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天才把眼前的金星与乌鸦赶走的颜怡玉苦哈哈地看着早已人去房空的床边,皆牙裂嘴地认清了一个沈痛的事实:看来,他想要过上与他身心合一的日子,还有得熬呢……
日正当中。
一辆装点光鲜的马车,正要死不活地被一匹瘦马拉着,在青石官道上以龟速缓慢前进。这种从车到马彷佛历经两种截然不同社会阶层的强烈反差莫不令路人为之侧目,琢磨不透这车中的主人到底是非富则贵,还是贫困落魄?
按理说,有钱买如此大方而舒适的车子,主人手头应该也不会少这买一匹骏马的钱吧?好马自该配好鞍嘛!可是现在这辆漆得光可监人的车子,只能很委屈地跟在一头黄毛、癞皮的瘦马屁股后头哀叹自己悲痛的命运,一步一赠地来到了扬州最大的客栈“悦客来”后,终于愤然罢工,停在门口死活不肯让那瘦骨嶙峋的畜生拉动一分了。
被这搭配诡异的一车一马弄得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矛盾挣扎,在门口侍客的店小二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招呼这让人猜不透的车主时,从半掩的车门内,传来了一个慵懒而微带低沈的男音,“我说……亲亲啊……小黄又累了,我们今天就在这里休息吧!”
“咚——”
从车子的内部发出了某种力道撞击下产生的钝响——好像是人的后脑勺与木板共击合鸣出的声音?停在当地的马车微微一晃,半掩的车门不情不愿地打开了,让好奇的人们得以一窥车主的全貌。
先从车上跳下来的是一个峨冠青衫的男子,大大的眼睛好像在瞪人,抿紧的薄唇微红一点,似乎刚刚生过气的面颊微红,非但有效地解除了他生气时所应有的戾气,反而显得别有一番说不出口的妩媚,真真“恁是无情也动人”!穿在身上的上好丝绸衣料让风一吹,紧贴在他挺拔而又结实的身上,顿时吸引了众多爱慕的眼光。
紧随在他身后下来的男子白衣飘飘,随意挽就的乌髻被风吹落了几缕发丝,拂在书生般秀气的脸上,平添几分潇洒,斜飞人鬓的轩眉下一双弯月般的眸子笑意盈然,让人顿生亲切之意,只是现下看来,面色有些苍白,似乎有病在身。
纵然对那实在是不上台面的马有所疑议,可阅人良多的小二怎会看不出那二人身上衣衫的料子皆是上好的苏绣,赶紧堆了满脸的笑,抢上前去为上门的主顾卸马引路,一路殷勤招呼着带向楼上的雅座而去。
“亲亲,你怎么又不高兴了?”
极为闲适地点了数个清淡的小菜,颜怡玉用牙签取了一块餐前开胃小点酱黄瓜亲自奉到惠清嘴边,向那个扭头看向窗外的人问道。
“今天才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你就要歇下了!这样子什么时候才能赶到天山?”
隐忍良久,终于还是憋不住话的惠清头也不回地问道。
“这个……总有一天会到的吧!”——也许在明年的今天。
吐了吐舌头,千挑万选,好不容易才“特地”挑到那匹驽马代步的颜怡玉干干地笑着,他是不想去找他那个整人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爷爷啦!如果可能的话,他巴不得与惠清能双宿双飞,躲到哪个旯旮角落去,避过他爷爷一天唠叨三百逼的衣钵继承期限就更好了。
可是目前最大的危机在于,没有问清他“即将不久于人世逗一病情是否属实,惠清死活就是不肯与他共效于飞,并警告他如果还敢对他下药的话,他二话不说,拔腿就走!
