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数日,郑白衣再看人时眼中尽是一个个光头和一顶顶头发。
莫不是自己的魂都被那和尚的眼睛给勾走了?
郑白衣疑惑地又去了一趟实际寺。
“怀青大师可在寺中?”
“施主请随我来。”
安静的小院中,怀青独自一人坐在棋盘前,品着微凉的香茗。
郑白衣走上前去,坐到怀青对面。
怀青
仿佛没有看到郑白衣一般,手中黑白子交替落着,直到下完这和局。
“自己跟自己下棋,很有趣吗?”郑白衣不解。
“自是无趣。”
“不如我们聊聊?”
“聊什么?”
“聊聊‘禅’如何?”
“‘禅’有何好聊的?”
郑白衣没有料到怀青会如此说,但转念一想却觉这话颇具禅意。“禅”有何好聊?自是无聊,无须聊,无可聊。
“大师真是有趣。”
“不敢当。”
郑白衣撩了撩怀青肩上的空气,仿佛那里有着一绺微乱的青丝。
“不知大师为何叫怀青?”
“贫僧被寺中前辈收留时,尚在襁褓中,怀里放了一枝青柳,由此得名怀青。”
原来是从小在寺中长大,难怪会有如此悲悯淡定的神情。
郑白衣忽然笑了笑,道:“人刚生下来的时候,都是不穿衣服的,而我既然叫白衣,想必是捡来的了。”
“生在世俗中,自是白衣。你若不叫白衣,才该是哪个尼姑庵里偷抱出来的野小子了。”
郑白衣哈哈大笑。白衣白衣,指的便是未出家的人,自己的名字虽是未出家,却还颇有几分佛缘呢。
“大师真是个妙人儿。”
“不敢当。”
再看怀青,似乎那光秃秃的头看起来也别有一番风情。郑白衣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头顶的大江决堤,让脑袋被洪水冲了一遍。
怀青看着郑白衣如新郎官一般的一身红衣,不禁笑了笑。至少,名字叫作白衣不等于一定要穿白色的衣服。
“听闻佛家弟子剃度是为了斩断尘缘,大师未知尘缘便断了尘缘,如今再见尘缘,又作何想?”
“或许我应该答你一句……尘缘便是尘缘,本就没有什么好想的。”怀青抿了一口微凉的茶,“只是,这样未免太过无聊。人来这世间走一遭,想必不是为了把见到的所有事物都看空的。”
“依大师见闻,这尘缘当作何解?”
怀青似是想了想,答:“未曾经历,岂敢妄言。”
郑白衣饶有兴味地走到怀青身旁,微微俯身:“如此,我带你去瞧一瞧这尘世如何?”
怀青转过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郑白衣的脸。离得太近,近到可以感觉到彼此吐息;离得太远,远到看不见莫测的人心。或许,就算离得再近一些,甚至贴在一起,甚至相互交融,也是看不见的吧。
修佛是为了清净六根,六根若是净了,观心也是可以的吧?
郑白衣捉着怀青的手腕,见怀青并不反感,便拉着他向寺外走去。
两双鞋,轻飘飘掠过青石铺成的路,不惊起一丝一毫的尘埃。从菩提树下,到分割净
土与红尘的寺门。
便是这样轻易地,用这只手拉着他走出了净土,走进了红尘。这不是怀青第一次踏出寺门,却是他第一次踏进红尘。
一步,十步,百步,千步。
郑白衣拉着怀青去了西市。走上长安西市有名的张家楼,包了个雅间坐下。
看向窗外,车水马龙,货商来往,老少偕行,贵贱同路。
几个小菜,几个蒸饼,一壶小酒。
郑白衣笑着斟了一小杯酒,递到怀青面前。
怀青摆了摆手,皱起一双淡眉:“你只说带我来瞧这尘世,并不曾言过要我做这些。”
“有何不可?”白衣可怜兮兮地望着怀青。
怀青继续摆手,示意自己坚决不喝。
“因为酒能乱性?你又不曾喝过怎会知道?”郑白衣将手中的酒倒进自己嘴里。
怀青似在思考郑白衣说的话。
未等怀青思考出个结果,只觉唇上温软,辛辣的味道缠上小舌。竟是郑白衣用唇在喂他喝酒!
