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明懿顺着易笙鸿的目光扭头看去,正和甘凌看了个眼对眼。
易笙鸿迟疑道:“我眼花了吗?怎么觉得甘凌看你的眼睛像在发绿呢?”
杜明懿笑了出来,转回头道:“你没看错,他现在恨不得把我当肉吃了呢。”
易笙鸿对杜明懿此时的表情再熟悉不过,立刻明白甘凌是着了这个人的道了,无奈道:“你怎么捉弄甘凌了?”
杜明懿辩解道:“我没想捉弄他,是他自己犯了军规。”
易笙鸿不信,问:“犯什么军规了?”
杜明懿道:“打扰我下午晒太阳的人六天不准吃肉。”
“噗……咳,咳”易笙鸿差点被呛死,这算哪门子的军规?
他连喝了几口汤,平了平气,继续问道:“怎么定这么奇怪的规矩,你逼张纯定的?”
杜明懿理所当然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睡觉的时候会喜欢别人打扰你吗?我就喜欢在太阳底下睡觉!再说了,什么叫‘逼’?我给张纯出谋划策,劳心劳力,分文不取,他替我做这么点小事有什么不可以?”
易笙鸿被堵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可奇怪的是,他并不生气。
看着杜明懿熠熠生彩的黑亮瞳仁,他猛然发现杜明懿似乎很久没这么有精神过了。来到锡远后,每次见到他,都很沉默,像是一尊苍白的雕塑,没有生机和活力。跟他说话时也十分拘谨,半句多余的都不会讲。现在的他才隐约有了昔日的影子。
杜明懿吃了两口饭,没听见易笙鸿答话,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静了下来,道:“王爷如果觉得不妥,就下令废了这条规矩吧。”
又变回了那个时时刻刻压抑着的杜明懿,易笙鸿心里非常不舒服,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沉默半响,僵硬道:“你当军规是儿戏吗?说立就立,说废就废。”
易笙鸿心里别扭,语气就很冲。看杜明懿拿筷子的手轻轻颤了一下,立刻就后悔了。刚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就听杜明懿低声道:“王爷教训的是。”
“……”
易笙鸿更憋屈了,草草吃完了午饭,也不再理杜明懿,自己一个人气冲冲的回了卧房。
易去悄声道:“王爷今儿个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很少见啊。”
易来道:“是在生谁的气吧。”
易去道:“谁这么大胆子敢惹王爷生气啊。”
易归道:“闭嘴。”
易去易来连忙合上嘴巴。
房门打开了,易笙鸿道:“易兮,去看看杜明懿现在在哪儿,别惊动他,回来告诉我。”
易兮施展轻功很快跑没了影,易笙鸿又回了屋里。
易去道:“杜明懿?”
易来道:“杜明懿。”
易兮很快回来了,进屋禀了易笙鸿。易笙鸿便和他一起出来,一个人朝院外走去。
易去问:“易兮,杜明懿在哪?”
易来问:“易兮,杜明懿在干什么?”
易兮只面无表情端端正正站着,根本没有开口的意思。
易去:“木头。”
易来:“石头。”
易兮:“……”
易笙鸿踏进了松青苑,院子里松树荫然,十分安然恬静。他放轻了脚步,朝院中竹制的软塌上那人走去。
有多久没细看过这个人了,黑亮柔软的发丝散落在耳畔,长而纤细的睫毛静静地覆着,挺直的鼻梁,俊秀的眉,淡色的唇,每一样都无比熟悉,从不曾有丝毫淡忘。与记忆中相比瘦了许多,脸色也有些不健康的白,想必这段日子过得并不好。
易笙鸿在这一刻忘记了一切,着魔般地伸出手,缓缓地一点点地靠近那人的面颊,轻轻触了一下。
杜明懿似是觉得痒,微微偏了下头。
易笙鸿飞快地抽回手,转身离开了。
回到自己的卧房外,易笙鸿道:“易兮,以后你不用守在这里了,去跟着杜明懿,别让他察觉。他晒太阳的时候不要让人进松青苑。”
易兮应了声是,转眼人便不见了。
易去易来听见易笙鸿进了里屋,又开始耳语。
易来:“王爷这道命令下的可真奇怪。”
易去:“是呀,‘跟着’的意思到底是监视呢还是保护呢?”
