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众叛亲离,为你孑然一身,而你却……
“陛下,既然崔浩已死,我等何不举兵北伐?”王玄谟揣测到了刘义隆的心思,“陛下,索虏暴虐无道,北方汉人久受鲜卑索虏欺凌,我等理当顺应民意,兴兵跨江讨虏,封狼居胥,光复河山!”
元嘉二十七年,公元450年七月,刘义隆下诏北伐。他派遣宁朔将军王玄谟率领太子步兵校尉沈庆之、镇军谘议参军申坦率领水军进入黄河,受青、冀二州刺史萧斌的督统。太子左卫率臧质、骁骑将军王方回直接到许昌、洛阳。徐、兖二州刺史武陵王刘骏,豫州刺史南平王刘铄各目统领自己的部队,在东西两个方向一起举兵进攻。梁州、南秦、北秦三州刺史刘秀之在、陇一带骚扰破坏。太尉、江夏王刘义恭出驻彭城,但任各路大军的调度、指挥。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平城·永安宫。君臣对弈。
“陛下,刘宋大军压境,围攻滑台,直逼虎牢……”执白的是北魏尚书李孝伯,“陛下,我们是否应该引兵援救呢?”
“专心下棋。”拓跋焘凝视着棋局,指尖捻动着黑著,语调平静冷淡,“你再三心二意就要输了。”
“让我见陛下!”门外传起一阵喧闹,“我要见陛下!”
背门而坐,佛狸不为所动。
“陛下!”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陛下,刘宋大军已经进逼虎牢了?!”
“笔头奴,”佛狸对古弼的质问充耳不闻,只低头仔细着钻研棋局,“你怎么就自说自话得进来了?”
原来那名官员叫做古弼,古弼因为脑袋尖,被拓跋焘戏称为“笔头”。而古弼也不多啰嗦,冲上前去一脚踢开胡床,撩起尴尬倒地的李孝伯便是一阵狂锤猛打,口中还跟着悻悻唾骂道,“李孝伯,你身为人臣,国难当头,你却还有心思下棋?”古弼越打越来劲,竟更口无遮拦的道,“如果崔司徒还活着,怎么会有今天这个场面?!”
不知道从何时起,那个名字已不再让他感到撕心裂肺,只仿佛寒冬饮雪水。
“笔头公,放手。”扶好棋盘,拓跋焘终于抬起头。只见眼神依旧镇定、言辞依旧故我,“李宣城已多次向我进言,是我没有采纳。”
古弼这才放开手,转而面向佛狸问道,“陛下,你这又是何故?”
拓跋焘起身,伸手搀起狼狈不堪的李孝伯,同时缓缓说道,“如今天时尚热、马亦未肥,我军若是仓皇而出,必定毫无斩获。如果贼军真有能耐打到平城,我们就去阴山暂避。鲜卑人本著羊皮裤,何用绵帛?”佛狸冷笑一声,眼露灼灼,“等到十月,黄河冰封,我就带着我的军队渡河南征……”
“到时候,谁欠我多少,我都会十倍得要回来!”