连犯两戒!
怀青挣扎着推开郑白衣,用手背掩住双唇,一双悲悯的妖眸中满是震惊。
不料郑白衣却上前一步,环抱怀青双肩,温柔耳语:“嗔戒就不用犯了。”
怀青紧闭双眼,连连摇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我叫郑白衣不叫阿弥陀佛。”
怀青不知郑白衣并未使力,猛地一挣竟是大退了一步差点摔倒在地。意识到这一点的怀青略感疑惑地看向郑白衣。
郑白衣静立桌旁,轻声叹了一口气,并不为自己辩解什么。
怀青缓缓走回,小心地坐下,端详眼前这名为白衣却穿着红衣的人。
那眉目,并不勾人。那眸光,并不含情。却仿佛是一个相识许久的熟人,隔世复又相见,不喜不怒不冷不暖,只用眼睛轻声说了一句“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已然隔世,却彷如昨日。
“这便是尘世的味道了?”怀青品着口中残留酒味,轻声询问。
“是啊,但尘世的味道却远不止这一杯。”郑白衣轻笑,用筷子指了指桌上的菜。
怀青夹起一片青笋,忽然道:“都说这今世的果是前世的因,今世的因是来世的果。那么,这因果循环下去,千百年后,世间所有人便该从素不相识变作了天下尽知?”
“那可不是。”郑白衣笑着想了想,“只是把一颗心分作成千上万份,人情也会随着淡了吧。”
“也许今生与你相遇,缘早已淡了许多,来世就会更淡,直到淡作了无。”怀青感叹道。
郑白衣举杯一笑:“相见即是缘,趁着今世相见,我敬你一杯。”
怀青抿唇还以一笑:“我也敬你。”
许是这来回一敬,将原本素净的佛心染作了红尘的颜色。甚至当怀青再度踏进实际寺的时候,抖不掉那沾得满满的一身,便也回不去那无尘的净土。
此后,郑白衣常来实际寺找怀青。或是在长安城里走走,或是去城外看风景,又或是写写那憋屈的酸诗,聊聊那痴傻的俗世。
怀青也觉得,这红尘着实比寺中清苦要有趣得多。
泛舟江上,吹去手边唯一明光,卧看繁星皓月辉映天地。
郑白衣翻身,小心地捧起怀青的面颊,仿若捧着的是人间至宝。
怀青闭眼,以素心一颗与郑白衣相看。
温软双唇一触即分,没有酒香却不减当日红尘滋味。
“很喜欢,很喜欢你啊……”郑白衣笑着蹭了蹭怀青的光头,再度觉得没有青丝如瀑实在是遗憾。
怀青只笑,如初见时那般淡然不语只有一笑。
郑白衣指尖划过怀青衣襟,一直到腰间,忽如想起什么一般,小心问道:“可以吗,怀青?”
怀青睁开眼,无奈笑了笑:“自认识你以来,一直在犯戒,也不差这一次了。”
夜风,微有些凉。
怀青在想,倒不如就这般还俗了去吧。只是还俗之后又该去往何处?
念珠在手,木鱼轻敲,心中佛陀却是越念越模糊,越敲越飘渺。
前世种下的情字,在今世长成一株花藤,将人紧紧缠住动弹不得,却又散发着清淡的香。或许只是怕失去那芬芳,情愿放弃了清净的自由。浑然不知自己也曾为自由放弃了情。
小院中,菩提下,怀青静静落下一枚黑子,复又落下一枚白子。
“又在自己和自己下棋?”
“明知故问。”
“跟你说件事。”
“有话就讲。”
郑白衣犹豫了一下,终于道:“老爹给我安排了一门亲事,是娶正妻,就在下月十五。”
怀青面无表情,看了郑白衣一眼,继续摆弄棋子。
“我想着,也让你瞧瞧,这俗世中的婚嫁,是哪般的模样。你……会来吗?”
