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寒诱你去找九重玉枝花,刻意在其周围设下陷阱,打算对你暗下杀手。可是,我对你下不去手。于是,我把母亲生前所种的最后一朵冠世墨玉给了你。”
“那是我第一次违逆子寒的意愿。”
“那次,他很生气。”
子翊垂首。
月色清冷,夜凉如水。
“当年母亲极爱花卉,父亲寻遍三界找得一种绝品牡丹,居然开出黑色的花。母亲爱极,取名冠世墨玉。因母亲在凡间种植,故幸得流入凡尘。”
子翊似乎已经能够看到眼前一个在花丛间盈盈浅笑的女子。
荆钗布裙,素面朝天,却有着人间女子所不及的灵动秀美。
瑾之默默一笑,“曾有凡人说过,我女装的模样堪比当年西施,却不知,母亲才是真正的倾城之人。”
子翊道,“姿色能够入得了二哥的眼,足以说明令堂之貌美。而能生出你这般性子的孩子,也足以说明令堂的确是个令人堪称绝色的女子。”
瑾之依旧浅笑。
许久,瑾之却忽然开口道,“子翊,放弃王位吧。”
子翊看着他,一字一句,“我只想早日找到子卿。九世轮回,我要他生生世世都有我的陪伴,生生世世都记住我的存在。”
瑾之轻声道,“那他现在在王宫中,你可知道?”
子翊仿若被天雷劈中,从地上一跃而起,道,“什么?”
瑾之道,“我问过你大哥,他说,四皇子现在在皇宫中。”
子翊抓住他的肩,沉声道,“他现在怎么样?”
瑾之摇头道,“不是很好。身为女子,一介妃嫱,倾国祸水。”
子翊愤道,“有别的男人敢近他的身?!”
瑾之道,“怕也是天后的安排,从她对倾城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来了。”
曾经对着自己笑得那般狡黠。
一袭红衫摇曳,他自诩是凡间看到、天边最红的那一抹晚霞。
青丝九尺,无一人不赞叹那极致的美。美得浑天而成,令人自甘堕落。
他手里拿着那枚定魂针,在自己重伤昏花的眼前一闪而过,宛若一道烧着的红云。然后,在九霄之上洒下漫天红雨。
是他挽救了所有的绝望,那个高高在上的女人有什么理由能这样折煞这至美的存在?
“是天后也不可以。这世上,没有人能伤害他,就算是他自己也不行!”
瑾之颔首道,“你若想在这一世救他,必须抓紧时间。听闻凡间战乱已起,他怕是挨不了多久了。”
子翊的目光终于柔和下来,看着瑾之狐裘下包裹着的羸弱身躯,小心翼翼将手移到已经包扎妥当了的小腿上。
“你先养好身子。如今你行动不便,等你歇下了,我再去找他。”子翊目光转而犀利,“然后帮你找大夫,如果依旧没有办法……我就去大哥宫中,找他把东西要回来!”
【壹拾壹】
子寒做了一个很久没有做到的梦。
人间夜色正美,月上中天。
丝竹响,传入耳中的,却是清灵灵一声声雨水“嗒嗒”落地的声音。
他呷着杯盏中酒水,心神已被眼前缁衣的少年夺去。
黑巾之下白皙若玉的肌肤,在被酒气蒸腾的眼中浮现出一种暧昧的色泽。一双澄澈黑亮的眸子直视着自己,让子寒几乎恨不得剜下来仔细观摩。
剑尖在眼前数次划开一道道银亮的花朵,最后一次,直逼自己的脖颈而来。
直到挡下,毫不犹豫地张口要人。
子寒只知道他要他。
他要眼前这抹黑影,生生世世,只被困在自己怀中。用被自己折断的手臂,去接受他狂风暴雨一般的宠溺与爱恨。
子寒抱着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凌瑾之。”
冷玉珠落,这一句话便是五百年痴缠辗转,爱恨至极。
人间未央宫并非笙篌婉转,夜夜良宵。
里里外外只有他们两人。
瑾之向来只在寒池中沐浴,却屡屡不让他瞧见。直到有一天子寒偷偷在一旁,瞧见被搅动的池水中一条粗大黑亮的尾巴,这才知道了瑾之原来是蛇妖。
瑾之对他说,从母亲那里取来了仙丹,凭借着从父亲那里遗传来的仙骨,他可以做一个地仙。
子寒笑着摸他的头,道,“你可要加紧修行。”
届时他们间尚没有任何更逾矩的行为,子寒的欲望蛰伏的很深,也很安静。因为瑾之自始至终都只为他一人,绽放笑脸。
直到后来瑾之得知了母亲的死讯,他看向子寒的眼中渐渐有了一丝颠覆过往的冷漠与坚定,却依旧含着柔软的情怀。
两百年后依旧不变,然而天宫中禁锢的生活令他消失了几乎最后一点笑容。
子寒知道,他们每凝视彼此一眼,就有一些什么东西在无形中渐渐流逝。
没想到有一天。
瑾之说,“我愿此后三百年中为殿下一展宏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子寒却开口,“有什么要求?”
