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朱荣于入洛之前曾经遣元天穆留后,一来为之继援,二来抵御匪军。而前几天,他便正是单骑寻找元天穆去了。
“兄弟!”鞍马劳顿,尔朱荣虽一脸疲惫,但直视着元天穆的双眼却神采奕奕,“我来了!”
“大王,你……”元天穆急忙找了张胡床与他坐下,“你怎么来了?有事且让奚毅来通报便是,何必亲自……”
“这事必须亲自说。
”尔朱荣正色打断道,“兄弟,你听着,我要你留守洛阳。”
“洛阳?”元天穆蹙了蹙眉,“可……葛荣呢?”
“葛荣那种毛头小贼,哪需要天穆阿干亲自出马!交给我就好了。”尔朱荣笑道,“阿干,你也别满口属下大王的,好是生分!况且你现在也是上党王,以后我俩就时时刻刻皆以兄弟来相称,你看可好?”
“好是好,可我终归还是你的下属,”元天穆温尔笑道,“外人面前,总是要讲点规矩的。”
“那你可得答应我,私底下不准再大王将军的了,要叫弟弟!”
“贤弟……”,“阿哥!”他二人就这般相拥相视,相言相笑。而这份羁绊,于尔朱荣来说是最为珍贵的兄弟情,于元天穆亦是如此,亦或是夹杂着更多……
“对了,弟弟,你究竟为何要我留守洛阳?难不成是为了……陛下?”
望着元天穆支支吾吾又面有难色,尔朱荣便正声答道,“如今国中虽揭竿四起,却皆是盗贼流寇之辈,区区蝇头,不足为惧。而那岛夷萧衍,虽偏安一隅,却素来对我大魏有所图谋,实乃心腹大患,我等万万不可不加以提防。所以,我需要一位沉着冷静、稳如泰山的将领来镇守洛阳。”尔朱荣拍了拍元天穆的肩膀,又接着说道,“这是其一。二来嘛,我从弟尔朱世隆多行不法,我女儿英娥急躁善妒,想必他们与至尊之间必会有摩擦,还得劳烦哥哥代替我和事调停了。”
言至于此,只见尔朱荣旋下指上佩韘,递于元天穆道,“哥哥,这是我尔朱家祖传佩韘,若是尔朱族人不听阿干的话,你但且出示此物,他们断然不敢再有二言!”
“尔朱族人?”元天穆细细端视着那佩韘,而后忽然说道,“也包括你么?”
“当然!”尔朱荣几乎脱口而出。
“真好……”元天穆扑哧一笑,而后又摇摇头道,“天宝,天下人皆知你视我为兄长,我的话他们断然不敢违抗,不必多此一举。”他抓起尔朱荣的手,将那佩韘重新套回他指上,“傻弟弟,这是你家传的宝物,怎可随意离身?”
“那好吧。”尔朱荣点点头,摸了摸肚皮,便又讪笑道,“阿干,你看我这肚子咕咕叫的叫了好久啦,快去给我弄点酒肉吃食吧。”
“真拿你没辙啊……”元天穆亦莞尔而笑,“你且在这坐一会吧,我去给你拿。”
……
几日后,元子攸的诏书如约下达,元天穆便以诏书入洛。
车途颠簸,而不知为何,素来稳重的元天穆此刻竟亦是焦躁起伏、惴惴不安。
“为何如此焦虑?”元天穆思忖着。举袖欲拭额汗,元天穆却发现自己掌心竟亦布满汗珠。
“难道是我的……傻弟弟、他……?”