易来:“易兮那个傻小子就这么跑了,也不问清楚。”
易去:“我觉得王爷说的是’保护’,因为后面缀了一句‘他晒太阳的时候别让人进松青苑’。”
易来道:“我看不像,应该是监视。整天在眼皮子底下又是在军中,有什么好保护的呀?”
易去:“明明是保护。”
易来:“胡说,监视。”
易去:“不如我们来打赌,你猜对了的话我告诉你在哪儿能找到生死人肉白骨的翠冰草。我猜对了的话你告诉我红尘错的解药。怎么样?”
易来:“成交!”
易归额头上的青筋直跳,终于忍无可忍道:“闭嘴!”
两人立刻安静了。
晚饭时,易笙鸿、杜明懿、甘凌、张纯四人又聚在一处。易笙鸿问那边江岁良的事情办的如何。
张纯道:“有我们看着,他不敢放水的。”
甘凌道:“就算有一两个刺头,也都给他削平喽,脑袋还能硬得过我们手里的刀吗?”
几人又闲聊了几句,易笙鸿夹了几块兔肉放进了张纯碗里,道:“张将军辛苦了,治下有方,军规定的很好。”
张纯受宠若惊兼满头雾水,连连道谢。
杜明懿眼中很快浮起了笑意,瞟了甘凌一眼,甘凌立刻明白了,于是眼睛更绿了。
次日,杜明懿到易笙鸿书房,交给他一张图纸,易笙鸿展开来一看,是一张踏张弩的结构图。
“这是?”
杜明懿道:“弩是一种很好的兵器,比起弓箭而言,杀伤力更强,最重要的是从来没接触过弩的新兵也能很快学会使用。”
说着分别指点了图上的几处道:“我琢磨了这东西很久,发现在牵引槽这里加个木楔,把前弓和滑轮的位置分别后移到这里和这里,可以大大提高它的射程。”
易笙鸿喜道:“你有制成的样品吗?”
杜明懿带着易笙鸿到了校场东边的一间库房里,里面摆了两架踏张弩,地上还散乱地堆着些铜皮、木屑、钢丝之类。
易笙鸿前前后后仔细看了看,摸了摸了两架弩,让易归喊了两个弩兵进来,将弩推了出去。
甘凌远远看到,凑过来问道:“这是什么?”
杜明懿杀气腾腾道:“试一试改进的杀人工具。”
甘凌:“……”,挪到易笙鸿身后,方道:“试吧。”
易笙鸿下令瞄准校场边的一棵杨树,“放”字出口,箭即飞射出去,稳稳地钉进了树干里。
甘凌瞪大了眼,道:“这这,我没看错吧,这射程得有二三百丈远吧。”
易笙鸿扬手将图纸抛给了甘凌,笑道:“甘凌,给我赶制六百架出来。”
甘凌连声答应了,看易笙鸿心情好,又道:“王爷,我问了当地的猎户,说这几日有大批的黄羊在西南边的草场里吃草,咱们不如派些人马去来个一网打尽,肉存下来,冬天也能吃。”
易笙鸿拍拍他的肩大笑道:“好,这个消息打听的好,你今日再去勘察一下,探好情况,明日我们便去猎黄羊。”
难得易笙鸿如此高兴,甘凌心里不住夸赞自己会抓时机,喜滋滋跑去办事也。
次日五更天的时候,甘凌便带了人埋伏在草场周围。这草场三面皆是山丘,挡住了北面来的冷风,成了一个天然的暖地,纵是深秋也依然水草丰美。每年秋冬时节都会引来大批的黄羊来这里吃草。
众人等到天亮,黄羊陆陆续续涌进草场。
将近午时,易笙鸿、杜明懿带着些亲兵悄悄爬上了草场东面的山坡。
