠,灌溉农田。如果凉州人听说我们大军开到,一定会掘开渠口,让水流尽,我军的人马就无水可用。姑臧城方圆百里之内,土地因无水杂草不生,我军人马饥渴,也难以久留。奚斤将军的意见是正确的,崔司徒你又何必逞强好胜?”
“《汉书?地理志》称‘凉州之畜为天下饶’,若无水草,牲畜怎么繁殖?另外,汉朝绝不会在没有水草的土地上兴筑城郭,设置郡县。况且,高山冰雪融化以后,只能浸湿地皮,收敛尘土,怎么能够挖通渠道,灌溉农田呢!这种话实在是荒谬不可信!”
“耳闻不如亲眼所见。我去凉州不下数次,你却一次都没去过,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辩论?”
“怕是因为你接受了人家的金钱贿赂,想要替人家说话吧。”崔浩冷笑道,“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被你蒙蔽吗?”
听到了这些话,拓跋焘按耐不住走出屏风,辞色严厉,“朕伐凉之意已决!”群臣只得唯唯不敢复言。
几月之后,拓跋焘引兵姑臧城下,见凉州果然是水草丰饶、一片生机盎然。
“自从那件事之后,臣就觉得崔司徒为人虽然倨傲,但也不乏耿直……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陛下若对他有什么疑问,不如亲自召见他,让他自己来说吧……”
又与何人说?
“宗爱,去把崔司徒请来。”低下头,频频拨弄着阻挡视野的发丝,佛狸将它们挽于耳后,只听得手指拨弄过的青铜耳饰叮当作响。
一阵香气扑鼻弥漫,是他来了——带着他的沁人芬芳以及他的玉容光颜。任凭他以往是如何神机妙算,却一定算不得这场久别重逢,等待他得将是何等的狴犴深渊。
“司徒。”相视须臾,拓跋焘便又急急垂下头去,“你…… 国史写的怎么样了?”
“启禀陛下,国史之中,《太祖记》乃前著作郎邓渊所为。而《先帝记》及《今记》是臣与中书侍郎高允共为之……”无法集中精神聆听,无法深思熟虑设想,因为仅是这久违的娓娓之声,就足够让佛狸心猿意马。
“崔浩!废话少说!”拓跋仁见拓跋焘迟迟不语,便等不及开口,“你前些日子到处说王慧龙是‘贵种’,可有此事?”
“我确实这么说过,但这都是……”
“司徒。他是贵种,那朕是什么?”
相视睢盱,只见他点漆眼眸,竟微泛红光。
“臣死罪!”一字一顿,免冠引咎,顿首谢罪。
起身顾望,斯人早已远去。临走前,他冰冷掷下的那一句话,久久切割着肝胆。
“司徒,朕决意南征,即日便启程,请你用心辅佐太子,不要再有任何差池。”
第28章,国史案(上)
平城?东宫。
“伯恭……”一阵推耸呼唤,高允转过身去,原来是东宫博士管恬。
“哦,是管博士呀。”高允见他手里携着书卷,神色凝重,便关切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伯恭,你看看这个!”管恬递上手边的那卷书,“这可是国书的草稿?”
“这……”四顾无人,高允才长长呼出一口气道,“是。而且已经……定稿了。”
“啊?!”管恬瞠目结舌、惊愕失色,“伯恭,你为何要将‘拓跋氏乃匈奴降将李陵之后’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编入这国史之中?”
“嘘……小声点儿。”高允将书卷丢入一旁的取暖火堆。眼看着冉冉烈火吞没了白纸黑字,他才缓缓说道,“这是司徒公亲自编纂的。”
“司,司徒公?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也不知道具体原因。”高允摇摇头,“但我猜想,是因为司徒这几年一直欲齐整人伦、分明族姓,所以他才先将当今天子的‘拓跋氏’归为名门望族‘陇西李氏’。”
“原来如此。”管恬神色稍缓,“看来他前些日子与太子殿下争任官员,想必也是为了‘分明族姓’了。可是……”旋即,他又皱紧眉头道,“可是崔司徒此举太过理想,太过冒险。纵观这大魏天下,能理解并支持他的人又能有几个?”
“所以我说崔公他免不了一场灾祸啊。”高允长叹道。
“你与他向来友好,可曾劝说过他?”