第32章,元嘉草草(下)
论统兵作战,佛狸就如同鲲鹏展翅,敢于孤军深入,也甘于退守千里。进既可吞山河万里,退又何计锱铢毫毛?常言道,文如其人。武亦如此。
话说那刘宋军队本应是士气旺盛,武器精良,而且在当时,居住在黄河、洛水沿岸的老百姓们都争先恐后地给刘宋军队送粮秣,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人拿着武器前来投奔。但主帅王玄谟借由战争搜刮民财,使得本一心向往南朝的百姓们大失所望,而他的刚愎自用、贪婪自私也让刘宋军的优势瞬间化为子虚乌有。兵贵神速,可刘宋军包围了滑台数月仍久攻不下,战机贻误。眼见天气已慢慢转凉,黄河也渐渐结冰……
刘宋元嘉二十七年,公元450年九月,太武帝拓跋焘引兵救援滑台。十月,太武渡河,众号百万,鼓崐之声,震动天地。王玄谟惊惧而宵遁,北魏军队连夜追杀,死者万余人,麾下散亡略尽,委弃军资器械山积。
青、冀二州刺史萧斌闻讯后,派沈庆之统领五千士卒前去援助王玄谟。沈庆之拒绝,对曰,“王玄谟的士卒身体疲惫、士气不足,而寇虏已经逼近,得数万人乃可前进御敌,如果派遣区区几千人的军队轻率前往,必然捞不到什么好处。” 萧斌却坚持要他去。争论不下之时,正赶上王玄谟仓皇逃窜回来。萧斌要斩王玄谟,沈庆之坚决劝阻,曰:“佛狸威震天下,控弦百万,岂玄谟所能当?况且斩杀战将削弱自己的力量,此非良计也。”萧斌于是没有斩杀王玄谟。
初战大捷,太武帝乘胜反攻。秉承并坚持自己的作战原则,拓跋焘全然不顾西线以柳元景为首的刘宋大军已攻陷潼关,下令永昌王拓跋仁从洛阳向寿阳挺进,尚书长孙真直逼马头,楚王拓跋建直取钟离,高凉王拓跋那从青州直取下邳,他自己则率军从东平直入邹山,五路大军皆直赴东线战场。一将功成万骨枯,古来征战几人回。东线刘宋军节节退败,北魏军队深入刘宋国境。刘义隆只得下诏让柳元景等人退守襄阳。至此,元嘉北伐草草收场,刘宋转攻为守。
十一月,北魏永昌王拓跋仁乘势进攻悬瓠、项城,拔之。十七日,拓跋仁率领八万骑兵追击刚刚从西线撤返的刘康祖,意欲一雪西线虎牢陷落之耻。刘康祖只有八千将士,副将胡盛之建议可以依靠山势的险要,让军队从小路到达寿阳。刘康祖大怒,对曰,“我等临河求敌,遂无所见,今幸其自送,我军奈何避之?!”
于是宋军结车为阵,掉头迎击北魏骑兵,刘康祖下死令道,“回头者斩首,转步者斩足!”北魏军队从四面包抄围攻,刘宋军将士们同心协力、视死如归,拼死同北魏军队搏斗。自旦至晡,宋军杀魏兵万余人,尸横遍野,流血没踝。刘康祖身上十处受伤,却意气弥厉,越发得斗志激昂。拓跋仁改变战略,将部队一分为三,采用车轮战术,且休且战。这时,正赶上夜幕降临,风力很大,北魏军队借此就
用战马驮草,火烧刘宋军营,刘康祖随着救火随着补救营垒。一支流箭飞来穿透了他的脖子,刘康祖从马上栽下,壮烈牺牲。主帅即死,群龙无首,刘宋军随即崩溃。北魏军队追击堵截,几乎将刘宋军斩尽杀绝。
一切正如佛狸所云,刘义隆为他的仓皇北顾付出了十倍以上的惨痛代价。
二十六日,太武至彭城。久攻不下,遂立毡屋于戏马台,居高临下俯望城中。
彭城城楼。
“城下来者何人?”说话的是刘义隆的三子——武陵王刘骏,日后的刘宋孝武帝,“你且报上名来!”
“你可是刘车儿之子?”
刘骏定睛细看,城下的人脚跨汗血宝马,身背射雕弯弓。高鼻深目,相貌威风凛凛;耀武扬威,气焰不可一世。于是他便问道,“你可是魏主佛狸?”
“没错。”城下的人轻笑着挥舞着马鞭,“我就是你佛狸爷爷!”
“你……!”刘骏转念一想,索虏戎狄就是这般口无遮拦,自己是文明人,又何必与他作多计较?话说这佛狸围城多日,弄得他自己是日日胆战心惊、夜夜不能安寐,简直是让人恨之入骨,恨不能生啖其肉!但不知他今日忽然单骑前来到底有何指教?刘骏便带着疑问气沉丹田,稍作镇定道,“我正是当今圣上之子,武陵王刘骏。不知道魏主你今日亲自前来有何赐教?”
“也没什么大事。”佛狸取下'身后铁弓,又取出一封信件向刘骏示意。随即他开弓引箭,嗖的一声,箭簇飞逝,入墙三分。刘骏欲拔箭取信,却怎么也拔不出来,好一阵狼狈尴尬。待他唤来大力士取信并拜读之后,城下佛狸早已不见人影。
“这个佛狸,竟然要用骆驼良马来跟我换甘蔗美酒?”刘骏读完信后简直哭笑不得,“他到底是来打仗攻城的还是来狩猎巡游的?”
