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几步走到易笙鸿的卧房门前,推开门走进屋内,绕过屏风,朝里间看去,却只一眼,人便呆在了当地。
半响,他反应过来,用比易来更大的声音喊了起来:“快来人,王爷醒了!”
易笙鸿昏昏沉沉的,听见耳边有人叫自己大哥,努力凝神看去,是易笙元。旁边立着易去易来、易归易兮,在看到总管戴望时,他疑惑道:“你怎么在这?”话声嘶哑凝滞,倒叫他自己吃了一惊。
戴望忙叫大丫鬟枫茗用细勺舀了水略微喂了易笙鸿几口润润嗓子,方才答道:“王爷,您已经回来京城府邸了。”
不待易笙鸿再问,戴望已继续道:“廿月廿八王爷在鹰嘴山大败北狄,北狄金术成、兀离战死,全部撤回了武兰山以北,已向我朝称臣。而今日已是五月十六了。”
易笙鸿万没想到自己竟睡了近三个月之久,脑海中仍充斥着纷乱断续的梦境,或许并不能称为梦,他清楚地意识到那是自己缺失已久的孩童时代的记忆。
王府深院,母亲早丧,时为太子的父亲却一直没有续弦,其他侧室亦再无所出。人都道太子情深,不忘母亲,他也曾以为当真如此。
从小父亲便十分溺爱他,可他渐渐发现,那种爱更像是一种补偿,让他享受最好的器物,满足他所有好或不好的愿望,却少了一点最重要的东西在里面。孩子的直觉有时候准的可怕。终于有一天他亲眼看到父亲和一个男人吻在一起。那人是当朝吏部侍郎杜子期。
他隐隐有种被背叛抛弃的感觉,愈发的骄纵乖戾,直至有一日回府时他坐在轿中看见了一个不过四五岁大的男孩儿,冰天雪地中缩在墙角。他命人停下轿子,走到那男孩儿跟前,问他为什么坐在这里。那男孩儿已经冻的有些呆滞了,茫然地看着他,半响方小声答道:“育婴堂没吃的。”一旁的侍卫说这孩子八成是从育婴堂偷跑出来的,问他要不要再把男孩送回去。他半蹲下身,看着这个小孩迷蒙的双眼,鬼使神差般地向他伸出了手,脱口道:“跟我回家,从今日起,我便是你的大哥了。”
父亲知道他捡了个孩子回来,也不甚在意,由着他安排,纵是违了规矩也不过问。倒是那吏部侍郎杜子期一日来王府见到了,喜那孩子聪颖,起名明懿。
三年的时光里,他二人同行同止,同坐同卧。懵懂之中,只觉得世上再无人及得上他的明懿好,他会让明懿一直留在他身边。
直到有一天,教书的先生冲进他房中,拉起已经入睡的他,忙忙地给他换上了书童穿的石青褂子,又在他脸上草草抹了灶灰,将他抱了出去。快走到二门,他才回过神来,叫着想要回去。却被先生捂住了嘴。忽见王府后院燃起冲天火光,府里大乱,黑衣蒙面的人从暗处冲出四处砍杀,一时间惊叫呼喊声充斥于耳。
有湿热的东西透过先生的胸口蹭到了他的脸上,惶恐中他眼前忽然暗了下来,先生把他塞进了耳房的立柜中。他蜷在黑暗中发着抖,忽然立柜的门被打开了,他险些惊叫出来,却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立在外面,瞪着惊恐的双眼弱声叫:“哥哥。”
他一把将明懿拉了进来,合上了立柜的门。两个孩子紧抱在一起,心惊胆战地听着外面的惨叫声、房屋烧塌时的轰响声。
过了一会儿,明懿在他耳边咳了起来,他忽然意识到这间房子也被引着了。正无措之际,柜门再次被打开,是杜子期,他伸出双手来抱他们俩个,背后却又有黑衣人杀了过来,杜子期和那人缠斗在一起。
火势越来越大,汗顺着他的脊背一溜滑下。杜子期终于抢到柜前,却只能腾出一手,一展臂抱走了明懿。
他看见杜子期带着明懿冲出了房门,一声巨响,屋顶上的横梁塌了下来,他也被烟火熏晕了过去。
“王爷?”