第二十二章,第六夜
洛阳·明光殿,夜。尔朱荣入见孝庄,重谢河桥之事,誓言无复二心,孝庄帝自起止之,亦复为尔朱荣誓,言无疑心,尔朱荣闻之大喜,遂求酒以饮。
数杯好酒下肚,尔朱荣竟然醉了……如此不胜酒力实属罕见。只见大醉酩酊的他搂着元子攸胡乱比划,满口嚷嚷着鲜卑语,又于他身上胡乱磨蹭,好不胡闹。元子攸见状,便唤奚毅进殿,与他一同将尔朱荣抬到了内殿的床榻上。
目送奚毅告退以后,元子攸便脱去鞋袜、褪去衣衫、散披长发,上塌跨坐于尔朱荣身上,元子攸便这般俯视着神智不清的尔朱荣,他的眼神时而温驯、时而尖锐、时而哀伤、时而空荡、时而愤怒,无人知晓他看到了什么、他听到了什么、他又想到了什么……
隧门一时闭,幽庭岂复光。
“天宝。”元子攸忽然抚上尔朱荣的脸庞,操着鲜卑语轻言问道,“天宝,前些天你去哪里了?”元子攸的鲜卑语用语流利、语音标准,丝毫不夹杂汉韵,听起来十分地道老练。
“前、前几天?”尔朱荣已然魂迷,只呆滞着以鲜卑语回道,“我、忘记了……”
“是不是去寻元天穆了?”复以指背勾勒着他的脸庞,元子攸继而细语道,“天宝,快告诉我……说对了有奖励。”
“奖、奖励?”尔朱荣傻笑道,“对,就是去了天、天穆哥哥那里……你、你怎么知道的……?”
“那前几日我使劲浑身解数,你亦万万不肯留宿嘉福殿,也是他教你的?”
“对、对……阿干说宫、宫里危险,切忌留宿……”尔朱荣如实答着,而后又痴笑道,“我、我都老实回答了……那奖、奖励呢?是、是什么?”
“奖励嘛……”只听元子攸倏尔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正如绝堤寒河,怒浪滔天,凛冽恣意,其中却亦掺杂着受难者的凄凄哀嚎。
五月初四,长乐王已死。第六夜。
啪、啪。
两记耳光招呼而来,霎时,嗡嗡轰鸣回荡耳际,刹那间,尔朱荣便昏迷晕厥、不省人事。“醒过来!”但见尔朱荣如此,元子攸只揪起他的头发,猛力往墙壁重撞而去,“你给我醒过来!”
咚,咚,咚——
剧烈震痛使得尔朱荣瞬间恢复神智。而直到此刻,他方才觉察到了那方浓浓杀意。那团烈烈仇火从未熄灭。而此刻尔朱荣欲再卯劲起身反抗,却只觉周身乏力,即便是拳头也无法握起。
“你、你他妈的,到底是谁!”尔朱荣的视觉亦越发模糊,望出去的人、物皆是三四重叠影,“你、你想要对我、做什么?”
“呵呵。”一把揪住尔朱荣的脖子,元子攸使劲全力扭捏收拢着五指,“你问我要干什么?我忍受了如此多的屈辱,到底是为了什么?”他瞠怒双眼,表情狰狞而扭曲,声音却阴森肃穆,冷静得可怕,“狗羯胡!”元子攸抽出床榻下藏匿着的刀具,“去死吧!”
千钧一发之际,奚毅忽闯入殿内。
“陛下!”
“什么事!!”元子攸举眸看他,目光冲涌着怒火,只教人不敢直望。
“陛下,你、你要杀尔朱荣吗……?”只见奚毅一脸震惊,继而倏地下跪,“臣、臣恳请陛下,万万不要在此刻诛杀尔朱荣!”
“为什么?!”元子攸跳下床榻,赤'身'裸'体举刀步步逼向奚毅,“难道你后悔投靠我了吗?!”
“不、陛下!”奚毅摇着头,激动说道,“陛下,臣奚毅虽不曾读圣贤书,但亦知大丈夫当忠君报国!臣宁死事陛下,岂事那羯胡!只是……臣希望陛下能听臣一言!”
“说。”
“陛下,如今我大魏国中贼盗四起,南梁萧衍亦蠢蠢欲动,此诚乃危急存亡之秋,而这尔朱荣虽暴虐无道,但其用兵如神,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人皆畏之,陛下若当下杀他,岂不是自损哉?而且,这尔朱荣与元天穆互为兄弟,狼狈为奸,若尔朱荣暴毙于此,那元天穆岂会坐视不管?倘若真到那时,这天下必定大乱啊……”
“所以,如若要杀尔朱荣,那也得将元天穆一并杀掉。”元子攸冷冷插道,“对吗?”
“然也。”奚毅点点头,“他二人相互倚仗、情比金坚,虽并无血缘关系,但胜似亲兄弟。想必方才陛下亦有所证实,当知并非臣胡乱揣测。”
“亲兄弟?呵呵……”元子攸冷笑着,眼泪止不住滑落而下,一滴、两滴。“他即也有兄弟,也知兄弟如手足,那他为何还要杀我的兄弟?”
