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朕的管教还是有用的,你会越来越懂事的。」
萧同不语。什么叫懂事?非得把他的尖牙利爪都拔掉,凌厉锐气都磨光,才叫懂事了么?皇帝倒底是想要什么?凭什么要所有人都顺着他的意思活着?天下万物,各有所长,怎能像割麦子一样弄得齐刷刷的,容不得别人有半点自由自在?
「乖乖听话,一会还跟苏翰林念书。」
萧同终于耐心耗尽,气鼓鼓地道:「不念了,我现在好得很,什么也不用学了!」
皇帝微微笑着看他,道:「又任性了不是,还是得接着管教。」
呸,萧同又要暴跳起来,用得着他管教?管教好了干什么?像小猫一样乖乖听话,任人玩弄么?哼!想到那天皇帝对他做的事,萧同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拳头不由自主地握得嘎吧直响,额上青筋直跳。
可能是萧同现在的模样让皇帝想起了他当日的狂暴,略显不安,叫道:「太平。」太平像往常一样默默地出现。
「你带他下去,这些天就由你管着他吧。」
怎么?萧同莫名其妙地跟在太平后面走了出去,这个皇帝,行为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这又不用他跟翰林老师学文了么?要让他跟太平学武?
两人默默无语地走了半天,太平不开口是习惯成自然,萧同不开口是因为不想先向他示好。快中午的时候,他们转到御花园西头的假山上,站在最高的地方。
萧同转头看来看去,呵,难得这里视线广阔,看着天高云淡,寒风扑面,让他精神一振。整日里闷在小小格局的宫殿里头,闷也闷死他了。还好他不是那个皇帝,要一辈子住在这样的笼子里,怎么能受得了?怪不得他脾气不好,只怕是被憋闷得发疯了,竟想着折磨人玩儿,好找一点乐子!
萧同摇了摇头,心想皇帝也挺可怜的,贵为天子,却好不如他自由,可以纵横天下,可以笑傲江湖。想笑就笑,想骂就骂,想打架就打架,快意恩仇。枉他富有四海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一只天下最贵重的金笼子里的鸟而已。
他转头去看太平,却见他紧紧盯着下方,看什么呢。
萧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远远的花园尽头连着一个大院子,里边也有荷池、亭子、小楼。院外一棵大树,一面墙上爬满了枯藤。看起来有点眼熟,想了想才想起来他进宫第一天迷了路,就是跑到这个大院子里去了,里面住了一个贵妃,挺着个大肚子掉进了水里,还是萧同救了她。
太平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好半天,一言不发,转身又走,萧同跟在后面,心中纳闷,这个黑木头,这会儿又冷冰冰地不像人了。刚才他想什么呢?
第一日平安无事,第二日照样两人在宫中晃,太平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事要做,但一旦有了事,又总能在最短时间里出现在任何地方,以往两次萧同都被他神出鬼没地拦住,心中着实有点佩服。
到了快中午的时候,太平又走到假山高处,遥望那处庭院,院中偶尔有人走动,但没见到那个妃子,说不定她生孩子了吧?毕竟那日见时她肚子已经不小了。
第三日还是到处乱晃,快到中午,萧同拔脚向假山走去,太平默默跟在后面,又是一番观望。萧同仔细瞧他,除了和萧同比武的时候之外,只有这时太平才露出一点活气,那双总是冷冰冰的眼睛,居然也有温暖的感觉了。
萧同实在忍不住,开口问他:「太平,你究竟在看什么啊?」太平无语。
「难道你喜欢那个贵妃?」萧同忽发奇想。
「是。」
「什么?!」萧同跳了起来,太平哎,木头一样的黑衣太平居然也会喜欢人,还是一个妃子呢!
简直是太惊喜了,萧同摩拳擦掌,心痒难搔,正想不出从哪里开始问他,却听他冷冰冰的声音道:「她两年前入宫,我也是两年前来的。」
哦?难道有缘千里来相会?
「那一年黄河泛滥,灾民很多,她和家人路过那里,也被阻住了,每天她都去看望灾民,送食物药品过去,大家都把她当成观音菩萨一样看。」
「被你看到了,从此爱在心里是么?」萧同得意洋洋地道,太老套了嘛。
「是。」还真是没有新意。
「那你怎么不娶她?」
「她是江南大士族梅家的女儿,那时已经定了要送到宫里为妃的。」
唉,才子佳人,总不如意!不过太平好像不能算才子吧?
