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之笑得直喘,道,“若不是我知道她算你半个岳母,怕是真要想歪了!”
子翊更是尴尬不已,忙道,“倾城姑娘,可以睁开眼了!”
倾城缓缓睁开眼,却和瑾之的视线不期然撞在一处。
两人俱是一惊。
子翊看出些许端倪,忙问倾城,“怎么了?”
倾城盯着瑾之,小心翼翼道,“我们是不是曾见过?”
子翊想到当日画舫上之事,松了一口气,笑道,“我当是什么事!你们的确曾见过。”
倾城也松了一口气,居然上前拉住瑾之的手,惊讶道,“姑娘是否落水了?怎么这手如此冰凉?还有这浑身的湿气……万一着凉就不好了。”看着两人目瞪口呆的脸,又羞涩一笑,“当日画舫上看的不甚真切,姑娘又穿着那身男装,见你和另一公子举止亲昵,倾城还以为……以为是断袖……不过如今看来,那公子定是你意中人了?”
瑾之只是定定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子翊闻她惊世骇俗一番言论,再看瑾之一张转白的俏脸,终于忍不住大笑。
倾城当他是在笑自己当日眼拙,愈发不好意思起来。
瑾之渐渐调息完毕,终于勉强挤出来一抹笑,“劳烦姐姐挂怀,瑾之不甚感激。”对于最后一句发问倒是绝口不提。
子翊听他平时温文尔雅、清冷如玉的嗓音,此刻居然下意识平添了一番温婉,不由又看了看瑾之。面对他不揭穿事实的行为,一脸难以置信。
倾城却愈发高兴,索性牵起瑾之另一只玉白的手。
瑾之却再也无暇他顾,定定地看着倾城,一字一句道,“姐姐,是否患有恶疾?”
子翊大惊,看向倾城僵硬了的脸。
倾城怔了片刻,终于颔首。
瑾之紧道,“是否前些日子,已有呕血现象?”
倾城看着他的眸中映射出了某种复杂的神色,复又颔首。
子翊忙问,“怎么了?”
瑾之的脸色有些吓人,道,“是脏藄。”
子翊又问,“那是什么?”
瑾之道,“是一种很棘手的病。随着今后每日大量的呕血,她的五脏六腑会逐渐长满这种青黑色的东西。也就是说,她的表面安详毫无病症,实则已经肠穿腹烂,无药可医……”说罢,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倾城,“姐姐,只要稍微好些的大夫,大多都能看出你眉间那点隐隐显露的青黑色。所以,是也正是因为被人看出了这病症,才想拼命跑出来的吧?”
倾城终于开口,“姑娘所言非虚,我的确是患了这脏藄之症。”
瑾之又道,“姐姐且先别想这许多,有我在,大概能保你一时无碍。”
倾城摇头,又看向他,“我也是为了这孩子才勉强逃出来的,如果能找到适合的人托付,这病治与不治,都没什么了。”
瑾之颔首,道,“先让我看看孩子,一路颠簸虚弱,不知是否安然。”
倾城点头应允,三人移步床边。
待她渐渐拨开掩盖着孩子的襁褓,瑾之和子翊俱是大惊。
“……怎么会!”
【壹拾陆】
“恳请大皇子殿下,赐我解药!”
子寒望着眼前伏在自己脚下的羸弱男子,目光中的柔和一闪而过。
半晌,长陵抬起头望他,目光恳切且焦急。
听闻大皇子寒近来在人间静养,他便在未央宫前跪了整整一天,如今才得子寒召见。
子寒有些玩味地看着他,道,“你一介凡胎,如何有这种胆识敢入我未央宫?”
长陵顿首,道,“为二殿下,万死不辞。”
子寒不语,脸上仍旧兴味十足。
长陵又道,“恳请大皇子殿下,赐我解药!”
子寒道,“我曾遣人同你百般商议,你不肯应允。如今,以何来求解药?”
长陵不语,忽然就想起子繁在塌上熟睡的脸,任他怎么推攘打闹也无法醒来,不由黯然。
子寒看他出神,又笑道,“更何况下毒之人本不是我,你怎知道我就一定会有解药?”