一声轻唤将易笙鸿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有些怔愣的看着立在床边的众人。
戴望瞧着易笙鸿神情恍惚,便让易去给易笙鸿把脉,待确认已无大碍,只需慢慢将养即可,才放下心来。想他必是初醒,神志尚未完全清醒,于是便屏退了众人,只留易归、易去并丫鬟枫茗、枫露照料。
戴望本想劝易笙元晚些时候再来,无奈易笙元执意不肯,只得随他。戴望最后一个退出屋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梦醒
“大哥。”易笙元趴在床边小声唤易笙鸿。
易笙鸿恍惚地看着易笙元,这也是他的弟弟,却不是梦里那个。
“大哥,你吓死我了。”易笙元紧紧攥住他的手,小声啜泣起来。
易笙鸿勉强笑道:“大哥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易笙元嗯了一声,慢慢凑过来想亲他的脸,易笙鸿却下意识地把脸偏了过去。
在军营里刚得知东厂里的事时,易笙鸿满心的悔恨自责。一有时间就会陪着易笙元,晚上更是夜夜与易笙鸿睡在一处。对易笙元黏他亲他的各种小动作也听之任之。
他不是没有觉察出易笙元的心思。却总觉得这是自己欠他的,害他的。若不是因为他,易笙元不会懂这些事情,更不会踏上这条有违常理的路。
于是他有意无意放纵着易笙元,甚至在某一个瞬间冒出了干脆就这样和易笙元在一起,照顾他一辈子的念头。
但一场大梦醒来,他隐约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在易笙元对他而言还是个陌生人时,便会不由自主地想护他,疼他,对他好。一直就这样过了这么多年。
因为易笙元身上有些他熟悉的东西,能暂时填补他心里空了的那一块。这样说或许太过无情,但人能骗得了自己一时,却骗不了一辈子。他对易笙元再好,也只是把易笙元当弟弟,当孩子。这与他对另一个人的感情有着本质的区别。
易笙元呆了一下,委屈道:“大哥。”
易笙鸿重新转过头来,抽出手拍了拍易笙元的手背,微笑道:“大哥想再睡一会儿。你这些日子想必也累坏了,先去休息吧。”
易笙元抿了抿唇,终于站起来答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息心调养下,易笙鸿身体渐好,自从他醒来,十几日里,探望他的人络绎不绝,却都被他拒之门外。
他需要时间消化那段突然多出来的记忆,和这些日子查到的一些陈年往事。自己的父亲是老皇帝的嫡子,在十几年前被告谋反,却在老皇帝下令捉人前阖府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随后,二皇子被立为太子,两年前被废幽禁。随着这第二个太子被废,一些事也不再难查。比如当年的那场大火,那些杀手皆是二皇子所为,只是不知父亲谋反是确有其事,还是被人诬陷,亦不知老皇帝这么多年来是当真不知还是故作糊涂。
一切早已尘归尘,土归土,有些事也不必再追根究底,但还有一些却必须去面对。两年前大理寺牢狱中那个来探望他的奇怪男人,如果他没有分辨错的话,应是昔日常常进出太子府的吏部侍郎杜子期。而杜明懿必是当年的明懿无疑,他口中的师傅想来就是杜子期了。
那么杜明懿为二皇子做事恐怕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寻找机会为父亲报仇,或许还有为自己。这也就不难理解在狱中杜明懿听到自己是皇长孙时何以会那样失控。二皇子早就查到了他,于是派杜明懿费尽心思的捉他入京。杜明懿却和他相见不识,险些让他送了性命。
但这背叛说到底还是为了他,一直以来的恨突然就失了根基,他心里渐渐生出些茫然,也许郝全有的事也是二皇子下的命令。或许他该再见杜明懿一面,可见了该怎么做呢?说他都想起来了吗?可想起来了又能怎么样呢?