瑾之惨然一笑,道,“人间未央,三年虚情。”
子寒道,“三百年。三百年后……你要怎样?”
瑾之顿首,道,“饮下冥河水,黄泉碧落……再不相见。那时殿下已身在九重,断不会希望有人知道自己曾经的殷殷算计。所以,瑾之愿以此生性命相报!”
三年虚情假意是为何?换他三百年披肝沥胆。
这点除了瑾之怕是无人知晓。
那晚子寒终于一还夙愿,用自己两百年积蓄的热情,狠狠占有了他。
瑾之自始至终都没有唤一声痛,偶时一两声溢出来的难耐呻吟,转而反手紧紧抱住了子寒,口中喃喃。
那晚子寒从他口中再一次听到了两百年前曾听他低吟过的那曲无字吟。
一曲无字吟,揉碎了一整晚的月华。
望鸩趑趄兮,终回萦。
我意无心兮,却风雨。
天界三年时光何其短暂,可惜在瑾之眼中,人间三年,就是此生全部。
三年,他们看了三年花开花落的江边,看了三年浮满暗香的荷塘。
一千多个日夜相对,子寒看到了瑾之一生所有的爱恨嗔念。
看到他为自己挑一盏油灯的温暖,为自己添一件衣物的柔肠,也看到了他凡人起灶的困窘和对月遥望的茕然。
明明是三年的虚情假意,却不知是谁,悄悄迷了情,动了意。
直到瑾之的脸上笑容不再,子寒才恍然惊觉,三年已满。
人间三年有多短暂?
千百次为他披衣的动作?千万次执手相望的瞬间?或者几日良宵痴缠,或许,不过瑾之一个恬淡的笑容。
再度回到天界时,动乱已起。
子翊同子卿纷纷被迫饮下冥河之水,却相忘不得。
于是他便提出,封印子翊的记忆。暗中派遣瑾之接近失去记忆的子翊,建立信任,拉拢利用。
子翊失去意识前看他一眼,恨得彻骨。
他毫不在意。
子寒还记得他在瑾之临行前的一句话,他说,“必要的时候,让他永远忘了子卿。”
瑾之明白,临行前同样望他一眼,淡然地近乎清冽。
他却莫名心痛。
目光中,瑾之换下他常穿的那身缁衣玄衫,换上了全然陌生的白袍玉带。他佩着当年那把剑,背影远去。风姿绰约,绝代风华。
他用那双养了无数丛冠世墨玉的手,料理起了贡品九重玉枝。
曾远远瞥见瑾之与子翊并肩而立,亲昵谈笑。再也未曾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笑容,让子寒感到莫名烦躁。于是他来到冥河畔,毁了那一丛牡丹。
留下仅仅一株,看着那墨玉的颜色,却不是子翊面前所有。
从此以后,每每瑾之一袭缁衣出现在黑暗处,子寒总要变本加厉地折磨着那朵脆弱易折的花。一次又一次,让他们彼此在黑暗中体味道不出、道不清、道不了的痛。
瑾之渐渐学会了不再挣扎,任他强取豪夺。
子寒想起子翊身旁那个有血有肉,会说会笑的凌瑾之。届时总会狠狠掐住身下之人的脖子,狠狠咬住那张色泽惨淡的唇。
他从不主动吻任何人,除了瑾之,只有凌瑾之一人。
最后瑾之说,“放过他。”
一次次忤逆自己,一次次让他被背叛的不安所包围得几近窒息!只为了子翊一人。
于是又一次次的见面,他们之间的见面变成了瑾之的一场场完美无缺的戏。
一袭白衣的瑾之会笑会闹,能引起子寒的所有注意。他敢光明正大在自己怀中肆意撕咬踢打,敢侃侃而谈他从未听过的人生之谈。也会在自己偶尔的小动作下,甚至浅浅的一个吻中,作出生涩的回应。
一袭缁衣的瑾之却清冷如玉,对他始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即便一次又一次的□,子寒始终无法与他贴近,似乎心已无人可亲。