“陛下……”奚毅亦垂下泪滴,“还请陛下节哀。”
元子攸却摇摇头,转言短叹道,“奚毅,你知道么,他刚才醉酒昏迷,一直不停说着‘对不起,子攸。对不起,子攸。’而后他还说……”元子攸却忽而噤声,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只捡起地上的衣裳,随意夹裹起赤'裸的胴'体,而后上前将奚毅扶起,“将军,方才我一时失神,竟怀疑了将军,万分抱歉。”
“陛下……”奚毅直直望着那副熏着黛墨的双眼,“臣奚毅誓死效忠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好。”元子攸点点头,“将军心意,子攸心领。那还劳烦将军把尔朱荣抬回中常侍省,接下来怎么做,就看将军的了。”
“是!臣必定不辱使命!”
“嗯。”元子攸回瞥那卧榻,但见尔朱荣安稳熟睡,他便凉凉一笑,“酒里有迷药,想必他一时半会醒不过来。”他说道,“虽与他同榻多日,但他熟睡的样子,我还是头一次看到。”
说罢,元子攸便转身离去,他的长发微微卷曲,随着步伐轻轻摇曳,仿佛微风掠过的湖面,叫奚毅看得好一阵出神。
“陛下……”元子攸虽早已远去,奚毅却依然痴痴凝望着殿门,久蹙眉头,长跪不起。“陛下……”他暗暗啜泣道,“你若是打算杀他,却又为何要如此这般宽衣解带……糟践自己呢。”
长乐灭度,沥血重生。
中常侍省。直至夜半,尔朱荣方才醒寤。刚睁开眼,便觉一阵头晕眼花、痛胀欲裂,“奚毅……”尔朱荣勉强支撑起身子,“奚毅……”
“末将在。”奚毅听闻,急忙上前扶起尔朱荣,“大王,你醒啦?”
“头好痛……”尔朱荣揉了揉山根,“我怎么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哦。”奚毅答应了一声,倒了杯水递去,而后淡定说道,“方才大王喝醉酒了,陛下便让末将连着这床,把大王抬到了这儿。”
尔朱荣听罢,且埋头思忖不语,而后一个翻身倏尔跳下床榻,踢开厚实垫褥,随即俯□去,以指尖细细抚摸着蹋沿。
“大王,你在干什么?”
“你说谎。”片刻,只见尔朱荣俶尔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奚毅的佩刀,反架于他脖上,冷冷说道,“元子攸想杀我,是不是?”
“陛、陛下要杀大王?”奚毅瞠目结舌,惊慌得恰到好处,“末将听从大王命令于殿外守候,实不知殿内到底发生何事。”但见尔朱荣神情阴冷,目光凛然狐疑,奚毅便怫然而怒,“大王!我奚毅随你东征西讨年余载,你既如此不信任我,那索性一刀砍死我吧!”
望着奚毅神色坚毅无畏,尔朱荣思索片刻,便弃刀致歉,“我实在是头痛欲裂……你别介意。”话毕,尔朱荣又接着道,“对了,天穆呢……元天穆到洛阳了吗?”
“末将已派人于城外恭候上党王……”
“大王!”一声熟悉的音调,二人循声望去,但见元天穆赫然浮现眼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元天穆疾步步入殿内,神色匆忙、脸色疲惫,进殿后,元天穆环顾而视,看了看地上的刀,又看了看那凌乱的床榻,“这、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哦……没事啊。”尔朱荣搪塞笑着,见元天穆依旧满脸疑问,他便又说道,“就是刚才喝醉了。要不信的话……问奚毅吧。”
“奚毅,你说。”
“还用问吗?”奚毅捡起地上的刀插回刀鞘,漫不经心地回道,“大王自然是又撒酒疯了呗,刚才还嚷嚷着要杀我呢。”
“哦……原来如此。”听罢,元天穆方才舒了一口气。只见他释颜而笑,脸色虽依然疲惫,神态却轻爽了不少。“没事就好,看来之前是我多虑了……”
五月初五,子时。
第二十三章,扬镳
五月初五,尔朱荣还晋阳。正午,孝庄帝践于邙阴。
“陛下。”宴半,尔朱荣忽把酒起身,回望邙山,他转身南向缓踱几步,没有再说话。魆风骤至,拂掠着他的乌黑斗篷,元子攸凝神注视着它,看着它时而前向包裹着尔朱荣的魁梧身躯,时而又反刍向后逼向自己,张牙舞爪如同洪水猛兽,元子攸忽然觉得有些害怕。
“葛荣即已攻克沧州,下一个目标想必就是邺城。”背对着元子攸伫立许久,尔朱荣忽然开口说道,“如若邺城沦陷,葛荣于河北便稳立根基。”那声音穿自喉间,强强掩盖着它的疲惫,“继而,他就会渡河南向,直取洛阳。”
“朕知道。”元子攸答道,“且有爱卿辅佐,河北必安。”
“说得好。”尔朱荣笑了,那笑声辨不出冷热。“何止河北?”他又接着说道,“他强占的大魏国土,统统都要吐还回来!”