长陵终于再度开口,“就算不是殿下,也定是殿下的人!恳请殿下赐我解药!”
他一次次重复这一句话,情之深,意之切。
子寒笑道,“好一个……‘我的人’……解药我可以给你。”
长陵不由大喜,叩首道,“多谢殿下!”
子寒语锋一转,道,“不过……你既不肯与我们合作,这解药……必要你付出些代价。”
长陵求的解药,早已喜悦地难以言表,闻此,也不推脱,道,“殿下要我做些什么?”
子寒悠悠一笑,道,“到时候,你自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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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微凉,吹拂着零星落叶簌簌作响。
瑾之叫子翊帮忙搬了张藤椅在河边躺着,月华下白衣胜雪,飘逸出尘。
子翊怀中粉雕玉琢的一只小手轻轻拍上了瑾之陷入静谧月色下的脸,孩子露出一张漂亮粉嫩的脸,口中吱吱呀呀。
子翊刚想伸手拦住,却看见瑾之闭上的双眼已经睁开,伸出一只手抓住那只在自己脸上肆虐的小手,放在唇边似真似假地咬了一口,笑得恬淡美极。
子翊松了口气,也在他身边的草地坐下,逗弄着怀中的孩子。
瑾之看着他眉眼柔和,似是连眉梢也染了不少笑意,不由也开口笑道,“不想,这也算因祸得福了吧。”
子翊看着怀中孩子眉间一抹熟悉至极的红痕,不由俯身吻了吻,惹得怀中孩子咯吱直笑。他也笑道,“这话,对极。”
任谁也没能想到,倾城病重之中产下的婴儿,居然正是子卿的转世。
瑾之看着他,又道,“既然是倾城病时所怀,我看还需观察些时日。”
子翊也是心有余悸,看着怀中的孩子,转而想到已经快不能离塌的倾城。虽然这些时日有瑾之的药物勉强吊命,但这病来得又狠又急,倾城依旧终日呕血,瑾之也是束手无策。
想来,也只能是叹息红颜薄命,听天由命了。
瑾之伸手拢了拢披散下来的长发,蓦然开口,“子翊。”
子翊正想的出神,被他一唤,忙问道,“怎么了?”
瑾之半边脸隐在青丝下,看不真切,“你有没有听过人间这样一句话?‘自古美人同名将,人生不许见白头’……”
子翊哪里听过,听他语调悲凉,竟有一种人之将死的意味,不由道,“你在那乱想什么!什么不许见白头……你要等到白头也要几千几万年!更何况,我大哥三千年修行在天界也不过九牛一毛,你一个修行不过一千有余的小地仙,又在胡乱伤感个什么!”
瑾之吊着眼睛看他,道,“我说的是倾城,你想哪去了!”
子翊也跟着有些沉闷,道,“我还以为,自己的出现大概能帮她打破这一世轮回的诅咒。”
瑾之宽慰道,“这些都是注定了的。人世轮回,岂是你想改便能改的?就算改了,这逆天之罪,你能但当得起?”
子翊想说“能”,但看了看瑾之瞬间封冻住一般的神情,把话咽了下去,道,“怎么了?”
瑾之的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子翊又推他一下,道,“到底怎么了?”
“倾城不是忽然染病的。”瑾之觉得自己说出每一个字都艰难无比,但他还是咬牙道,“是被人下毒的!”
子翊大惊,忙道,“这是怎么回事?!”
瑾之咬牙,“我一直觉得事有古怪。脏藄之毒虽不算罕见,但病者多为长年流亡者或山间隐民,因为长年累月误食不洁,最终导致病发。以倾城养尊处优的情形来看,这很明显绝不可能!”
子翊沉声,“那能是谁?又怎么办到?”
瑾之道,“可能是天后。”
子翊道,“你有何证据?”
瑾之俏脸更白,声音逐渐放低,道,“那一隅病民,三百年前恰是大殿下管辖之域。”
子翊试问,“是大哥?”
