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人特有的清脆无邪,“如果我可以做到的话,”他说,“先生,相信我,我会成为魏国最好的国君。”
怀无陈的脚步顿了一下,“无陈相信。”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然而,就在这时魏偃却忽然停下了脚步,怀无陈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见喧闹着洒满阳光的街道另一边,两个年轻的士人正亲密地站在一起,不知说着什么。其中一个面生的很,但举止端方,温润如玉。另一个眉眼精致如画,一颦一笑尽是动人心弦的风韵,不是庞涓却又是哪个?
想起方才和魏偃的两句话,怀无陈不由上前一步,面带忧色低声问,“这可如何是好?”见魏偃不做声,却有些发愣地盯着街道的另一边,他伸出手轻轻扯了扯魏偃的袖子,意图唤回他的神智,“公子?”
魏偃回过神来,语气淡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听不见,话说回来,”他说着指了指那另一个面生的男人,“那又是谁?”
怀无陈摇了摇头,“不知道,并没见过。”虽如此说,他在心中却隐隐觉得,这人和庞涓的关系一定不一般。他和庞涓共事两年有余,却从未见过庞涓笑得那般毫无防备的样子。虽然他平常也笑,可那笑意却往往只是浮在嘴角,很美,看起来却有种凛冽的寒气,像是某种带毒和刺的鲜花,美丽却难以靠近。
对面的两个人已经结束了交谈,正向着魏偃和怀无陈两人站立的这条小巷子走过来。魏偃笑了笑,迎着两个人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怀无陈愣了一下也跟上去。
“庞将军!”伴着清脆如银铃的少年声音,碎金似的阳光在少年脸上跳跃着,美好得让人心驰神往。
“呀,是小公子。”庞涓微惊,似乎未曾想过会在这里碰见魏偃。魏偃上前两步,天真的表情像一张假面,覆盖住了原本神色,“将军回来了,怎么不去见王兄?王兄想你正想得紧呢。”这样说着,又好像才注意到一边的令缃似的,试探地问,“将军,这位先生是……”
庞涓浅笑,“小公子,这位是涓的师兄。”言罢又转头对令缃介绍,“这位是君上的弟弟,小公子魏偃。”
令缃温和地俯身施礼,魏偃眼中一抹奇异的色彩一闪即逝,他也还礼道,“竟是将军的师兄,失敬了。”
庞涓顺口问道,“小公子这是要往哪里去?”魏偃快活地答话,“今日下棋赢了怀将军,正要到他家去喝酒呢。”一旁的怀无陈点头称是。几人又寒暄了几句,随即分道扬镳。
魏偃看着远去的两人,对着身边的怀无陈轻声吩咐道,“先生,走罢。”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的魏偃是有原型的,就是和魏惠王争储的公子缓……至于为什么名字不一样,这个后文会交代的。本来是争储位,为了跟上文章大纲,就稍稍改动了一下。
最近总是打错字……这是手癌的前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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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国来客
看着酒肆里忙碌的女人,魏偃眼中染上些许暖意,轻声开了口。
“琅琊姐姐。”他这样唤道。背对着他的女人听了却是一怔,才慢慢地转过身来。
站在琅琊面前的,是一个约摸十四五岁的少年,他看着自己,仿佛在笑,可是那笑容却十分凉薄,根本未及眼底,好像主人已经忘却了诸如大笑、欢喜这一类强烈的情感。他五官的轮廓是自己熟悉的,可是在这样的笑容映衬之下,却有种难以表述的凌厉气势。
琅琊有些迷惑,在她的印象里,她的小公子应该还是个笑靥明朗,小小软软的孩子。
“琅琊姐姐莫非不认得我了吗?我是魏偃啊。”那少年复又开口,抹杀她心中最后一点犹疑。琅琊上前两步,想像从前那样,伸手拍拍他的头发,却不知在什么时候,魏偃已经长高,她非得稍稍抬高胳膊,才能碰到他的头顶了。
