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到那人微微僵住的动作,庞涓计谋得逞似地低低笑起来,牵动了胸前的伤口,他一边笑一边抬手握住没入胸前的羽箭,决然地拔出。
快到鬼谷都来不及阻止。
庞涓还在笑,笑意却似畅快许多,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惨烈凄艳。
“师父……”他撒娇似地开口。
“我在。”身后的人把他抱得更紧些。
“涓儿想念鬼谷了……”
“嗯。”
“涓儿还想吃梅花酿……”
那人没答话。
“涓儿……想回去……师父,带我……回去……好不好?”话语越来越艰难,好像每一个字都有千钧之重。
身后那人无奈指出,“涓儿,你就要死了。”
庞涓一愣,妖娆的五官旋即皱成一团,“好无情喏……”他抱怨,“让我肖想一下……又不会怎么样……”
“问题是,你需要吗?”鬼谷逼迫自己漠视掉内心深处叫嚣的疼痛。
一手带大的孩子满身是血地躺在自己怀里。
他说他想念鬼谷,想念甜得连鬼谷自己都受不了的梅花酿。
耳边,是那孩子的笑声,他笑道,“师父果然聪明。”
良久,庞涓在他耳边低语。声音细细的,苍白无力,“那一日涓儿昏了头……竟用剑对着……对着师父,师父……怨我罢。”
最后一刻,不知有心还是无意,他竟提起如此无关紧要的事。
鬼谷静静地看着那个孩子拼力抬起来的手无力地摔落下去,美丽的眼睛半闭着,瞳孔已然涣散。
那句“不怨”,也就生生在喉骨里打了结。
他抬手抚过他的脸,替他合上眼睛。
这个秋天的最后一片叶子,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鬼谷靠在那棵树旁,怀里抱着已经绝了气的庞涓。
许久,他转过身,一遍遍抚摸树上那一行字,干涩枯黑的树皮和修长白皙的手指形成强烈对比。
庞涓死于此树下。
是谁写的?会是……令缃吗?还是别的什么人?可是于庞涓而言,其实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想起初见时候,脏兮兮的孩子手中抱着一只白兔,面无表情地杀死那只可爱的动物,然后面无表情地剥皮、卸骨。手上沾满血,他却仿佛不觉。
“你这孩子……”鬼谷记得当时自己苦笑着说,“心倒是狠。”
那个孩子表情冷漠,看都不看他一眼,“它不死,我便要死,仅此而已。”
和谷中那个自己起了名字亲自教导的男孩一般年纪,却仿佛有着天壤之别。
令缃被人呵护着长大,即使最后家破人亡流落到他身边,也实属无奈。而庞涓不同,他被父母遗弃,从小就不知道“爱”是什么样子。
因为没有被爱过,所以也不懂如何去爱。
因为没有被爱过,所以害怕被遗弃、害怕被背叛。
因为不懂如何去爱,所以他选择的那一条路,最惨烈最错误。
鬼谷觉得,他后悔了。
他不知道如果当时自己没有一时心软捡回这个孩子,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或许不会像今天这样,伤害又被被自己最亲近伤害,以至于亲手设计除去,再孤独地死在这个冷秋的夜里。
如果他还是那个从来没有被爱过的孩子,然后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静静地死去,于庞涓而言,这算不算是一个更好的结局?
从未拥有过,和拥有之后再被夺走,哪一个更残忍?
脸上凉凉的,鬼谷伸手摸了摸,是雨。
一场冰冷的夜雨。
“真是应景啊……”他咧了咧嘴,自嘲似地笑起来。
他坐在原地,任由自己和庞涓被这场冰冷的夜雨浇透。怀里的人已经没了一丝生命的气息,连残存的温度也随着这场幕天席地的大雨迅速冷却。
鬼谷轻轻伸出手整理他被弄乱的长发,怀中人安静乖巧的样子让他想起小时候的涓儿,那个怕冷、怕黑,也怕孤单的孩子。
这一次,不会再丢下他一个人了。
鬼谷抱着庞涓,踉跄着站起身来。
“回家了。”他这样说,微笑如仪。
作者有话要说:
☆、天命
刚走出几步,鬼谷就停下了。他眯起眼睛打量着面前奇怪的男子。
八成新的灰色深衣,明明是不错的料子,可不知为什么就是能让他穿出一种破破烂烂的风韵来。男人身后停着一辆马车……或许已经不能再称之为马车,而是另一种本体不明的奇怪东西。
笑得甚至可以说有点轻浮的男人,奇怪的车子,还有那匹明显是死物的木头马……
真是奇怪的组合。
男人仿佛浑然不觉,犹自轻佻地笑着向他伸出手,“哟,要搭车吗?”