瑾之摇首,“他擅自这么做断无道理,大概还是天后的主意。”
子翊想起那个端坐九重的女子,不由咬牙道,“她就是想给我一个教训,让我不要擅自妄图带子卿离开!否则……子卿的下场会更惨。她居然拿倾城来胁迫我!她居然拿父皇最爱的女人和子卿的性命来威胁我!”
瑾之静静地看着他收紧臂膀,勒得怀中孩子疼地直哭喊。
子翊道,“明日宴席后,我要去见父皇!我要带他来见倾城!”
瑾之忙喝,“你不要太冲动!万一被天后的人伺机听到,你觉得倾城和子卿还能活吗?!”
子翊面有痛苦之色,“我不能让倾城死的这么不明不白。如今我若还是不闻不问,倾城便是白白被天后折磨了七百年之久!”
瑾之一字一顿道,“你若执意如此,才是让倾城七百年辗转之苦尽数付之东流!”
子翊看着他,不语。
瑾之拿起一旁的剑,勉强起身,背对他道,“明天的宴席,你自己看着办。忍得了一时,子卿他们就还有希望;徒逞口舌之快,你就等着给我们收尸。”
子翊被他一句“我们”镇住,只看着瑾之从怀中抱过孩子,艰难地一步步朝屋中挪去。
他没有上去帮忙,反而就地躺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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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月之下,露华之初。
寂静中似乎已再无当时喧闹的身影,子翊远走,他移步塌前。
瑾之看着眼前塌上几乎奄奄一息的女子,苍白孱弱地宛若一朵极美的绢花,脆弱无力。
案上能够吊命的药瓶已经空了,手中的帕子上却仍是映目的殷红,新鲜而灼热。
他不知道眼前的女子还能撑多久,但觉得似乎是不久了。
许久,倾城还是睁眼了,看着他,静默无言。
瑾之道,“你还有什么要说么?”
倾城抬眼看他,笑得无力,“我要看看孩子。”
瑾之应允,将一旁的孩子小心翼翼抱来。倾城见孩子睡得香甜,不由拼命挣扎着动了动身子,轻轻吻上孩子眉间那抹红痕。
倾城笑得眉眼轻弯,最是美极,瑾之默默看着,也不言语。
半晌,倾城道,“你的腿,有没有好些?”
瑾之淡淡一笑,道,“就这样吧。你也不是不知道,就算有他的灵药,这条腿……怕是也废了。”
倾城恍若叹息一般,“你们这是何苦。”
瑾之反问,“那你答应他的要求,又是何苦?”
倾城眉眼间仿佛笼了一层纱,迷茫地让人看不清。她笑道,“我也不知道。”复又悠悠道,“我只是在想,我从小就一直会梦到的那个人,为何会让我屡屡有一种心痛的感觉。虽然他不是那个人,但是我在他身上,似乎可以闻到和梦中那个人身上一样让我心悸的味道。”
瑾之不语,看着女子。
倾城又道,“我真的好想见那个人一面,不是在梦里。他承诺让我见那人一面,于是我就答应了。虽然那个青黑色的东西吞下去后,真是一场让人难熬的痛。不过……这已经快要结束了。”
瑾之有片刻出神,复又柔声道,“你不后悔么?没有见到那个人,你也快死了。”
倾城笑道,“可是,那晚我真的看见那个人了。我还怀上了他的孩子,你看……这个孩子,真的和他那么像……”
瑾之知道那晚的幻象,如今已经让她不知何处。而孩子,怕也是一个现实的欺骗。
倾城道,“我知道你和他关系匪浅,我当时痛得气不过,就故意在别人面前说你是女人。你不要恼我。”
瑾之笑了,柔声道,“我不会怪你。”
倾城亦笑,道,“你对我的孩子很好。”
瑾之道,“子翊对他更好。”