魏偃轻笑了一声,顺从地低下头,像某种小动物似地乖巧地在她手心里蹭了蹭。琅琊眉目间的神色,有些欢欣又有些枯涩,她梦呓一样说着,“小公子长大了。”
长大了,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如同阳光一般的孩子了。
“我姐姐可好吗?”魏偃问她。琅琊沉吟一下,“君夫人……很好。”“那我便放心了。”魏偃说着,转身向后院走去,“赵使想必已来了吧,还劳烦姐姐引见了。”
“公子且慢!”琅琊突然开口叫住魏偃。
“怎么了?”魏偃回过头,奇怪地问。
“君夫人说……”琅琊低低地吐出这样一句话,“她不希望小公子做这样的事情。”
魏偃停在原地,不动,不语。
琅琊看着他的背影,“君夫人说……”
“姐姐她说什么?”提到姐姐,魏偃的声音变得温柔。
“君夫人说,”琅琊鼓足了勇气接着说下去,“庞涓是天下奇才,小公子不是他的对手。还有……”
“还有什么?”魏偃的声音低沉地响起。
“……天命难违。”
“我知道。”魏偃的声音渐渐变冷,“可是,为着一个无关紧要的念头,就把我姐姐远嫁赵国。”他冷然拂袖而去,清峻的嗓音掷地有声,“这样的国,他们要不起。”
琅琊呆呆站在原地,任魏偃径自去了。
怀无陈跟在魏偃身后向后院走去,察觉到魏偃停下了脚步时,他也停在了离魏偃两三步远的地方。
“怎么了,公子?”他靠近询问。
魏偃调皮地向他眨眨眼,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放低声音。伸出一只手指向后院一棵树下,“看那边。”
怀无陈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大树下坐着个中年男人,正提壶自斟自饮,举动之间洒落大方,浑然天成,倒像个游侠。
“不太像魏国人,是吧?”魏偃不知是在询问怀无陈还是在自说自话,忽而又侧了侧头,“这赵国的使者,不一般呢。”
那男人饮尽杯中之物,忽而长身玉立,拔剑起舞,气劲带动树上枯叶,纷纷扬扬地飘落。魏偃轻声赞叹,“好剑法。”
一套剑法舞罢,男人将手中长剑掷出,不偏不倚地插在魏偃一行两人驻足的隐秘出口,那把剑成色上佳,冷峻的寒光反射在幽暗的走道中,让人不由心生凉意。
“谁在那里?出来。”男人的声音比剑光更冷。
魏偃伸手拔出那把插在地上的剑,怀无陈刚想阻拦,魏偃对着他安抚地笑了笑,双手捧着剑走上前去。
“惊扰先生了,我是魏公子偃。先生舞剑,回肠荡气,动人心魄,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得罪了。不知可否请教先生名讳?”
男人看了看他,似是有些不确定一般,随即反手收剑回鞘,“没想到公子竟然还如此年轻,真是不可小觑。刚才亦是多有得罪,在下赵国赵奢。”
一旁的怀无陈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魏偃的惊讶一点也不比怀无陈要少,他本以为来传信的最多也不过就是赵奢的心腹,没想到最终站在面前的,竟然就是本尊。定了定神,他换上礼节性的微笑,“万万没想到,先生竟然亲自来了。”
赵奢表情一肃,“这等事情非同小可,我手下的人未必做得周全,我只好自来。”眼神一转,又看到魏偃身边站着的怀无陈,“敢问这位是……”
“是我的老师,上将军怀氏。”为了打消对面人的疑惑,魏偃顿了一下又接上一句,“也是我母亲怀姬的族弟。”
“嗯。”赵奢点了点头,“公子可以信任就好。”言罢手虚引一引,指向大树下那张小桌,“公子何不坐下详谈?”魏偃从容入座,怀无陈默默地站在一旁。
赵奢静静地看着魏偃,那少年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竟不知怎么让他觉得有些好笑。他倒不担心这个孩子对他耍花招——放眼这天下,能骗到他赵奢的人还不算太多。
“公子就没有什么想问的么?”他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开了口。
魏偃抬起头,眼神平静,“没有。”他想了想,嘴角笑容颇有得色,“反正,先生又不会拒绝我,不是吗?”