易笙鸿悄声道:“这么冷的天,他们在这埋伏一晚上,怕是冻的够呛。”
杜明懿低声道:“你放心,只要看见肉,甘将军就热血沸腾,不怕冷的。”
易笙鸿低低笑了两声,就看见对面山坡上红旗一闪,刹时间喊杀声响彻天地,人就像是从地底钻出来似的,漫山遍野的弓箭手,顿时无数箭矢射向了羊群。
吃撑了的黄羊们根本跑不动,有几个侥幸逃脱出去的,也立刻被追上来的木箭射中了眼睛,哀叫着倒地。不到半个时辰,这场围猎即告结束。
士兵们欢天喜地地收拾家伙,用板车一辆辆拖了羊回去。
易笙鸿正准备离开,往山下走了两步,没见杜明懿跟上来,奇怪地转身去找,只见杜明懿正蹲在一棵树下,扒着草丛不知在看什么。
☆、山雨欲来
易笙鸿走到杜明懿身后,弯下腰凑上前去看,只见杜明懿手里捧着一只通体雪白的雏鸟,看样子恐怕刚会飞,一只翅膀被箭擦伤了,在杜明懿手中惊恐的睁着眼。
“它在抖。”杜明懿说,“我想把它带回去养。”
易笙鸿心里莫名柔软了一瞬,道:“想养就养吧。”
甘凌带着几个人走到了近前,跪下行了礼,笑道:“王爷,大获全胜。”
易笙鸿笑道:“干的不错。”
杜明懿站起来走到易笙鸿身边,甘凌瞥见他手里的东西,叫道:“怎么有只鸟?”
杜明懿道:“方才被流箭误伤的。”
甘凌凑上去细细看了看,道:“不对,这……是只海东青!”
甘凌的叫声又引过来几个将领,大家挤在一起分辨,七嘴八舌道:“没错,你看它的嘴和爪子,的确是海东青。”
“这全身还是白的,更是上品了。”
海东青是一种凶猛的禽类,飞翔速度远快于一般鸟类,以野兔、野鸡、鼠类等小型动物为食。孟朝人一向把海东青当作神鸟,有价无市,其中又以纯黑和纯白两种最为珍贵。朝廷甚至规定,流边的犯人如果能活捉海东青进献皇上,便能赦免罪行。
杜明懿一开始并未发现这只鸟有什么不同,但经甘凌这么一说,他隐约觉得这只鸟跟师傅养的那只海东青的确有许多细微的相似之处。只不过因为太小还看不太明显罢了。
易笙鸿道:“这既是杜明懿捡到的,那么不论是什么,都是归他的,大家都散了吧。”
王爷发话,众人自然不敢再说什么,各自散了去,只少不了有人还回头直盯着那海东青看。
甘凌道:“杜明懿,把这只海东青进贡给朝廷吧,这样你就可以免罪了。”
杜明懿冷笑一声,道:“免不免罪,对我而言有何区别?我既决定养他,谁再打它的主意,就是和我过不去。”说完便径自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唉?”甘凌转身看着杜明懿的背影嘟哝道:“顶着个流犯的名头有什么好?”背上忽然被轻轻拍了一下,甘凌转头一看,是易笙鸿。
易笙鸿越过他朝前走去:“走吧,别去触他的霉头了。我会想办法给他脱罪的。”
易笙鸿回到书房却见杜明懿正捧着海东青在门口站着,他奇道:“站这儿做什么?”
杜明懿一双水润的眼睛讨好地看着他,可怜兮兮道:“我能把它放到你书房里养吗?”
