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现在,原先作为替身的那些情感,早就已经淡去。因为孙膑终究只是孙膑,不可能为任何人所代替。
更多的,是欣赏,物以类聚的欣赏。庞涓有时也忍不住会想,如果由师父来教导这个孩子,那么他会成长到什么地步。恐怕……并不会比自己和师兄两个人当中的任何一个差。
空桐嘉处事有着他的果敢和决绝,却并没有自己那种不讨喜的个性。兼备他师兄的怀柔和儒雅,因此即便是那些庞涓最不擅长的场合,他也能游刃有余。他身上兼备霸道和王道的两种气质,若假以时日,其成就必会超出自己。
只是现在……这位集大成者正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地跟在庞涓身后,丝毫不知道,自己一直敬仰的人在心中给了自己多高的评价。
“你要一直跟我到家吗?”好气又好笑地顿住了脚步,庞涓转过头问他。“我是您的副将。”一模一样的回答,少年好像把这句话当成了万金油。
庞涓只好换个问法,“你不回家?老先生那里却要如何?”
空桐嘉应声回答,“祖父说,嘉已经成为大人,可以自己决定将来的路。”
“所以?”庞涓抬了抬眉头等待下文。
“嘉不仅要做将军军中的副将,”稍稍低下头,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下一句话,尤喜声音很大,底气十足,“嘉想要成为将军的家臣!”
庞涓淡漠地打断他,“你应该知道,我府中没有过家臣,也从不养食客。”空桐嘉眼神暗了暗,刚想再说些什么时,却听见那人的语气蓦然便是一转,“不过,你例外。”
喜出望外。
空桐嘉抬起头正好对上庞涓的目光,对方的眼睛里有着极其浅而淡的笑意,冰湖一样的眸子也被笑意回暖,犹如春水初开一样的好看。
“就留在我身边吧……”他最后这样说,尾音如叹息。
他说,留在他身边。
他准许他留在他身边。
就像他空桐嘉期待了很久的那样。他不由得想起庞涓从前看自己的眼神,空阔又迷惘,不像是看自己,却像透过自己,看向遥远的虚空,看向某个叫做孙膑的人。
而现在,他准许他留下,不是留下那个附在他身上的影子,而只是留下空桐嘉。空桐嘉和孙膑,两个人似乎从来泾渭分明。
如此足矣。
作者有话要说:
☆、朝颜夕颜
一个战士,杀人的时候会想到什么?这很难说,因为战场的套路其实就是一成不变的,不是杀人,就是被杀。
而人类求生自保的本能实在是太快,第一次杀人的时候,空桐嘉还没有来得及发表任何感概,就紧接着杀了第二个、第三个……
直到现在,他已经能够气定神闲地拭去脸上模糊了视线的血迹,向着对面的人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彼时他刚刚结束一场以命博命,短兵相接的战斗。
“韩以五战五败,不敌我军。”他单膝跪地,平淡而又笃定地说着,将所有血雨腥风略去不提。“不错。”不知翻阅着什么的庞涓,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好像这一切都理所应当。
“可有使者出城求援?”他问。
“有一名,向齐国方向而去。”
“怎么处置的?”