而尔朱荣虽这样说着,可那双眼眸却从未北瞰,只紧紧南望。
一旁的元天穆则始终埋头不语。
第二十四章,北还
墙头雨细垂纤草,水面风回聚落花,五月江南天,梅雨季节迤逦而至。
潺潺细雨,池蛙声声,淅淅沥沥萦绕耳畔,靡靡我心。玉砌雕阑,熏香缭绕,袅袅芬芳中亦杂着淡淡艾香。元彧病了,他病的不轻,整日低烧,人也越发消瘦了。陈庆之看着眼前脸色煞白,却故作坚强的他,指间黑子不由得滑落而
下。
啪——
“怎么了,子云?”元彧问道。
“数子吧。”陈庆之笑道,“这样就可以了。”
“嗯,好。”元彧点点头,举袖方要填棋数目,陈庆之却拦他道,“让我来吧,文若。”只见陈庆之麻利将棋盘补满,又迅速数了数黑子的数目,“一百八十四、一百八十五……”数到这儿,他便抬头笑道,“文若,这次只差半子,又进步了。”
“哦……是吗?”元彧本就出神,便也糊涂笑道,“子云教的好。”
“天子驾到——”
萧衍来了,还携着一壶好酒,在他的招呼下,他三人便围聚小案,浅酌畅聊。他们聊天的内容无外乎对弈之道,其实元彧并不喜爱围棋,但与之相较,元彧更不喜欢扫兴。只见他维持着微笑端坐一旁,静静聆听着萧陈二人的谈话,适时颔首肯许,适时发表见解,他看起来十分融入其中。
病痛使得元彧头晕目眩、浑身乏力,但他依旧保持着释然微笑。他的笑发自肺腑,出自真心,所以才有如斯感染力,它如阵阵拂面杨柳暖风,让每一个人都感到轻松、愉悦,让每一个人都感到自己被重视、被理解。胸宽若洋,海纳百川却不失本心,立场坚定,这便是元彧的风度。
或许是那几杯雄黄药酒的功效,元彧只觉身子竟不再那般乏力,于是他便请求抚琴歌曲,以助酒兴。
“绿树始摇芳,芳生非一叶。一叶度春风,芳华自相接。杂色乱参差,众花纷重叠。重叠不可思,思此谁能惬。”
这曲《芳树》是萧衍任雍州刺史驻居襄阳时,以当地民歌所谱写而成。而元彧竟能一字不差的将其传唱,使得萧衍大为震惊,便大肆感叹道,“文若,你唱的真好。”萧衍抚掌而笑,“可否再唱一曲?”
“是。”元彧笑着点点头,继而拨动琴弦,袅袅琴音再一次自指尖流溢,娓娓而至,绕梁盘旋。而相比之前,这琴声却悲怆了不少——
“谁言生离久,适意与君别。衣上芳犹在,握里书未灭。……”
啪……琴弦断了。
“文若?”萧衍急忙上前,“你、你没事吧?”
“陛下……”只见元彧缓缓抬头,清泪两行倏落而下,“臣想回家……”
元彧求还,辞情恳至。萧衍惜其人才,又难违其意,遂遣舍人私劝元彧曰:“昔王陵在汉,姜维相蜀,在所成名,何必本土?”元彧对曰:“死犹愿北,况于生也。”萧衍听罢,乃以礼遣还。
第二十五章,忿恨
抵达晋阳以后,尔朱荣并没有急于对付葛荣,而是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