「我一直跟着她,跟了两年,后来她进宫来,我也进宫来。」
原来如此,以太平的身手,他肯进宫来,当然是毫无问题的,不过既然他武功这么高,为什么不干脆抢了人逃走呢?萧同不解,要是他强得过太平,早把莫离抢走了。哪还等到现在,受这一肚子窝囊气!他满肚子疑问,太平却不再开口,让萧同的好奇心吊在半空,不上不下,好生不满。不过他知道只要太平不开口,任谁也不可能问出半个字来,他也就不再白费劲了。
第四天又来到假山之上,萧同静待下文,太平却只看了一小会儿,掉头走开。
什么嘛!要么就别说,说又说一半,成心跟他过不去啊?萧同气不打一处来,扑上去抓太平的肩膀,太平轻轻一闪,两人这就开打。
好久没有交手了,这一架打得非常尽兴,萧同兴奋得满眼放光,身体的强劲感觉又回来了,他又是那个笑傲江湖的鬼面萧同,什么礼仪、规矩,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嘿嘿,连日来的努力没有白费,功力起码已恢复了七八成。
太平也显得活了起来,不过一打完收功,他就又变成了一段黑木头,冷酷无情,万事不关己身。
「太平,你武功太好了,我拜你为师怎么样?」萧同真心实意地道。
太平难得认真看他,慢慢说道:「你不适合。」
「为什么?」
「……不静。」
萧同当然知道自己不静,事实上他整天胡闹都不会累,但静个一小会儿就会浑身难受。
「那有什么关系?」
太平不答,径直走了,留下萧同愤愤不平。
第十二章
再过两天,大年初一,宫中一片热闹。太平是无处可去,皇上又不放萧同回家,他们俩相对无言,唯有打架忙!
晚上,太平忽然独自出去了,萧同四处找他不到,心中纳闷,再找找找,终于在那个贵妃的院子外头,找到了太平。他正高高呆在一棵大树上,深夜之中,黑黝黝地与树干几乎融为一体,差点看不出来。萧同也跃了上去,向下张望。
自从跟着太平,他也总是一身黑衣,此时俩黑人加一黑树,在冷冰冰的夜里默默无语。下面院中灯火处处,不断有人走来走去,有的还用跑的。怎么回事?
直到天快亮了,太平才下树回房。萧同冻得呲牙裂嘴,全身几乎都麻木了,太平却与平时并无多大区别——这小子究竟是不是人嘛!
回到小院,太平直直地站在院中,默然无语。
「谢谢你救了她。」
什么?萧同一头雾水,他救了谁?
「你来的那天,救了梅贵妃。」
哦。原来是说这件事,萧同笑,那他算救过他的心上人喽,怎么到现在才谢他?
「她要生产了。」
啊,怪不得院子里乱哄哄的。不过没听到有人通报孩子生了啊。
「难产。」
原来如此,看来是有危险呢。萧同无语。默默看着太平,半晌,忍无可忍地问道:「太平,你既然喜欢她,为什么不带了她走?还让她给别人生孩子,你在旁边看着,这算什么!」
太平的脸突然扭曲起来,萧同吓了一跳,依稀记得很久以前也曾看到过他这个样子,嗯,好像是第一次在小院比武时,他说他不像人的那一次。
「你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自己喜欢的人,就要追求到手,别人怎么想,那又有什么关系?
「我什么也不能给她,她也什么都不能给我。」
这叫什么话?萧同听不明白。
「她家世代清贵,每朝都有男子为高官,女子入后宫。」
那又怎么样?太平武功这么好,只要那女子也喜欢他,还有什么办不到的?他会顾及什么礼仪面子吗?好像太平不是这种人吧?
「我,我只是想要能够经常看到她就好。远远地看就好了。」太平的声音竟然透出一丝温柔,听得萧同心中怪不是滋味的。这是什么样的想法啊——
「我不能给她任何东西,因为我没有。」
「太平,不是所有女人都会在意你有没有钱的。」
「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你长得也不难看啊,虽然木呆呆了一点。」
太平深深地看着他,半晌无语。
「到底为什么啊?」萧同追问。
「因为我练的功夫,是『三绝功』。」
「什么叫『三绝功』?」
「绝情,绝欲,绝念。」
萧同张口结舌,这是什么见鬼的功夫啊?
「这门功夫练成了非常厉害,但不能动情、动欲、动念,否则很容易走火入魔,性命不保。」
哦——怪不得,太平,他的功夫那么厉害,可是,他总像一块冷冰冰的黑木头,不像人……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学呢?」
「我学的时候还很小,根本不懂得什么是情,后来很多年,也不懂。」
「可你后来不是喜欢她了吗?为什么喜欢她?」
「我也不知道,只是自从见了她的面,就想要再见一次,呆在离她身边不远的地方就好。」
「只是这样吗?」
「嗯。」
这也算喜欢吗?不愧是萧同最敬重的太平。行事果然是与众不同啊,萧同挠了挠头,想不出可以发表什么见解。反正他可不会这么若即若离的,要喜欢就要轰轰烈烈地喜欢,两个人、两颗心,热烈的碰出火花来,燃起大火来,总之,要活得兴高采烈,光明磊落。
「师父曾告诉我,不要喜欢任何人,如果发现自己有这种情绪,就要把对方杀掉,以免堕入业障。」
呸,怎么有这么凶恶的师父!萧同不满。
「因为一旦动了情,就会丧失一切,包括性命。」
咦,有这么危险吗?「那你怎么没有杀她?」
太平无语。默默看着远方。萧同恍然,是啊,如果没有喜欢她,干嘛杀她,如果真喜欢了她,又怎么舍得?这个师父果然是很傻的。
「那她呢?」
「我们从来没说过话。」
什么?萧同真的要蹦起来了!怎么可能有这样两个人,真是奇闻啊!