罢了,他本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既然一时想不出结果,那便顺其自然好了。去上朝吧,看见杜明懿也许还能像普通同僚那样打声招呼。
安王爷第一次朝见新君,他的出现引起了大家强烈的关注。早朝上新帝说了不少褒奖他的话,嘱咐他注意身休,又赏赐了许多金银绸缎并珍贵的药材。
易笙鸿的心思却全不在这上面,一边虚应着,一边拿眼角余光扫射着周围,恨不得在脑后也生出一只眼睛来。
一直盼到下朝,东张西望却仍未看到杜明懿,转眼间又被一大群人拥上来围住,好不容易脱身出来,四周却哪有杜明懿的影子。易笙鸿无奈中只得往外走去。
快到广安门恰看到睿王贺晔刚和一个太监在路边说完话,正要离开。易笙鸿忙紧走几步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易笙鸿跟的很紧,希望贺晔能停下来转过头看他一眼,他好上去搭话,岂料贺晔不紧不慢走着就是不回头。
易笙鸿只得上前几步与贺晔并行,转过头道:“睿王爷好巧。”
贺晔终于转过脸来看他,面无表情道:“你该叫我一声皇叔。”
面对一个只大自己两岁且并不熟悉的人,这声“叔”易笙鸿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口的。只因在杜明懿起复一事上贺晔帮过忙,二人才算稍有了些来往。
易笙鸿也不理会他态度冷淡,干脆问道:“王爷今日可见了杜明懿?”
贺晔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半响眼中又隐约浮出奇异的怜悯。
易笙鸿心里猛然一跳,就听到贺晔缓慢而清晰地说:“你竟到现在还不知道吗?杜明懿早在鹰嘴山一战中便和北狄兀离一起坠崖身亡了。”
易笙鸿脑海里有刹那间的空白,他一把揪住贺晔的衣领将他按到道旁的柳树杆上,面孔因惊怒而变得扭曲,咬着牙道:“什么鹰嘴山,什么坠崖!杜明懿根本没有参加那一战!”
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手劲,贺晔被他勒得涨红了脸,终于一拳朝他脸上狠狠砸了下去。
易笙鸿被打得踉跄后退了一步,早有禁军待卫发现势头不对,忙忙上来连扶带拉的拽住两人。口中不住的劝二位王爷消气。
贺晔甩开劝架的侍卫站直了身体,冷冷道:“他迷翻了张纯,替张纯假扮你出征。不要再在我面前晃,我怕我会忍不住杀了你。”
旁边的一群人听得傻了眼,一个个干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不可能,不可能,易笙鸿在心里拼命否定。杜明懿是什么人,他心思缜密,手段狠辣,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同归于尽的蠢事。
易笙鸿想要大喊出来,血气却一阵阵冲到头顶,冲的他头晕目眩,胸腔里嗡嗡地喘不过气来,他只能像只离岸的鱼一样可悲又可怜的张大了嘴,徒劳的挣扎。血终于沿着嘴角滴落下来,他再也站不住,一头栽倒下去。
易笙鸿看见杜明懿走到他的床头,定定看着他。他心中大喜,想要跳起来抓住杜明懿,胸腔里却疼的厉害,浑身上下像被钉住一般动弹不得。杜明懿却微笑起来,道:“笙鸿,你既不想见我,那我这便走了。”
易笙鸿急得大叫一声,回过神来却发现杜明懿已被自己抱到怀中,他急切的亲吻他的发鬓,道:“别走,别走。”
杜明懿却忽然从他怀中抬起脸来,冷冷道:“我说过生死都会跟你在一起,但你既已决定恩断义绝,我也断不会再来纠缠你。黄泉路冷,你且回去罢。”说完一掌拍向他的胸口。
易笙鸿猛然喷出一口血,人却清醒过来。
坐在床边的太医院医正何焕道:“好了。”
易笙元急道:“哪里好了。”
易去解释道:“王爷急怒攻心,迷了心窍,将淤血吐出来,反是好事。”
何焕抹着花白的胡须道:“正是此理。”
贺晔立在床头,冷冷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何焕劝道:“睿王爷,您就少说两句吧。”
易笙鸿恍若未闻,坐起来道:“我要去鹰嘴山。”
贺晔刚想说话,戴望已抢先道:“王爷莫急,我这就命人去准备车马,只是今天天色已晚。不如明日一早再上路如何?”