子寒开始愈加烦躁,渐渐分不清是谁。只记得眼前白衣之人的盈盈浅笑,像极了当年曾为他深夜挑灯的缁衣少年。
忍无可忍的子寒,用一个压抑已久的亲吻结束了这段迷乱的时光。他亲口给瑾之喂下毒药,只要他日后肯温顺地呆在自己身边。
在一次欢爱时,他下手刺穿了瑾之的琵琶骨。又一次,他索性剜出了瑾之小腿一截腿骨。
子寒终于如愿以偿地折断了瑾之的双臂,让他染了鲜血的身躯只能投入自己怀中。
这种带着颤抖的喜悦下,他看到了塌上的鲜血淋漓。
子寒想,一切都无所谓了。
只要能把他绑在身边。
只要毁掉这冷漠之人一生的是自己。
哪怕瑾之再也无法动弹地躺在自己的塌上一生一世,子寒想。
但是当瑾之在塌上痉挛着看向他凄惨绝艳的一眼,他问,“你对我究竟,有没有过半点真心?”
子寒知道自己在莫名的冷笑,他回道,“我自无心。”
这一刻他回过身,抚摸着自己的胸口。
居然,是这么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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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之辗转醒来时,子翊已不见踪影。
迷茫的眼眸顿时恢复一片清明,他摸索身上一方染了血的丝帛,取出几颗散发着浓浓血气的药,含下。
被剥皮剜骨的痛还残留在意识的最深处,不过想起陷入昏迷前子寒一双让他看不清的眸子。
一句“无心”自是痛彻。
原先失去的仙丹已经被子寒重新喂回腹中,但被剜去一根仙骨,身子依旧虚弱地让他几近原形毕露。
瑾之勉强支起身子,用塌前那柄长剑撑地,缓缓向屋外移去。
春日晴好。
冥湖水依旧只是一汪静水。
埋葬了曾经多少爱恨,泯灭了曾经多少恩仇。
却仍是如此波澜不惊,风水不兴。
瑾之跪倒在河畔,用手掬起些许水轻轻拍上脸颊,随即缓缓解开衣带,取下发间的玉簪。
白皙的肌肤上还有着未消散的些许红痕,瑾之苦笑,纵身跃入水中。
果真是冰凉刺骨,比起未央宫中的寒池,却还要冷上几分。
在水中从没有窒息和压迫肌肤的感觉,他宛若一个缺水了多日的人一般,在水中狠狠嗅着久违了的味道。
瑾之在水下盘桓了一会,终于浮上水面,痛快地深深呼吸。
濡湿的发丝紧紧粘在白皙光裸的后背上,水滴顺着额边几缕碎发缓缓滴下,又是荡起几朵水花。
化出的黑色长尾探出水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水面,激起一层层泛着寒意的涟漪,刺的瑾之脖颈一阵生疼。
虽然化成蛇尾不见腿骨,但伤口却是依旧在的。剥皮见肉,在水中晕开一大片炫目的红色。
在极寒的水中,却鲜能感觉到岸上时的揪心疼痛。
发现这点,瑾之有些放下心来。
又一次潜入水中,长尾甩动,推动着白皙的身躯逐渐朝水底游去。
水中青丝凌乱,瑾之屡屡拨开,却见湖水恍若无底,深不可测。水中不见其他任何动物,只有一种寻不见根的黑色水草,随着瑾之深入的动作,渐渐缠上白皙的手臂。
瑾之有些慌了,转而扯下一根青丝,两指相交反转,勒断了跟跟黑草。
随后,他勒下更多。握着那些黑色水草,缓缓朝水面上游去。
【壹拾贰】
“你可还记得这个?”