怀青笑答:“让我穿着袈裟顶着光头在这种场合喝酒吃肉总是不好的。以前就罢了,如今你教会我世俗眼光,我也自该用这世俗眼光来看世俗。”
“无妨。借你假发,我的衣服也可以给你。”
怀青沉默良久,终是没有给出回答。
当日,郑家喜气洋溢,宾客满座,郑白衣一身红衣喜意更是比平日多了几分。
郑白衣环顾四周,不见怀青踪影。
将新娘迎来,并行走至厅中。隔着半透明的红盖头,依稀可辨新娘子并不多美甚至有些丑的容貌,以及那一头美得不可方物的秀发。只是,
郑白衣不知怎么略有些不悦,甚至看着新娘也有了几分不顺眼。
目光随意扫向众宾客,郑白衣看见一个人。那个人穿的是郑白衣平日惯穿的那件衣服,一身绛红竟被衬得比大红还要鲜艳三分,一双妖眸摄魂夺魄,赘余一般的头发却是极生涩地束着,略显凌乱。
郑白衣愣了,甚至没有听见那句“一拜天地”,在新娘拜下去的时候还傻站着,痴看对面那人。
旁人尴尬地提醒着郑白衣,却不见反应。
郑白衣痴痴然走到那人面前,笑道:“怀青,你还是这样比较好看。”
怀青笑骂:“怎么,为跟我说这句话,堂都不拜了?”
郑白衣顿了一顿,小声道:“若不拜堂可换你青丝如瀑,我倒是情愿不拜了。”
怀青还未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便看着郑白衣走回原处,拜完了三拜。
之后的事,该怎样还怎样,并不会因为这一段小插曲而改变什么。
看着大约是没自己什么事了,怀青便默默离了郑家,回了实际寺。摘下头上假发,脱□上不属于自己的红衣,洗漱一番,将自己埋入被窝。
头发这种东西,有那么重要,连拜堂都不拜了?
怀青摸着自己的头,有些怅然。
怀青啊怀青,你明明是个秃驴,为何却要被三千烦恼丝困扰?
辗转反侧,终于选择起身去院子里散步。
如今是冬月,旧雪未化又覆新雪。三五明月朦胧地挂了一轮,几颗疏星隐约可见。
六出飞花飘飘然落在怀青单薄的中衣上,浑然一色。
冷。
怀青似是懂了什么,释然一笑。
次日一早天不亮,郑白衣便来到实际寺,走入那熟悉的小院。
此时的怀青正披着薄薄的青傧玉色袈裟,持着一把画了红梅的油纸伞,静立飞雪中。
郑白衣走上前,一边将自己身上狐裘解下披到怀青肩上,一边问:“看雪?”
怀青将狐裘还给郑白衣,点了点头。
“不冷?”
“你以为我会矫情到站在自己房门口一边挨冻一边等你的衣服?”
郑白衣笑了笑,用手扫开石凳上的雪便坐下。
伞上的雪已积得有些重了。
初升太阳给夜雪镀了一层金。
怀青抖了抖伞上积雪,与郑白衣对坐。
“话说,昨晚刚洞房完,今儿个怎么来得这么早呢?”
“我……”我昨晚把新娘子扔在新房里然后就跑了。
“说起昨晚,我倒是看了一夜的雪,甚美。”
“是很美。”而且我也跟你一样看了一夜的雪。
“总是不及你寒冬之中的一夜春宵美啊,哈哈。”
“那是。”你
的青丝如春草般将我的心缠了一夜,如何能不美?
二人没有再说什么,只安静地呆在雪夜之后的清晨中。安静地坐,安静地看,安静地听,安静地想。坐石凳的冰凉,看灰墙的斑驳,听落雪的细碎,想思绪的杂乱。
次日,郑白衣复又来了实际寺。
殿中供着的佛陀如冷血动物一般被冰雪降下了温度,却不改悲悯笑容。焚香焚了多少柱,可曾温暖过佛像的冰冷?许是那香点得太远了,温度还没来得及传过去便已散了。
而那小院中,那个染了一身红尘的人呢?