贺晔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不再出声。
易笙鸿想了想,答道:“好,就明早出发。”说完又躺了下去,“你们都去吧,我要睡一会儿。”
几人互相看了看,便只留了易去一个在房里,两个丫鬟在外间,其余人都退了出去。
易归问:“戴管事,难道明天真要让王爷去鹰嘴山吗?”
戴望叹道:“否则怎么办呢?瞧王爷现下的样子,是断不能再让他知道毒的事情的。只盼着时日久了,王爷能慢慢看开些。”
背后忽然传来冰冷的声音:“什么毒的事情?”
几人骇了一跳,却不知易笙鸿何时走了出来。易去跟在后面苦着一张脸。
易笙鸿原是想吩咐戴望只需备几匹快马,不需要马车之类,却不想听到了其他的事情。
他半响听不到回答,急躁起来,又大声问了一遍,“你说什毒的事情?”
易来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易笙鸿问:“你干什么?”
易来心下一横,道:“王爷,您不必去鹰嘴山了,杜明懿两年前在大理寺里便被太子下了毒。名为红尘错,毒是我制的,并无解药。鹰嘴山一战前,我兄弟二人已替他诊过脉,除非有奇迹发生,否则他断不可能活过五日。”
易归不动声色的悄悄将右脚往易来斜前方挪了一小步,做好了抵挡易笙鸿下杀手的准备。
岂料易笙鸿只是呆站了一阵,一句话未说,便转身回房里去了。
易笙鸿一进里屋便挥袖灭了灯,翻身躺到床上。听到有人走进屋里,便喝道:“谁都别进来!”
四周安静下来,易笙鸿在黑暗中茫然地张着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他只想再见杜明懿一面,如果有神灵,他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来换这一面。
什么都没这个人来得重要,可他为什么现在才发现呢?空耗的光阴再也回不来,他漠视着杜明懿的努力、祈盼,漠视着他的苍白、痛苦,于是便连一眼都看不到了。
泪水不断地从眼角滑落,易笙鸿终于在黑暗中失声痛哭。
☆、因缘
易笙鸿从第二日起便整日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说话,闭着眼睛旁人也不知他究竟是睡着还是醒着。
下人们来请易笙鸿用膳,想扶他起来,却被挥到一边。
易笙元捧了茶坐到床边,劝道:“大哥,就算不吃饭,水总是要喝的。”
易笙鸿却忽然发怒,一下坐起来,扬手便打翻了茶盅,吼道:“滚!耳朵聋了吗?都给我滚出去!”
易笙鸿根本不清楚眼前来来去去的都是些什么人,他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盼着能在梦里见一见杜明懿,却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总是来阻挠他。
其实此刻的他哪里还能睡得着?他焦躁、难过、愤怒又后悔,已经被种种情绪逼得几近癫狂,却偏偏再无其他法子可想,于是只能一味躺着。
易笙元被惊得一抖,退到了墙边,呆呆看着下人们来打扫满地的碎片。他何尝见过易笙鸿这个样子?从小到大,易笙鸿对他便是连一句重话都不曾有过。
他不明白,杜明懿背叛了大哥,曾经害得他们那样惨,为什么大哥还会因为这个人的死讯伤心失常到这般田地。
坐在外屋的陈峻听到里面的动静忙走进来,看到满地的狼藉,又看看床上躺着的易笙鸿,叹了口气,走到墙边一手搭上易笙元的肩,将他带了出去。
陈峻领着易笙元在外屋坐下,看着他不再像往日那般灵动反而有些呆滞的双眼,心里微微刺痛,让丫鬟枫露倒了杯热茶给他握在手里。
陈峻道:“你大哥不是有意的。”
易笙元终于把目光凝聚在他面上,喃喃道:“我不懂。”
易笙元只说了三个字,但陈峻明白他想表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