易笙鸿哪里受的了杜明懿这个样子,心砰砰地跳了起来,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你养,你养。”他说,赶紧推门进屋喝水。
杜明懿跟了进来,开始进进出出给海东青上药、搭窝,然后又去厨房剁了细细的肉末盛在碗里,回来放在窝旁。
易笙鸿看着上好的狐皮披肩被围在海东青的窝里,有些牙疼。
以前对我都没见你这么上心过,易笙鸿在心里碎碎念。
批文、练兵、写奏折、‘调戏’海东青,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有意或无意的回避与遗忘下,恍惚又回到了二人刚认识的那段时光,不谈情爱,更没有仇恨。
要是能永远这样下去就好了,杜明懿想,只是世事往往不随人愿。
十月十九日,北狄大将兀离率军进攻,易笙鸿领兵出城迎战。双方各有伤亡,北狄退走。
十月廿七日,北狄金术成、兀离集十二万人再次对锡远形成合围之势。
锡远城内的气氛愈发紧张,幸在之前准备充分,依然秩序井然。
已是三更时分,知府衙门的书房内仍然亮着灯火。
易归在门外道:“王爷,该休息了。”
易笙鸿应了一声:“知道了。”
如今战事紧张,守城的将士们每日大多只能休息不到三个时辰,白天抵挡进攻,晚上又要抓紧时间修补被撞车撞毁的城墙,修整防御器具,清理敌人留下的兵器。
易笙鸿和几个主要的将领更是昼夜忙碌。他已经连续五天只睡两个时辰了。
易笙鸿对杜明懿道:“先去休息吧,战报明天再写。”
杜明懿答道:“马上就好。”
易笙鸿习以为常,也不再劝,翻出今日留在京城的密探传来的信件,拆开来阅读,看着看着脸色便阴沉下来。
杜明写完抬起头,看易笙鸿铁青着脸,小声问:“京中出什么事了?”
易笙鸿道:“皇上病危,五皇子控制了禁军,京城已经戒严了。还有,五皇子可能与北狄勾连。”
易笙鸿“啪”的一声将信件掷在书案上,道:“怎的如此糊涂,让北狄帮他牵制其余皇子的兵力,何异于与虎谋皮!”
杜明懿道:“总有人会为了那个位置昏了头,不择手段。我们管不了那许多,能多撑一日便多撑一日就是了。”
易笙鸿点点头,又出了会儿神,道:“不知不觉还有六日就是除夕了。啊,地窖里还有肉吧,除夕晚上叫厨房包个饺子,让大家伙吃顿饱的吧。“
杜明懿答应了,吹熄了书案上的灯,起身道:“我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除夕那日厨房从一大早就开始和面擀皮剁馅包饺子,傍晚时羊肉饺子的香气四溢在锡远城的大街小巷里,终于让这个硝烟弥漫的城市有了一点年味。
易笙鸿上到北壁城楼上,看见甘凌捧着大碗坐在台阶上呼哧呼哧吃的正香,不由失笑,蹲下道:“要不够再让人去盛,今天管饱。”
甘凌一看是易笙鸿,忙站起来笑道:“多谢王爷,哈哈哈。”接着压低声音道:“现在每天只能舔舔肉干,实在是太难受了。”
易笙鸿一手搭上甘凌的肩,笑道:“知道委屈你了,打赢这场仗,回京后我一定让最好的厨子天天给你做山珍海味。”
甘凌笑道:“王爷一诺千金,可不要忘记了。”
易笙鸿笑着应了又看向城下,士兵们正在清理北狄军遗留下来的弓箭,还有人推着板车将墙下层层叠起的尸体搬到车子上拉走。露出的土地早已被无数人的鲜血浸染成了墨色。
甘凌道:“北狄这几日的进攻越发猛烈了,像是死多少人都不在乎。”
易笙鸿安慰道:“这其实是好事,说明他们着急了,快熬不住了。”
甘凌点头道:“王爷说的是。”
易笙鸿道:“告诉底下的人,吃饺子归吃饺子,酒可半滴都不能沾。打起精神,提高警惕。”
甘凌应道:“是”。
易笙鸿又去各个城头转了一圈,最后回去书房。
进屋便看见杜明懿正在给海东青喂食,小家伙已经长大了一圈,由于被养的白白胖胖的,被杜明懿起名年糕。在杜明懿的精心照料下,身子圆滚滚的,依然只能从嘴形勉强辨出是只海东青,脚嘛,已经被压在身子底下看不见了……
易笙鸿笑道:“你是不是给他喂太多了?太胖所以才飞不起来。”从被捡回来到现在,无论二人怎么威逼利诱,年糕都再没飞过。
杜明懿道:“飞不起来就飞不起来吧,安王爷还养不起一只鸟吗?是不是年糕?”
海东青吃得舒服了,应景的叫了两声。
杜明懿跟厨房商量,把自己伙食里的肉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