「我只是经常远远地看看她,她也经常让我能看得到她。」
萧同忽然想到,当日那个梅贵妃挺着大肚子,还要上亭子上去,在假山上正好可以清楚地看到亭子里的人,那么应当是想给太平看见了,这么说她还是想着太平呢吧?
他把这想法说了,又道:「这宫里的东西怎么那么不结实,差点把她淹死了。」
「不是不结实,是有人弄坏了。」太平冷冷地道。「那天我去检查过了,小桥被人故意弄坏的,表面上看不出来,一走人就会断。」
那是有人想害梅贵妃了?会是谁呢?
「自从皇后生了太子以来,八年了,宫里没有再添过一个婴儿。」
哦,萧同恍然大悟,果然是自古无情帝王家啊。
「梅贵妃这儿有我一直护着她,才得保全了,谁知那天还是差一点儿出事,好在你碰到了。」
是啊,萧同得意洋洋,那么说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喽?不过即使不是他,太平也会赶来救她的,他不会让她死的。
「皇后那边我已经警告过了,让她再也不敢动手。」
哼,早该这么做了。
太平默默半晌,才又道:「她的情况不好。」看得出来,不然太平也不会跟萧同说这些话了,按他的性格,恐怕一辈子也没一次说过这么多话呢,现在他很紧张,怕失去了这一生中唯一的牵挂。
「哪为什么就会喜欢她了呢?」萧同想了想又问。太平居然会喜欢梅妃,这可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不知道,只是见到了,就喜欢了。」
「别人呢?你喜欢过别人吗?」
「没有。」
萧同无语。情之一事,最是说不清楚了,茫茫人海,不知在何时何地,你会碰到谁,灵光一闪之间,心动了,意生了,情丝缠绵,再也脱不得身。他和莫离,不也如此吗?
闯荡江湖这几年,见过的人也算不少,比他美貌的,比他聪明的,比他强壮的,都曾见过,却从来不曾动过心。只是单单对这个明月一般皎洁的少年,念念不忘。
他好像从天而降一般,落在他的眼前,如玉的模样,清水般的目光,在灿烂的阳光下,扬起一丝浅笑,就那么突然地,让萧同的心里一烫,从此念慈在慈,无时或忘。
忽然想起前些日子老师曾讲过一首词,不长,但掐头去尾萧同也只记住了一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不知为什么单记住了这句,可能事因决觉得有理吧。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人与人,有时候可能就是这么简单。
忽然太平快步走出小院,萧同急忙跟在后面,只见他大步流星,虽未施展轻功,但绝对可以称得上是着急了。又来到梅妃的院子外,太平停住脚步,萧同一扯他手臂,道:「进去看看。」
太平没有反对,两人一起冲了进去。院中一片死寂,人呢?人都到哪去了?
二楼一间屋里有人在叫着,「不行了,不行了!」他们旋风一样冲了上去,正见到一个稳婆从屋里冲了出来。萧同一把抓住她,问道:「谁不行了?」
那稳婆绝没想到房外会突然站着两个男人,吓得尖叫了一声,萧同手上一紧,喝道:「快说,梅妃怎样了?」
「她,她不行了,两天了,就是生不下来,孩子已经不行了,大人,大人也保不住……」
萧同一把推开她,把太平扯进屋里去,屋中烛光昏暗,响起一片尖叫声,几个女人惊惶失措地看着他们。梅妃躺在床上,像死人一样,脸色苍白,看不出一点活的迹象了。
太平静静地走过去看她,离着一步远的距离站住,一动不动。
萧同冲过去拿起她的手腕,几乎没有了脉搏,一片冰凉。他不懂医道,只能运点气过去,一冲她的脉络。
梅妃微微地动了一下,眼睛睁开一条缝,缓缓地,似乎看到太平了,又睁大一点,原本暗淡的眸子,居然闪出一丝光来,显出她还是个活着的人。
两人一动不动。萧同一推太平,将他推近一步,把梅妃的手放在他手里,两只手,都那么冷冰冰的,不像活人的手。
屋中的几个女人又是一声尖叫,有人想要逃出屋去,被萧同点了穴道,扔在一边。
没有人说话,他们也不会说什么话的,有什么用呢?或者,已经不用说了。
梅妃的手一沉,眼睛还微微地张着,但萧同知道,她已经去了。他的眼睛酸酸的,心下伤痛,虽然只见过第二次面,但感觉得出,她是一个温婉的好女子,看着他沉静美丽的脸庞,萧同不由得又想起自己的娘亲来,如果娘死了……
人的心里面,都有一处最柔软的地方,是想也不能想,碰也不能碰的,怎么能忍心去面对这样残酷的天人永隔……萧同心中酸痛难禁,终于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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