都不是。
☆、佛狸的梦
第33章,桃简居士(中)
自打佛狸得到了甘蔗美酒之后,整日在军帐中饕餮海饮,看似很是滋润快活。
“陛下。”进帐的白衣男子是北魏尚书李孝伯,“陛下传唤在下?”他抬头,只见佛狸斜靠于床榻,一边啃着甘蔗,一边看着书。呃…… 书?李孝伯奋力睁了睁眼睛,好像真的是在看……书。
“嗯。”佛狸应声放下甘蔗,正襟端坐,那卷叫作《食经》的书却依旧攒在手中,不曾释卷。“昨天我问刘骏要了点甘蔗美酒,没想到今天他就送来了。明天你去彭城南门,送些貂裘、骆驼及骡子当还礼吧。”
“是。臣遵命。”
“没有其他事了,下去吧。”
自崔浩死后,李孝伯成了北魏智囊团的一把手。李孝伯的从兄就是李顺,当初李顺收受贿赂被崔浩检举揭发后,李顺一族都太武帝的冷落。崔浩又三番四次谏言要诛除李顺,太武从之,斩于城西。而现在,崔浩被族株,李孝伯又成了太武帝的心腹。所谓风水轮流转,伴君如伴虎,大抵如此。
大起大落过,使李孝伯将世事看得极为淡泊。他深知那被众人所眼红称羡的皇恩浩荡、如沐春风不过是雾里看花、海市蜃楼。即便被称为‘心腹’,李孝伯却深知自己从未真正走进佛狸的心里。他早已将其死死囚锁。李孝伯秉着君君、臣臣,唯命是从、恪尽职守的原则行事,从未妄加揣测皇帝陛下心意,自然也从未僭越擅权,或许这才是为人臣的楷模。
“是,臣告退。”李孝伯转身离开军帐,眼前忽见一人,样貌甚是生分。暗自睥睨,只见那人身长八尺有余,隆准冷面,黑衣长靴,气宇非凡。而且仅在须臾间,那人便敏锐投还睚眦。心中一颤,李孝伯便低头疾步离去。
撩开帐门,那人呼了一声,“阿干。”而后缓缓走去。
“子玉?”拓跋焘抬头,向来凛若冰霜的脸竟洋溢起一阵和煦,“你回来了!可有好消息带给我?”
“我会空手而归么?”狄子玉抱以同样的浅笑,“第一次让我查胡夏在你军中的奸细,第二次让我查赫连昌的底细,”似是抱怨,又似是如数家珍,“你的尚书令刘洁、你的弟弟乐平王拓跋丕,现在这次就轮到……”
原来当年统万城之战的秘密手段,就是狄子玉。
“好了。”似是刻意在回避着什么,拓跋焘收起笑容,正色问道,“找到了吗?”
“人没有找到,但是找到一样东西。”狄子玉说着,便从袖管里拿出一张黄色道符。佛狸接过它,先是望了一眼狄子玉,而后垂头阅读那起张道符。
“虏马饮江水,佛狸死卯年。”心跳加速,拓跋焘缓缓念出道符之上那再也熟悉不过的字迹,“桃简居士?”
“对,就是他。他就是桃简居士。”
“哈哈……”佛狸哑然失声道,“这小东西,想用这种破玩意来诅咒我?”摇摇头,眼神里又覆满温存,“这是哪里找到的?”
“瓜步附近,”狄子玉淡定说道,“那儿到处都是撒着这种道符。想必那人是对你恨之入骨了。”
你恨我?你凭什么恨我?我对你百般娇宠纵容,你恃宠而骄铲除异党我可以忽视,你独揽朝纲擅权僭越我可以容忍,但你竟然勾结南宋岛夷,你竟然背叛我!
想到这儿,拓跋焘倏尔勃然而起,“我有一千个理由夷他三族,可他又凭什么恨我?”
“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狄子玉全然不顾佛狸正处于恼怒,一针见血并毫无保留得问道,“那会儿你让我带他走,说什么滚得越远越好,说什么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但如今,你又出尔反尔,要我替你找他。你到底安着什么心思?”
“我……”拓跋焘竟一时语塞。思索了片刻,继而缓缓说道,“因为杀他不解恨,让他就这么走了又太便宜他了。我要他活着,我要他十倍奉还给我!”