郑白衣踩着雪走进小院。
怀青手中拿了一本佛经,却并没有在看,只是静坐着想些什么。
“怀青啊,在你心中,什么是佛?”
“我该答一句‘佛便是佛’吗?我想你不会喜欢这个答案。”怀青以玩笑的口气道,“依我看来,欲成佛,先成魔。”
郑白衣不解:“此话怎讲?”
“魔是执念,佛是放下执念。不曾拿起,谈何放下?”怀青看起来似有些开心。
郑白衣思索许久,终是没有听懂怀青话中的意思,更是没能明白怀青为什么高兴。
怀青哈哈大笑许久,最后说了一句:“回红尘去吧,白衣。”
之后,怀青转身进了小屋,再不理会郑白衣。
隔日郑白衣再来此处,却不见怀青身影。问过寺中小和尚,却只得了怀青还俗的消息和一封信。
信上只有简短一行字。
我修魔去了,若不修成,不回长安。
郑白衣怔然良久,将信撕了个粉碎,抛在满天飞雪之中,再也分辨不出。
带你看这红尘,便是为了让你留恋红尘从而扔下我独看红尘的么?你眼中只有红尘,何曾有我?当真是个无情人!
我不要你青丝如瀑,我不要你心念红尘,我只是想要你啊!
漫天大雪中,有一个身着绛红衣衫的男子,打着一把画了梅花的油纸伞,微笑着离开了长安。
哪日修成,再会长安。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开始,就是修魔的故事了……
☆、第三世·恶已盈满
【第三世·恶已盈满】毁弃我英名一世,予你清白。
钱塘门外白公堤,新月一钩看路人。
石涵桥上,二人并立观这西湖夜景。细看,却见二人容貌一模一样,竟是孪生兄弟。
“哥,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其中一人显得有些不耐烦。
做哥哥的没有答话,只是指了指湖水。
“我不懂。”
“你看这湖水。前些年还没有白公堤的时候,每遇暴雨便会四处泛滥。你不觉得,你做的恶事已经快要溢出了吗?”
弟弟皱起眉,退了一步:“于青峰,不要以为你是我哥你就可以把我管得死死的!你又不是白公堤,湖水溢出也轮不到你来管!”
于青峰嘴角勾起一个自负的弧度:“白岚啊白岚,你也知道我是你哥,自然知道我的执着并不输给你。”
于白岚背脊升起一股凉意,小心地看着自己的亲哥哥,连连后退。
于青峰悠然地踏着步子,一步一步逼过去。
“白岚,有件事哥一直没有告诉过你。”于青峰跨了一大步上前,扣住于白岚左手。
于白岚警惕且疑惑地看着于青峰,试着再退却已退到了护栏边,再无可退。
于青峰揽过于白岚并不瘦弱的肩膀,将于白岚死死抵住。
“你……放开我!”
于青峰左手上移,扯下于白岚头上用以束发的木簪。撩起垂下的发丝,轻嗅上面皂荚的清香。
“呵,每次想这些的时候,总会觉得我是一个无比自恋的人。”于青峰挑起于白岚的下颔,不容反抗地吻了下去,挑开薄唇,掰开皓齿,缠住里面不听话的小舌。
于白岚眼光有些迷离,只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唔……哥……你、你竟然……”
于青峰再没有啰嗦,手向下滑至于白岚腰间,解开腰带,绑住于白岚双手,将碍事的儒服撩开。
月光之下,那具与自己并无二般的身躯微微颤抖着。
于白岚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兄长,那个一直以来尊敬着景仰着的兄长!
乱伦啊这是!于白岚强压下心中不安与难以捉摸的一丝兴奋:“哥……你是我哥啊!”
那又如何?于青峰并不答话,将怀中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身体换了个角度压在石涵桥上,指尖勾勒着于白岚的锁骨,腰线,再到双腿之间被吓软的罪恶源头。
“于青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