鬼谷有些犹疑地退开一步,“墨翟?你一直跟着我?”男人无辜地笑着举起手,“不敢不敢,在下凑巧路过。”
似乎早就习惯了他这些奇奇怪怪的动作,因此也不以为然。只是鬼谷依旧站在原地,丝毫没有上前来的意思。
“不对……”稍稍沉吟一下,本想上前拉他的人顿住脚步,反而向后退了几步,转过身去扬起了一个不同与往常的笑容。
那样的表情,虽然是笑,却依然是鬼谷在他脸上见到过的,也是墨翟所能摆出的,最戒备的表情。
“看来……跟着子申你的,另有其人啊。”反手从身后拔出弩机,墨翟忽然沉下脸,收起最后一丝笑意,“不管你是谁,最好立马给我出来,如果你想要对他不利的话,你绝对会死得很难看。”
抿了抿嘴唇,他强调,“我保证。”
“保证?……”有少女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又是从哪里来的,就这样如同背后灵一般地从鬼谷身后慢慢浮现出来。墨翟瞳孔之中杀机顿现:她手中的双剑竟然一前一后压在鬼谷白皙的颈侧。
“放开他!”墨翟懊恼地低吼,他向来不是什么沉得住气的性格。
直面生命危险的鬼谷本人倒不甚在意,小心翼翼地避开剑锋,他想了想径自笑了起来,“姑娘非我仇敌,据在下所知,在下的仇敌百年前便都死光了。”
“既然如此,不如放下剑详谈如何?”一贯温和的态度,带着几乎能够蛊惑人心的力量,少女却丝毫不为所动,“没有什么好谈的。”黑色短衣,贴身勾勒出玲珑的身形,像盛开于暗夜的魔兰。
“放下那个人,把他交给我,我就保证你能毫发无伤地离开。”保证两个字被着意加重,讽刺着回应墨翟刚刚的威胁,“相信我,我的保证要比那位墨家巨子的更有效。”
一手止住墨翟示意他先不要轻举妄动,微微叹了口气,回应的声音没有丝毫迟疑,“抱歉姑娘,他是我重要的弟子。因此恕在下不能交给你。”
少女声音挑起,“他如今已死,你又何必执着。”
“在下是否执着,与姑娘无干。”下意识看了一眼墨翟的方向, 对方用眼神示意他已经做好了攻击的准备,鬼谷稍稍偏开头以便他瞄准。
“咔”一声清脆的断响,弩机却忽然毫无征兆地从空中裂开。
少女舔了舔唇角,眯起的眼睛透出威胁意味,“孙武,我想你也许还不太明白,你究竟试图在和谁作对。”
被叫破真名让鬼谷有一瞬间的惊诧,“你究竟是……”不待他问完,少女已经冷冰冰地扔出了答案,“大司命殿下侍剑,洛神。”
看到墨翟脸上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洛神轻蔑地笑了笑,“如果说你也不相信这所谓的‘怪力乱神’的话……孙武,我可就太失望了……毕竟,你自己的存在就是个绝好的证明。”
“放下他,我保证不伤你们俩一根头发。”
伏在自己耳边灵巧如猫的少女,完全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呼吸,鬼谷不由得微微皱眉,庞涓他……究竟招惹了什么样的人?
“或许……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是姑娘,在下能否知道,你究竟为什么要带走我的弟子?”
“这是殿下的命令。”
“这样的回答……恕在下不能接受。”一贯的温和轻浅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鬼谷脸色沉峻起来,“若没有一个恰当的理由,无论用上什么样的办法,鬼谷也会阻止姑娘带走他。”
“冥顽不灵!”冷叱一声,少女单手卡住鬼谷肩膀,执剑的另一只手眼看就要割破他的颈动脉。
墨翟丢下手中残碎的弩机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眼底一片血红。
温热的身体盈满怀中,墨翟下意识地睁开眼睛,发现怀中的人安然无恙——除了颈上的一条血痕之外,没有想象之中狰狞的伤口。
少女不见了,庞涓不见了,夜色中遥遥站着一个白衣的男人,一步一步地向他们走近。墨翟跳起来,下意识地把鬼谷护在身后。
“轩辕洛。”男人笑着自我介绍,看了墨翟一眼,嘴角出现一个微妙的弧,“无意冒犯。若是刚才那孩子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我代她道歉。”
“想必您就是庞涓的师父了,他与我曾有约定,因此我不得不将他带走,希望您可以谅解。”轩辕洛似乎并不想多说什么,顿了一下他最后又补充一句,“对了,若有一日您还可见到与庞涓长相相同的人,尽可放心,他不会是你的弟子。”
“什么意思。”鬼谷当即反问。可惜轩辕洛没有再解释的意思,转身走了几步随即隐没在夜色之中。
“子申?……”看鬼谷半晌不说话,墨翟有些担忧地去碰他的肩膀,却只有潮润的触感。这才想起两个人都是淋了雨的,攥紧了拳头低低挤出一句话,“回去吧……”
没有反驳,鬼谷安静地站在他身边,被雨打湿的长发服帖地粘在脸上,墨翟牵过他的手腕,带了十二万分的小心,仿佛是害怕碰碎珍宝。
俊秀的脸上被倦意铺满,颈间那一道伤痕还在渗血,一贯温和镇定的男人此时狼狈至极,顺从地跟着他被他拽上那辆奇形怪状的马车。
“墨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了口。
“嗯?”
“你说,我错了吗?”
“什么?”
“第一次,我看出他们的命星,我本就可以设法分开他们,结束这一切,可是我没有。第二次,我在明明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却还是无所作为。我是不是很无能?”那样嘲讽地轻轻笑着,留下眼底一片空洞,“我曾经试着去争过,可是……我失败了。所以我便不再争了,你说,这样的我,是不是很无能?”
一贯健谈的男人闭上了嘴,罕见地什么也没有回答,好像沉入了无尽的思考。
只留下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到这里就告一段落了,只留下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是不是有点坑?……这也是我的问题……新章节即将开启,背景依然是战国!如果有番外的话会放出来,不过我还是想等到第二部开一段以后再放,剧透了会变得不有趣的……
总之一直以来非常感谢,虽然题材冷文笔渣,不过在下还是很感谢贡献点击和评论的大家啦。
最后可不可以厚颜无耻地求冒泡,是的,在下不求分不求收藏不求一切能求的东西,只想知道有谁一直在看这篇文,因为有同好的感觉,真的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