任他色诱——结果在浴池中口水与鼻血齐流的却是他自己……
声诱——据说当夜全杭州的猫儿都跟着他足足叫了一夜的春,可是惠清唯一回报他的,依旧只有微微的鼾声……
霸王硬上弓——天地可监,他头上的包包的确是他百战百败的结果,可是……对着一个武功比自己好上太多的人,在真的被失手误杀前,还是保住自己的小命比较重要……
百宝出尽都无济于事,在“享受美味大餐”与“沦为药王传人的苦差”两者间权衡了良久,不情不愿的颜怡玉只好做出了北上的决定,但还是要表达一下自己的抗议与贼心不死,是以特地刚马场挑了一匹“我见犹怜”的瘦马,开始了每天“赶”路两个时辰、休息十个时辰的旅程。
都说旅途是寂寞的,寂寞的旅途上两个人相依相伴,是多么的凄美。在这样的天时地利下,包许有一天惠清就能突然开窍了,肯与他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在水愿做比目鱼,在鸡愿做双黄蛋……陶醉于美好前景的颜怡玉美得嘿嘿直乐,本来尚可属英俊的面颊曲扭抽筋,上人看了冒一头冷汗。
“……”
忍耐、忍耐、再三忍耐!不可以持武凌弱……可是对着一张写明了“揍我吧!”的脸不下手,实在是对人意志的一大考验……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但可以直觉地料定绝不是什么好事,这种道理就与狗嘴里从来都吐不出象牙相仿。
皮笑肉不笑的惠清攥紧了拳头,瞄了瞄在雅座的门边探头探脑的人影,正下决心打算把那个已经引起了旁人惊诧尤不自觉的颜怡玉敲晕了以平息众怒时,终于把他们点的菜肴端着上来的店小二适时地化解了这一场危机。
“来,尝尝看,这是我特地为你点的“半月沉江”听说是这里的厨子特地到厦门南普陀寺素菜馆学回来的一道名菜呢……凉了就不好吃了……”
殷勤地帮惠清掀开了大碗公上的盖子,碧绿的汤中,仿佛有一线青丝一闪,颜怡玉的脸色变了,脚下一踢,把整张桌子掀翻,在一地的面筋、香菇、春笋中,一条如发丝般细的碧绿色小蛇缓缓游出,那诡异的生物在沸汤中竟丝毫无损,此刻将身子如弹簧般的盘起,仰起了小小的三角形脑袋,昂然地吞吐着红信。
“这……这……公子,这汤我从厨房里热腾腾的端出来就没掀过盖……”
被吓得不轻的店小二战战兢兢地说着,一边大着胆子想把那小蛇捉走——他也不明白,这道素菜是何时变成荤的。
“别碰……这种蛇叫碧丝,如果被它上一口,不出一刻就可以要人的命!”
一向挂在嘴边的笑容不见了,颜怡玉以少有的凝重神色向外扬声道:“来看何人?既是投毒针对于我,就不要累及旁人!”
“蚩——”
破空声自窗外响起,伴随着银铃般的娇笑声,在檐角下轻点而入的是一个碧衫罗裙的小姑娘,她滴溜溜的眼睛在颜怡玉身上打了两个转,青葱玉指一招,刚刚那还在昂首吐信的小蛇就乖乖地向她游了过来,滑进了她的衣袖,不知道被藏到哪去了。
“原来你就是药王谷的传人呀?我是毒门第十二代掌门之女姬碧苓,我爹爹药手毒尊说他不欺负小孩子,叫我来会会你,碧儿是我的好朋友啦,你那么大个人还怕这么小的蛇,真的是很没用耶!”
那约莫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笑生双靥,一对深深的酒窝衬着她粉嫩的脸,被刚刚响声惊动而围过来的酒客里十个倒是有八个被她可爱的模样聂走了心神,当真以为那小小的虫豕不过是小姑娘家的玩物,事态远非颜怡玉所想像的那么严重。“哼!”