空桐嘉顿了顿,回答,“按照您的吩咐,没有声张,随他去了。”“那怎么成?”庞涓语气突然一变,让空桐嘉有些不知所措,“可是……”
一抬头,那双漂亮的眸子已经笑成了两泓泛着微光的清波,庞涓伸出一根手指,向空桐嘉诡秘地摇了摇,“不仅要放他走,还要派几个人在后面保护,让他平平安安地到达临淄,最好一根头发也不要掉。”
说罢,他又招了招手,示意空桐嘉到他身边来。空桐嘉听话地走到他身边坐下,却敏锐地发觉他身上不知为何缭绕一股清冽的甘香。桌案上放着一个样式简洁的茶杯,空桐嘉满腹狐疑地拎起来闻闻,又尝了一口。
像是一团冰冷的火漫过口中,又无可阻挡地烧过胃里,好像连整个身体,都要被焚化。
是酒,还是赵国最烈的烈酒。
桌面上的小茶壶,空桐嘉拎起来摇了摇,早就已经空了大半。怪不得庞涓的行为不似往常,空桐嘉想着,关切的语言已经不自觉溜出嘴边,“您……身子不好。不该喝这样烈酒的。”
这不是托辞,自打回来的那个冬天开始,庞涓的病就没有断过,空桐嘉逼着他,各种药方有的没的吃了一大堆,却丝毫不见好转。小则发热,大则咯血,尽管一众号称名医,也仍然束手无策。
出征韩国之后也同样如此,终日只是苍白着脸,最严重时甚至于足不能履地。那个十二岁的空桐嘉心目中意气风发的十八岁青年,似乎已经离他很远很远。
他刚想撤下桌案上那壶伪装成茶的酒,却被人一把攥住了手腕,空桐嘉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眼睛,总是清冷的明眸半眯着,水光潋滟,比平常又多了一份出众的妩媚。
“别撤。”他轻轻笑起来,不顾空桐嘉张了张嘴想要继续说些什么劝阻的话,只是一径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又没醉了误事。”这倒是真的,空桐嘉知道自家将军一向自持,即便并不算太擅长饮酒,也断然不会喝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
看他的眼神,空桐嘉知道他这一次也只是小酌便罢。酒没有影响他正常的思考,却从他身上脱去了平常的那份萧疏和寂然。
如此看来……其实倒也不错。
发觉差一点被庞涓带偏了思路,空桐嘉用力地甩了甩头,没有放下手中的“茶”壶,继续不屈不挠地看着庞涓。
对方好像有点郁闷似地,苍白纤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叩击桌案,“赵奢送来的,不喝可惜了……”
“又是他!”空桐嘉咬牙切齿,好像把刚刚听到的这个名字当做了万恶之源,“他好端端的给你送什么酒?!”
庞涓埋下头低低笑着,“我问他讨的……”
空桐嘉无奈地叹息,终究拗不过他,只得将那那小半壶酒又置回案上。庞涓也没有再喝,顿了一会儿后却忽然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空桐嘉知道,他指的是故意放走韩国使臣这件事情。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他坚定回答,“没有,将军不会错。”
庞涓笑了,“你不必违心,实话说吧,我这个决策是完全的失败,对不对?”
“不是的。”空桐嘉急急地反驳,好像被否定的不是庞涓而是自己一样,“将军……想要和齐国……和孙膑交战,可是君上不允。所以,通过韩国的求援,将齐国也牵涉进来,这是唯一的方法。”
“可这只是出于我个人的私心。”庞涓一阵见血地指出,“我本可以就在这里将韩国主力围住,不出三月,内外交困,这支军队自然就会溃散。可是我没有,我放任他们派出了求援的使节。我把全军拖入战争的泥潭,只要稍有不慎,他们就统统会在这里给你我陪葬。”
庞涓说着这种话时,语气也波澜不兴,他吸了口气,双颊因为沾了酒有些病态的红,眼神也亮得几乎诡异,“这样的话,你还不觉得我是三军罪人吗?”