“嗯,我曾劝他三思而后行。他当时没有异言,但事后却未曾听从。我觉得……他像是中了什么魔怔一般……”
“对了,你听说了吗?”管恬像是想起了什么,“前几日,陛下把司徒唤去偏殿,当着众人的面逼他免冠谢罪,弄得司徒公好不狼狈啊。”
“竟有此事?”高允开始惊悸不安,“陛下已经对崔司徒失去耐心了吗…… 那崔公……”高允起身整理衣冠,“不行,我得去跟他好好谈谈。”
“你快去吧!”管恬望着高允的背影,不禁哀声叹气道,“伯恭,这不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你自己啊。”
行色匆匆、褰裳躩步。
前面那个人是……陛下?观瞻寓目一番后,疾步上前;似是有所察觉,倏尔转身,伫足止步,目光镇定。
果真是陛下呀…… 他一个人在那里伫足不决所为何事?高允来不及多想,只毕恭毕敬抱拳作揖道,“中书侍郎高允拜见皇帝陛下。”
“免礼。”左顾右盼,迟疑了片刻,拓跋焘才问道,“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启禀陛下,臣正欲前往西殿拜访崔司徒。”
“这么晚了,你找崔司徒?”
“哦,那臣,臣…… 其实是想询问,请教一下…… 国书的相关内容……”
“既然如此,朕便不多作打搅。”说罢,佛狸便掉头离去。
许久,动荡不安的心方才惴惴落地。
腾腾兀兀,恍恍惚惚。
西殿;东宫。
“陛下……?”;“兄兄……?”
他抬头,汲汲顾影;他睁眼,欣喜若狂。
“伯渊。”;“太子。”
“哦,是伯恭啊。”低头冁然,他揉了揉双眼,“有点累了,所以不小心睡着了……”;“兄兄,真的是你!”忽而恸泣,太子晃道不出任何言语。
“伯渊,你……。”欲说还休,忽望见案桌凌乱,高允便顺而收整起来道,“伯渊,你……累了吧。你去歇息会吧。”;“太子,”盖好被褥,佛狸又将四边折进下去,“没什么事,你睡吧。”
不看你的眼,不见你的眉。
北魏太平真君十一年,公元450年春,太武帝拓跋焘举兵攻伐刘宋。
正月,拓跋焘抵达洛阳。
二月,拓跋焘先到梁川进行大规模的狩猎,而后亲自率领十万骑兵突越边境。刘宋南顿太守郑琨、颖川太守郑道隐等人听闻魏军将至,纷纷弃城南逃。
平城?东宫。
“伯恭……快!”被发撄冠、跌跌撞撞,著作郎宗钦将高允拉入墙角旮旯,“出事了、出大事了!”
“什么事?”
“是崔司徒,崔司徒他……”宗钦气急败坏的说道,“他,他听取了闵湛、郗标二人的谗言,要将这国书刻于石碑上,立于城郊坛东!”
相视失色,张口结舌,而后一阵触目神伤。
“他到底在想什么…… ”高允努力压抑克制,语调却依然悲怆,“他怎么这么糊涂……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伯恭啊!”宗钦拉着高允,面红耳赤得催促道,“快,快去禀奏太子!”
“对,对!”高允这才缓过神来,“只要太子殿下不答应,崔司徒也只好罢手了。”
快步彳亍至太子的寝宫,等待着高允的却是一阵阵不堪入耳的谗口嚣嚣。
“我听说崔浩已经差遣匠人着手动工了,真没想到他竟那么心急着想去死!收买闵、郗二人虽然用了我几千金,但如果真的能要掉崔浩的小命,这千金又何足挂齿啊!怕就怕……”
“怕什么!等陛下回来之后我等再故技重施,好好绘声绘色添油加醋一番,到时候何止是崔浩一人,他的所有同党都难辞其咎!他当日借着矫诏案的名义肃清异党,今日我们也要有样学样、以牙还牙!”
“阿干说的对!待皇帝陛下归京之日,就是那崔浩人头落地之时!我们就等着看好戏吧。哈哈哈哈哈哈…… 诶,太子,你怎么不说话?”
“我……?没什么好说的。”拓跋晃支支吾吾,似是不愿多言,“时间不早了,你们都散了吧。”
这一切竟然……都是阴谋…… 而且太子晃…… 他竟然…… 也参与其中……
高允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心如刀绞。
到如今,你只孑然一身。
第29章,国史案(中)
榱栋崩折、大厦将倾。
“停手吧……崔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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