看到连惠清都忍不住多打量了她几眼,打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的颜怡玉没好气地把白眼一翻,迳自坐回了椅上,爱理不理地说道:“我也不欺负小孩子,所以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说起这药王与毒王之争,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渊源据说可以扯到数百年前。那时的武林中有一对神仙眷侣,男的擅长采药治病,女的擅于使毒解毒,本来已勾搭成奸……
呃,不,是一起双宿双飞,以药治善、以毒惩恶,造福武林倒也是一件好事。
可是在某次不知是啥米事件中,两人因为毒与药孰强孰弱的分歧而闹开了,一场大吵后,充分地发挥了爱之深、恨之切的精髓,从此日争夜斗,虽然不算是累及无辜,可在他们身边的人就倒了大楣,今天先被毒王毒一毒,明天再被药王救一救,即使性命无碍,可也得伤个一两天,残上三四天的。
最后这对反目成仇的怨偶终于劳燕分飞,男的到了药王谷,创下药派:女的远赴云南,建了毒门,依旧生命不息,争斗不已!看得旁观的人都忍不住想掬一把伤心的泪。
在他们死后,门下的弟子仍有着这样一个不成文的门规,便是每产生新一代的继承人,就要去找对方的新主斗上一斗,赢者方可得到大家的认同,高高兴兴当上新一任的门主,败者即使当了门主也面目无光,乖乖地躲在自己的地盘不出江湖,只是潜心修练,努力培养新血。这样无聊的斗争恒绵了数百年后,直至今天还在不停地重复上演着这出老掉牙的戏码……
他是不太明白那些老顽固在想什么啦!有病得治,有毒得解,本来毒也可以做为药的一种,使毒的高手自然也是用药的高手,谁强谁弱这样芝麻绿豆大的事,也值得一代代近日无怨、往日无仇的两个后辈门人在一起斗得天昏地暗、你死我活?这种行为有什么乐趣而且毒门中人也有他们自己的行规,就是为了不牵及旁人,更兼要逼药王出手,下毒一般都只是针对药王身边的人一通常是他的配偶,如果药王无法解毒,而必须得求他们来解,那就算他们赢了。
就是有监于此,他那比鬼还精的娘在他两岁时把他丢给爷爷,说是顶替他那宅心仁厚的爹留下来来当药王传人,藉以避过她害怕得连儿子都不要的毒蛇虫蚁,夫妻俩甜蜜蜜地云游四海去了,徒留找上门来的上一任毒门之主看着一个还在吃奶的娃娃继承人暴跳如雷,自感抱憾终生。
说到这个,那对超不负责的父母还真的是有蛮久没有看到了,早些年至少一年都会回来四五次,补贴家用或是伸手要钱,顺便再讨好一下儿子。可这次他们从去年六月离家到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思,搞不好是他那个未老就在努力防老的老妈真的鼓动了老爸出海找仙山去了,听说东海上有一座扶桑岛,那里生活看秉始皇派出习长生不死的童男童女,岛上灵药仙草颇多,有几种是美容养颜的圣品……
“我今天只是上门来跟你打个招呼,接下来的日子,你就多多小心了!”
一双杏眼似有意无意地扫过了站在颜怡玉身边的惠清,那美丽的小姑娘咯咯地笑着,当真从哪来从哪回去,轻盈地又一个翻身,从窗口跃了出去,跟候在楼下一个脸色苍白的黑衣男子一起,很快地消失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
真是!没来由惹了个小煞星!头痛地看着满地的残渣剩汤,蓦地,想起了什么似的颜怡玉把大半个身子采出窗外,大吼道——“你忘了把菜钱赔我!下次要记得拿来,一共是一两三钱六分银子!现钱收讫,不兑碎钞……”
远远地,似有一阵轻铃般的笑声响起回应,随即消散风中……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起的虫儿被鸟吃……你不亲我一个我就不起来……”
感觉到身上的毯子被人一把掀开,赖床已经赖得很有经验的颜怡玉眼也没睁开,只是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含混不清地嘟哝着。
“啪啪啪啪啪——”
对付赖床更有经验的一只手,伸过来就毫不客气地往那已有意识想朝被里躲的屁股上来了五个贴烧,直打得某人神清气爽地醒了过来……
“你越来越凶了,今天又比昨天多打了一下!”
委屈地嘟着嘴,一手挽着如漆般的乌发一手揉着疼痛的屁股,颜怡玉磨磨赠赠地从床上走到离床仅有一步远的梳台,耗时一刻钟又三眨眼。就坐后掩嘴再度打了个悠长的哈欠,这才把桌上的白玉梳塞到惠清手中,两眼迷离地直视眼前的青铜镜,享受着惠清诸般不允,只有这个是从小到大大唯一没有拒绝的服务。
乌黑的长发,在温润光洁的玉梳下逐渐柔顺,铺满了一背的乌金泻玉。惠清整了整那不再有纠结的青丝,把梳子交回他手中,让他自行打理清爽。
把头发随意挽起的颜怡玉匆匆地漱口洗面,一回身便出其不意地取下了惠清头上的方巾,用手摸着上面已有寸许长的发茬,低笑道:“以后等你的头发长了,我也给你梳!人家以前就一直想帮亲亲梳头呢,可是亲亲却没有头发……”
“白痴,我又不是秃子!头发不剃它当然会长!”