“即使这样,嘉也不认为将军错了。”空桐嘉不看庞涓,却看着案上幽幽跳动的烛火,“君上心中总是想着要开疆拓土的,三军即便不死在这里,也还是要死在别的地方。”
“所以,打了怎样的仗,在哪里打仗,并没有分别。”
“将军,没有错。”
“呵……”庞涓笑得舒心,仿佛空桐嘉这一番话,真的给他解了心结一般。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声音有些暗哑,“本来是决定,即便错了也要做到底的,你这样一说,倒还让我觉得,似乎真的有理有据起来。”
空桐嘉感到那个人凑近了些,语气变得感伤,“我有预感,”他说,“不论我这次能不能带回师兄,这都是我这辈子最后的一战了。”
心慌,毫无预兆的心慌,满室温润的烛光里庞涓的身影那么单薄,似乎只是一个苍白的影子,下一秒就会消于空气归于虚无。他不知庞涓为何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慌乱地想着如何回答,却听见他又笑了一声,推开自己语气淡静,“你去休息吧,我也要睡了。”
回复到单手撑头靠在案上的姿势,他懒懒地补充,“这几天总是觉着睡不够。”
看着那孩子仍有些发愣地走出去,他吹熄了烛火,终于在一片黑暗里和衣躺下。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最前边关于战争那一段,是在下炒了自己的冷饭,应该是某篇同人里写过的,看过的同胞表拍。今儿为了找最后一战的资料特意重翻了一遍孙膑兵法,发现里面独独没有关于马陵之战的记载。按说马陵之战孙膑成就更大,但为什么只记载了擒庞涓的桂陵之战,却没有杀庞涓的马陵之战呢?大家自由脑补,反正在下已经又脑补成环形山了……
有兴趣的可以翻翻太史公的六国年表,就知道魏惠王时期打仗打得多频繁了,怪不得孟子他老人家要说什么“王好战,请以战喻”了。
结局……进行时。
已经埋好了伏笔,大家猜猜下一部的cp?
☆、朋友和同僚
“君上,我告退了。”温顺地垂下眼睛的男人,脸上是万年不变的笑容。天生俊美出尘的气质似乎无形之中便点亮了整个房间。
王挥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邹忌嘴角笑意加深几分,维持着优雅的仪态走出了王宫,却在距宫门没有几步的地方被拦下。
“你跟我走,我有话对你说。”拦住他的人却是他万没有想到的。田忌眼中的光芒很是不善,隐藏情感一向不是他所擅长的。比如现在,他虽然强装着语气平静,可他的眼神却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邹忌,他生气了,而且程度很不一般。
邹忌在他原本的笑脸上又添上一层虚伪的笑意,虽然他明知道这举动其实无异于火上浇油,“有什么事,田将军大可就在这里说明,在下另有公务在身,不便候教,还请将军见谅。”
果然,话音一落,邹忌就见面前人的拳头顿时条件反射般地握紧,他毫不怀疑若此刻两个人不是身处宫门之外,恐怕田忌会直接动手也说不定。
知道他碍于表兄的面子不敢造次,邹忌笑得更加有恃无恐。
田忌迎上一步,他比邹忌高些,压迫感十足地放低了声音,“我不想跟你在这里吵,如果你不来的话,我就用其他的方法带你走了。”
其他的方法?他能有什么方法?邹忌笑而不语,静静地等他出招。电光火石之间田忌突然伸手一扯,邹忌还没反应过来的当口已经被人一左一右拖上了车,动作极其熟练,显然是经过了反复练习。
所以……结果还是用强硬手段解决了问题吗?差点被揉成一团塞进车里的邹忌不由苦笑:他还是高估了田忌的智慧。
颠簸一阵,车停。田忌伸手扯他,“下来。”邹忌此刻倒也十分好奇,他究竟是为着什么事才大费周章地把自己弄到这里来。
下车一看,遥遥峙在面前的,竟是一处水榭。勉强压抑住心里的厌恶不让他表现出来,却不知由这一刻起,在与田忌的博弈上他已经先被逼退了好几步。
田忌不可能知道他的秘密,一定是有人告诉他。是谁?
难道是孙膑?
所幸田忌并没有带他向水边靠近,只是在他面前站定,一脸阴沉地开口发问,“你对孙膑……说了什么?”
邹忌装作不懂地回应,“我不过是去看望先生,顺道谈了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并没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这样说着的时候,稍有些挑衅似地挑起一边的眉毛,“莫非只因为是您的军师,便连私谈的自由……都没有了吗?”
“邹忌!”对面的人脸色一转,显见真地动了肝火,“没说过什么不该说的,他为何会变成那样!”