当子翊第三次询问眼前一袭红衫的女子时,拿着金针的手已经有了些许颤抖。
女子继而摇头,“我真的不知道。这样的金针,宫里少说也有千万。我又不是掌管织绣的宫女,你来问我。我哪能告诉你!”
眉眼一挑,倒是风情十足。
子翊望她眉间那抹红痕,再颔首。
“那你跟我走吧。”说罢就要伸手拉人。
女子力气不大,嗓子却清凌凌大的无比,立刻准备放声尖叫,被子翊看见一把捂住红唇。
“你这人好生奇怪!我不告诉你,你便要绑架我么?”
子翊挑眉看她,眉眼间冷漠,心头却是喜悦无比。
的确是子卿,举手投足间,都像极了曾经的子卿。
但此刻还不能擅自带她走,逆天改命,一旦被天后得知,两人皆不会有好下场。
子翊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恍然间女子住了嘴,又恶狠狠道,“我做什么要告诉你?我一时见你熟悉,才到现在都没有叫人来。若你再张口轻薄,信不信我现在就去把侍卫唤来,关你进牢?!”
子翊顿时结舌。
女子这才满意道,“知道厉害了吧?”一歪头,分明的天真模样。
哪里像是深宫中心机沉雪的妃嫔?若不是这一身的华服钗饰,子翊绝对会以为自己错听了瑾之的消息。
三百年的等待,他终于在第四世,找到了子卿。
半晌,他道,“陛下今日来吗?”
女子奇怪道,“我又不认识你,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子翊又道,“其实我是从藩国来的质子。”说完自己都不信的一句话后,又补了一句,“但我看你似乎不怎么快乐的样子,咱们做个伴,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女子果真半信半疑道,“藩国的人,长得是你这一幅模样吗?再说了,藩国的质子能来后宫?你又想骗我!”
子翊苦笑,只好道,“其实是陛下想把我们王子收为男宠,大王舍不得,只有找了我来。”
女子又道,“真的?”
子翊简直想抽打皇帝,道,“千真万确。”
女子有一瞬间惊喜,转而黯然道,“可是我不能陪你出去了……”
子翊忙道,“为什么?”
“因为,陛下说我得了重病。我也觉得自己似乎病得很重的样子……”她摇了摇头,“他们都说我大概活不长了。所以,我不能出去。”
子翊一惊,伸手把她脉搏,果然无比之乱,显然一派中毒的模样。
再望向那人浑浊又纯美的一双眼眸,子翊心头一痛,怕是人在自己赶来之前,就已经神志不清,疯了。
是后宫之人狠下毒手?还是她眼中一世恩爱的帝王,赐了一杯鸩酒?
子翊忽然紧紧拥住眼前红色的身影,柔声道,“那我,以后天天来陪你。好不好?”
女子被他吓到,不敢挣扎。闻言,居然从他怀中冒出半个脑袋,笑得恬然。
“这可是你说的。”
子翊笑着不语。
女子道,“我总觉得很奇怪。你的样貌,我似乎真的在哪里见过……怕不起来,生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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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歌把玩着手中紫色的香囊,心中一丝困惑。
这香囊是前些阵子瑾之给她的,做工精细,阵脚细密,却始终闻不见清香。
近日来,她总觉得房内无故暗香浮动,最后连子繁也跟着被吸引,问她是不是燃了什么不知名的香料。
于是她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