“但愿如此。”解颜开笑,狄子玉复而伸出手掌,“赏金。”
“现在只有这个。”佛狸取下耳垂上的青铜玛瑙耳饰交予狄子玉,眼望他面露嫌弃,佛狸便补上一句,“爱要不要。”
“要。怎么不要?!”狄子玉接过耳饰揣于兜里,“阿干你还有什么吩咐?”
“继续查。我要知道他的具体住处。”
我早就说过,你招惹上我,一辈子都别想甩掉!
第34章,桃简居士(下)
北魏太平真君十年,公元450年十二月,太武帝引兵继续南下。他派中书郎鲁秀发兵广陵,高凉王拓跋那出兵山阳,永昌王拓跋仁发兵横江。魏军所过之处无不残灭,城邑皆望风奔溃。刘义隆闻风丧胆,下令建康纂严。十五日,佛狸抵达瓜步,下令砍伐芦苇建造小筏,号称将欲渡江。建康震惧,内外戒严。刘义隆下令号召丹杨统内尽户发丁,王公以下子弟皆从役。
佛狸信步闲走于瓜步山附近的六合镇。虽然身着的是不知从哪抢来的汉服,头上也没有绑辫索,但周遭的黎民百姓一看到他,都不约而同的趋步避让,好似见到了死神一般。难道这就是气场?
“呔!来者何人!”眼前忽然蹿出一彪形大汉,燕颔虎须、豹头环眼,挥舞着长矛,“我看你这紫髯高鼻的,你是鲜卑人吧!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 ”怎么也学不来江淮官话,佛狸只能得操回他那夹杂着鲜卑腔的汉语,“我…… 我是羌人。”
“羌人?羌人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 我刚从索、索虏的军队里逃跑出来。我要投奔大宋。”
“哦!那你可是弃暗投明啊!”那大汉听罢,神色稍有缓和,只见他煞有其事的点点头,“嗯!好极、好极!”
“这位壮士,”极其别扭得抱拳作揖,佛狸便开门见山问道,“请问桃简居士是否在这附近?”
“桃简居士?”大汉挠了挠头,“你找他作甚?!”
“哦……是这样的。”拓跋焘拿出那张道符,“我捡到了这张道符……”
“所以你想问他多讨些是吗?”那大汉似是心领神会,“居士他来无影,去无踪,我也不知他到底身在何处呢!”大汉又上前拍了拍佛狸的肩膀,“这位壮士,我知道你们羌人也被那些鲜卑索虏欺压已久,可这诅咒巫蛊有什么用?!拳脚棍棒才是真本领!要是让我遇上佛狸那个索头虏,我一定真刀真枪,操起大棒,砸下他的狗头!!唉,你别笑啊!你说是不是这样,是不是!!”
“是,是。”强忍住笑意,佛狸又抱拳作揖道,“壮士,那我告辞了。”
“好,话说…… 那边有个临时搭建的义舍,”那大汉手指了个方向,“你要找桃简居士的话,可以上那问问。”
“多谢这位壮士。”
沿着大汉指的那条路径直漫步,思绪如飞,忆回往昔。
“阿干,刘洁确实是有意谋反,乐平王则是被那刘洁所蒙蔽而一时糊涂。但这些人确是无辜受到牵连。”名册递来,佛狸却摆摆手,“烧了它吧,我不想看。”
火焰轻易便将名册瞬间化为灰烬,正如同他果断地选择将他纵容。思绪里有他——这样的姑息养奸,放纵他横行,如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到我自己也不能收场的地步,我又该当何如拯救他?不断地、不断地苦思冥想……冷淡他,做不到。警告他,他又受得了吗?
而如今,这些属于他的无法磨灭的回忆,俨然成为讽刺与笑柄。
佛狸张嘴深呼吸,只觉寒风凛冽滑穿喉咙,泛出一阵哀痛酸楚。他频频蹙眉强咽,这股揪心却久久挥之不去。踟蹰徘徊,渐渐的,那股绵长而哀怨的揪心之中,竟袅袅盘旋一丝丝久违的躁动。
那再也熟悉不过的悸躁不安,那再也熟悉不过的蠢蠢欲动……他就在附近!
这是几十年相知、相伴、相守方才修得来的灵犀感应。只你一个眼神,我便心领神会,只你一声令下,我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