不太习惯地看着自己一向光溜溜的头顶覆上了柔软的黑丝,大感难堪的惠清劈手就抢回了自己的帽子,才想端端正正地戴好,颜怡玉却一把按他在桌前坐下,拿起了刚刚用过的白玉梳,轻轻地也为他梳起头来。
“思……”
感觉到头发一根根地从那细密的梳齿间滑落,从未有过的新奇感和着柔丝起伏问如风吹过麦浪般的酥痒,让惠清突然觉得有些害羞。
“我说,亲亲啊,以后你也不是和尚了,名字也改一改吧……叫,燕清好不好?”——燕,是一静大师未出家时的姓,善体人意的颜怡玉微笑着提议道。
“可是……”
这样做好吗?师傅会不会不高兴?惠清犹豫着,他从小就没有自己的姓,一向也觉得恩师如父。
这样最好了,你师傅一定会高兴的……或者,你是想跟我的姓?我也不会反对啦!”
“啪——”
清脆的巴掌声权当美好清晨的序幕。
火红的太阳驱散了薄薄的晨雾后,总算打点清楚的两人催马扬鞭,在得了打赏的店小二殷切笑容下,离开了扬州,继续在旁人惊诧的目光中向下一站迸发。
古道上,西风、瘦马,一路逶逸着向北而去……
桃杏芳菲尽,人间四月天。
早晨的空气无比清新,沿途数株已结了青青果子的杏树上,仍有着半树晚凋的杏花。
粉红的花办,欲坠还留地挂恋枝头,每当清风吹过,那点点微红便纷纷扬扬的飘洒飞落,尤如下了一地的花雨。
坐在车内的颜怡玉一边掰着手里的荷香糯米糕往嘴里塞着当零嘴,一边仍在不懈努力地想喂那个坐得远远的人也吃上几口,以期共用美食的乐趣。一阵风吹过,似乎听到旷野中传来一阵阵悲凉哭声的惠清皱了起眉头,打起车上的帘子向外眺去,只见道旁一个小小村落中,有一行数十个披麻带孝的人,哭哭啼啼地抬着一具薄板棺木,正打算上山行葬,走在最前方的一个壮实男子,脸上的刚毅早被泪水冲垮,只哀泣得死去活来,想必棺中之人应是他的至亲至爱。
“怎么了?”
照说,不会是那个毒门的小丫头这么快就采取行动了吧?马上也抢到窗前朝外打量,看到只是一般的村野乡民后,颜怡玉舒了口气,注意到有数点未凝的鲜血从棺材中流出,不为人注意地滴落到黄土中。
“前面的人停一下!”
突然发现了什么的颜怡玉大叫着从车袅窜了出去,有些惑然不解的惠清生怕他会有什么危险,忙也跟着掠出,截住了那些抬棺材的人。
“哪来的野小子!挡了下葬的时辰,没得触了霉头!遭遇人间惨事本来就让人心情低落,现在还有人打横刺里窜出迎面拦棺,扶棺在后、老泪纵横的族长拂然不悦。
“棺材里面的人还没死……你们现在开棺救她还来得及!”
看到送葬的队伍停了下来,颜怡玉着急地开口说道。
这不可能……巧娘今天一早没气了……村里的郎中也看过了,说是没得救了……”
两个陌生的路人随便过来说说就想动他爱妻的遗体?悲痛的心情正无力发泄,哭得最是伤心的男子恨恨地把牙咬得咯咯响。
“亲亲,帮我拦住他们,我要开棺救人!”
来不及多做解释,颜怡玉向半信半疑的惠清一使眼色,自己就已经迳自扑向被村民们护在中间的棺材,伸手就去掀那钉死的盖子。
“下许你动巧娘!”
红了眼的汉子疯了一般冲过来,不及多想只好出手护住颜怡玉的惠清手一拦,制住了他如疯虎般的冲势,但却不敢用武,身上倒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他两拳。
“别让他们过来……”
头也不回地喊着,终于劈开了那棺材的颜怡玉皱眉向内看去——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