倾城道,“孩子交给你们,我很放心。”她看着瑾之,终于伸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角,低声道,“把药给我吧……我实在熬不过了……好痛……”
瑾之默然,半晌后,伸手打开了手中一直紧攥的瓷瓶。另一只手取下头上方才簪上的银簪,探进瓶内。
他颤抖的手轻轻拨开倾城的唇口,将银簪置在她张开的口上,缓缓敲打簪身,直到那滴黑色的液体滴入。
倾城闭上口,在他的注视下合上一对逐渐黯淡了神采的眸子。
瑾之抱着怀中气息全无的女子,觉得这动作分外熟悉,也分外凄清。
他似乎已经能看到,在黑暗中,也有什么人这样抱着他冰冷的身躯,轻轻颤抖。然后伸出手努力想拭去那从口中渗出的鲜血,凝结的、殷红的……破碎的……
然后在皎洁月华下,尽情释放满心的绝望。
【壹拾柒】
曈昽初,丝竹对。
千鸟翙,觥筹醉。
子寒一袭华服朗若旭日,终于夺去了三界所有注目。
精致的五官和线条在光芒的照射下,洒下一片清辉。他对众仙子炙热的眼神置若罔闻,唇畔噙着的一抹笑,却夺去了所有人的心神。
三千年的修行的确算不得什么,于他而言,却只有自己知道。
天帝见他上前,笑道,“这又一千年中,可有所益增?”
子寒行礼道,“自是受益无穷。父皇若想听,待宴席结束后,孩儿必当为父皇细细赘述。”
天帝道,“那父皇,便等着你了。”
子寒又是一礼,退回一旁的案前,挥摆坐下。
待个别姗姗来迟的仙家一一就坐,宴席才算真正开始。
先是听闻众仙对此番修行的浅谈夸赞,觥筹交错间,已有不少仙家纷纷送上贺礼和歌舞。
终是缺少了些趣味。
届时天后道,“子寒,你那侍妾流歌,为何今日不见?”
子寒终于一笑,行礼道,“母后莫要着急,流歌自有准备而上。”
话音刚落,便见裙袂翻飞而起,唯一人踏云而来,青衫宽袖,青巾覆面。
熟悉得一如初见,不是流歌,又是何人?
子寒柔声道,“怎么这副打扮?不准备舞你的水袖了?”
流歌也不言语,只行了一礼,便是一个猛烈的回旋。
众人只觉得眼前似有一道青虹划过长空,流歌一手攥着长带,利用跃在半空中的时间尽情舒展柔韧的身姿。
不仅仅是踏云飞身的动作,摇曳舒展间的懒媚。甚至是凌波一步裙摆下的流苏,无不是绽放着的万种风情。
带着些许生涩,带着些许令人困惑的情迷。
子寒微微一笑,目光不期然与对面的子翊一撞。
子翊多日困惑为何子寒对于瑾之的下落并未追究,届时看见了子寒,继而想起尚在塌上垂死的倾城,不由瞪了他几眼。
子寒也不跟他计较,反而端起眼前案上的酒杯,笑着朝他微微作出一个敬酒的动作。
子翊却把头狠狠别开。
不知道瑾之还有没有在生气。子翊想起临走之前帮他整理了一下衣衫的瑾之面无表情,心中升起几丝愧疚之情。
还有子卿。
如今连倾城也卧病难行了,瑾之身子不便,又要照顾两人。自己不在一旁照料,他一个人能行吗?
这厢子翊胡思乱想着,大殿上却是歌舞正酣。
舞已快入□,流歌身姿轻盈,甩的一手长带翩然入目,宛若万千柳丝尽数纷落。
她一袭青衫长袖,却是丝毫无碍于舞姿之盈美。
反倒平添了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子繁看着,心知长陵口中所说流歌附他转世之身,现在正是大哥子寒的人。
不由心下一紧。
子翊在这兀自乱想,不经意瞥见殿上天帝一丝不自然的僵硬。
心下正想着开口,猛然一见对面子寒眸中寒光闪现。
然后便是真正一道青虹闪过。
流歌猛然一抛方才手中宛若柳絮般的长带,依旧是方才踏云而起的动作,倏忽却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