赵奢想着这孩子竟然如此有趣,就起了逗逗他的心思。
“公子如何这般肯定?此时和魏国国君作对,纵是隐秘行事,一旦败露,于我赵国又有什么好处呢?”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着魏偃的表情变化。
魏偃浅笑,似是全然不曾放在心上,“先生戏我,”他说,“庞涓穷兵黩武,两年之内三次对邻国动兵,赵王就放心吗?”
没想到魏偃的说辞如此犀利,赵奢愣了一下,才缓缓对答,“公子试言之,我王为何不放心?”
魏偃眼神变得凌厉,“魏武卒纵横四海,罕遇敌手,若是和赵人对敌,先生自忖,有几分胜算?”看着赵奢的表情一变,他又笑了起来,笑容淡化了原本凌厉的气质,“可是,若我能成功的话,就不一样了。”
“如何?”赵奢追问。
魏偃提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拿在手中,“若我能成功的话,”他说,“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除了庞涓。”
说这句话时,他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赵奢看着他的模样不由问道,“容在下问一句,公子此举,仅仅是为了魏国稳定吗?”
“不,”魏偃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忽然笑开,“我和他,是私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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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乍起
窗口一树红梅凌寒,开得明艳,如同殷红的血点子一般散落于扯天触地的雪暮之中。窗外雪花正疾。
却还是比不得倚窗读书的那人,容色倾国。
一只惊寒的麻雀飞来,用尖尖的喙轻点糊窗的纸,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窗内的人猛然蹙起眉,挥手就将读了一半的书简狠狠掷在地上,穿简的皮带摔断了,无数竹条横七竖八地散落一地。
似乎被大美人的喜怒无常吓到,窗外的麻雀不满地叫了一声,飞走了。
庞涓以手扶额,靠在窗边矮榻上,眉宇间恼恨神色还未消退。
魏罃,这个愿意将举国兵权赋予自己,给自己的才华以最大舞台的君主,他尊敬他,也很欣赏他。
可这不代表自己可以容忍他公然插手师兄的私事。
什么“夫子岂可空其堂室”?!庞涓愤愤地想着,师兄娶不娶亲,娶什么人,什么时候轮得到他来关心,要说谁有权力插手,也应该是他庞涓,是从小和师兄一起长大的庞涓。
再说,成不成亲,就那么重要?成了亲,或许师兄很快就会变得瞻前顾后,小心翼翼,有太多的平衡、考量、计较等着他。最后,他也会变成那些大腹便便的老大夫,守着一个妇人和几个闹嚷的孩子,庸庸碌碌了此一生?
不对!庞涓藏在衣袖下的手蓦然攥紧,他的师兄,应该和他一起带着天下无敌的魏武卒一起,纵横四海,荡平八荒,有朝一日他俩的名字应当并排写在竹简上,一同荣膺后人。
思及此,庞涓的心情更坏,一抬手将手边的另一卷书也“哗啦”一声摔散在地上,然后看着一地狼藉散落的竹简木然地发呆。
门扉轻响一声,是令缃闻声过来,知道庞涓生性畏寒,他并没直接将门洞开,而是小心地开了一条缝隙,再轻巧地闪身进来,随即转身,又将门关得严丝合缝。
看到散落一地的书简,令缃微微有些惊诧,“怎么了,涓儿?”