那日他接到韩国急函求援,忙不迭地点好兵,兴冲冲去找孙膑,却没来得及听到他的答复,便被那人眼中的死寂和空洞吓了一跳。
去问,意料之中没有任何回应。他只是疲惫地笑着,单手按着额角,语音带沧桑的叹息,“子期,让我想一想,好吗?”问及仆从便得知,除了邹忌再无旁人来过。
面前的邹忌却依然能毫不心虚地从容退后一步缓释他逼近带来的压力,摇了摇头从容笑道,“真的不曾说过什么。”
“不曾?”田忌不饶,步步紧逼,“那他有没有向你问过魏国,问过……庞涓?”“邹忌也不过是说了些自己知道的罢了。”见田忌一步便切中要害,邹忌本来便没打算瞒着,索性干脆地说出。
“你不觉得这样做很卑鄙?”
“为个无关紧要的求援,便将偌大国家拖入战事,是将军卑鄙,还是邹忌卑鄙?”稍将声音放大,不意外地在那个人的脸上看到愤怒,扬起嘴角一字一句强调刻意,“将军也该承认,若没了孙膑先生,将军……什么都不是。”
“那又如何?”扭曲的表情消失,男人看着他的目光,是一种几乎让他厌恶的坦荡,“没了先生,光凭我一人,自然不是那庞涓的对手。”顿一顿,点头,“这点自知之明,我有。”
“是吗?”邹忌单手点上下颌,思虑的表情浮现,“可是如今,他却未必愿意陪你去打这一仗。”
“他本心存疑虑,对庞涓态度始终暧昧。又怎肯亲手将他送上死地。”
“不过,办法倒是有。”慢慢品味听者的表情,状若无心的笑画起完美轮廓,“命令他。他是你的下属,想必不会拒绝你的命令。”
“邹忌!”有印象的,今日已然不是第一次对他动如此怒火,不及多想,笑眯眯一脸无辜的人就已经被自己提在了手里。懊恼地“啧”了一声,又烫着了似的,狠狠将其甩开。
退开两步稳住身形,看着田忌一次又一次被自己气到几乎失去理智,邹忌不知为何竟然觉得有些开心,遵从内心想法,他拍了拍皱成一团的交领,复又扬起微笑,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被一直沉默的人口抢占了先机。
“我不会的。”
“不会什么?”俊美男人眨了眨眼睛,似乎很是不解。
“若他不愿,或是不忍,我不会逼他。”声音低低的,主人似乎已然完全平静下来,且带着意味不明的隐忍。
“嗯?”邹忌怔住,又忽然笑得开怀,笑罢复叹,“可不要忘了才好,将军终究是我齐国的将军。而先生么……”
不过一个敌国叛将罢了。没有说出来,田忌却觉得他话中隐意不言自明。挺直身体直视邹忌,声音平稳,丝毫不像是那个刚刚几乎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人,“不错。”他声音柔和起来,“可我依然是他的朋友。”他看向邹忌,表情近乎怜悯,“你,不懂。”
完美的微笑有一瞬间裂痕,“我不懂,可也不想懂。”
转身的时候长袖在空中一划,扬起漠然的弧线,“可也不想懂。”他的身影逐渐消失,“水榭,很漂亮。”
最后一句话有心无意,带着依旧固执的嘲讽。
不再多想,田忌回去找孙膑。
“子期。”那人笑着,却如叹息,安静的表象下,纵然迟钝如田忌,亦能够拼出刻骨绝望,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我愿随军。”孙膑声音平缓,田忌却敏锐地注意到他桌上散乱地扔着一封刚刚拆开的帛书。
庞涓的战书。
田忌不期然想起他美丽的敌人,惊为天人的容颜下掩藏浓烈若酒的决绝疯狂。
而如今,他一心求死。
这是田忌心中所剩的最后一个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 邹忌大人是坏蛋!呵呵……
☆、进退