庞涓缓缓垂下眼睛,掩住眸子里那些流转的异样情绪,还是用着令缃习惯的口吻对答,“师兄,冷得紧……”
令缃有些心疼地看着庞涓艰难地活动着冻僵的手指,“你屋里的火盆呢,怎么不点上?”庞涓摇头,语气委屈,“味道呛人,我着人给熄了。”说着又满含期待地看向令缃,“师兄,坐过来罢。”
令缃走过去坐在庞涓身边,庞涓原是斜靠在窗边榻上,这一回索性滑下来枕在师兄怀里,还不安分地乱动,妄图寻找热源。这样子几乎每年冬天令缃都要见上许多次,故而也不为怪,只是一手捉了他的手来握住时,果然如冰块一般,清寒意味扎着他手心,一直凉到心里。
“就冷成这样?”令缃笑着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些,思量一下又说,“是了,到底不如师父那里,安邑在北,总觉着更冷些。”
庞涓闭了眼,干脆将另一只手也覆上去,等到两只手被另一双温暖的手完全包裹时,他才悠悠地开了口,“这已算好了不少了,去年冬天我带兵进了齐国地方,才真正是滴水成冰,半夜里马和人都冻得睡不着,洗好的砚台忘了,给撂在外头,第二日一早竟冻在地上,挖都挖不起,现烧开水浇了才拿了出来,却是十足地好笑。”
听他只当笑话讲,令缃心里却早已是五味杂陈。他无法想象,当时只有十八岁的庞涓,作为一军主帅,在异国寒冷的冬天里,要如何度过那些滴水成冰的夜。
他伸手抚上庞涓精致如同雕刻一般的侧脸,心疼的话不知不觉滑出嘴边,“涓儿竟受了这么多苦……”
庞涓在他怀里笑起来,说话的时候语气里带些骄傲,“师父教我做谋士,庞涓便要做这天下最好的,要和师兄一起,廓清四海,一统天下,整顿苍生,要尽其智略、尽其才干、尽其器量,才是我平生所愿。”
他抬起头看着令缃,一双美目灿若星辰。
令缃亦笑,俯身在他耳边承诺道,“好,师兄陪你。”
庞涓满意地笑起来,让人蓦然有种错觉,仿佛这个人还只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有着如斯单纯的心思和品性。
庞涓暖够了,还是不起身,只一径贪着令缃怀里暖和,扯过一边的狐裘来盖在令缃腿上,顺便把自己包了个严实,又将榻上堆的书拿了一卷来,也裹进被子里。
令缃看他拿书,想起自己是为着什么事才过来一看,虽说问得晚了些,却终究还是出了口。
“刚才到底是哪里不好了,你这样动气,又摔书又砸桌子的?”
“刚有个雀儿,在这里啄我的窗户纸,吵得心烦。”庞涓将这个话题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又自顾自地问下去,“倒是师兄,日前君上说的事,师兄心里有考量吗?”
并没想到庞涓会突然把话接到这里,令缃想到魏罃的话,脸先红了,随即反问,“涓儿在朝中,也不好过吧。”他的师弟他最清楚,庞涓年轻,又没甚基本,更兼手段严厉,不较情面,难于在前朝老人中立足,说起来也可算得情理之中。
庞涓冷笑,“那些蠢材,只能空谈误国。也不见哪一些能上阵打仗。只要君上信任我,愿意付我兵权,师兄管他作甚?”
令缃此时却尚不知,他的回答虽平常,虽无过错,却终将引出多少血雨腥风,葬送多少无辜性命,又使得多少人,连同他自己在内,抱憾终生。
此时他有自己的思虑,他试探性地开口,“处处树敌,终非长策。其实,若能有一门亲的话,也多个支柱,轻省一些。”
半晌不闻回复,却见庞涓抱着一卷书,已经滚在皮裘里睡着了,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令缃轻手轻脚地把庞涓挪到榻上,却发现庞涓一手尚抓着自己衣角,便在他耳边带着笑音道,“给你拿床被子,仔细冻出病来。”庞涓含糊地嗯了一声,那只手也渐渐垂落下去,然后没了声息。
令缃失笑,转身往内室过去。庞涓眼虽闭着,心里却明镜一般。
师兄对他的心思,毋庸置疑,可是,替师兄斩断那些无谓的牵绊,却正是他的责任。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庞同学这种心理是不对的啊……
题外话,文里是冬天现实里也已经是冬天了,在下这里是正经的关外啊,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